第11章 藥
藥
這天難得沒有加時趕工。
日落時分,郭玉和李洋都在家中。
連出了幾日太陽,天氣回溫了些。
兩人在院中準備晚膳,一個擇菜,一個揉面。阿洋切了一截胡蘿蔔給皚皚喂兔子,小玉用面團捏出只兔子遞給她。
于是,皚皚一下便有了三只白兔。小姑娘大病初愈,又得了玩伴,臉上便多了些笑意。
捧着面團兔揚起水汪汪的大眼睛,問,“玉姨,你手這麽巧,會做燈籠嗎?”
郭玉搖頭,“這可難倒玉姨了,我不會。”
“什麽樣式的?”阿洋問,“我試試!”
皚皚揀了根樹枝,在地上筆畫,半晌道,“這個燈特別亮,比尋常燈籠亮多了。”
李洋細瞧了會,指着一處道,“這裏瞧着像羊角。”
“确實有點像。”郭玉湊上來,恍然道,“是明角燈,我在書裏看過,也叫羊角燈。可不是我們尋常百姓能用的,多來都是達官顯貴才用得起的。”
“有這麽稀奇嗎?”李洋切好蘿蔔又開始剁肉,“等阿洋叔給你獵頭鹿來,咱們做鹿角燈。”
皚皚和小玉愣了愣,都笑出聲來。
謝瓊琚在院門邊已經站了片刻,看皚皚明豔笑靥,看他們平靜生活,心中生出兩分向往。
她這一生已經沒有太多奢望,所求便是能帶着皚皚過這樣安寧祥和的日子。
Advertisement
只是月底前需要離開遼東郡,她一時還不知該在何處落腳。即便有了落腳處,也不知會不會遇到朱氏母子那樣的人,還是再有運氣遇見像小玉她們這般好的人。甚至,她一時還想不到要以何為生,畢竟不是哪裏都有王氏首飾鋪的。
想到這些,心裏難免怯怯惶恐。
這晚,李洋沒有和他們一起用晚膳,包子出鍋後,裝了幾個在兜裏,持上弓箭外出了。
謝瓊琚淨手從廚房出來,急道,“一會天都黑了,阿洋還要進山打獵嗎?貍鹿一類都不出來了,反而多有虎狼,太危險了。”
“莫去追他!”小玉攔下謝瓊琚,解釋道,“他呀方才在街頭瞧見告示,說是哪個顯貴人家求藥,就是前頭給你挖來的那種接骨止痛的藥,據說十金購一斤。他怕明個大家都一窩蜂去找藥,這不趕緊先去了。”
“他說了,那草藥不在深山內,就在山腳處,不礙事。弓箭帶着防身而已!”
“且讓他去碰碰運氣,十金啊,要是真得了這麽多銀錢……”小玉喝着粥,面上飛霞勝火,“阿洋說,全給我當聘禮,也學着大戶人家,三書六聘迎我……”
謝瓊琚笑着沖她點頭。
“就是也不知道還有沒有那種草!” 郭玉掰開包子分給謝瓊琚半個,笑道,“不管,先容我做做夢也好。”
*
晚膳後,謝瓊琚道是有事要去趟榮氏醫館,勞她陪着皚皚。郭玉自沒二話。
天色暗下來,長街已經宵禁。自從先前郡守府衙貼了提前宵禁的告示,如今街道檢查愈發嚴了。且這個時辰提燈出來,還費燈油。
不該來的,等到明早過來看,原也沒什麽。
但謝瓊琚覺得她等不了。
一股強烈的情緒推動着她,過來看一眼,确定她心中所想。
她站在街頭牆下,掃過四周,擡眸去看告示。
夜色昏沉,她将燈籠提近,一組組字眼映入她眼眸。
張榜問藥。東盛裏。千山小樓。主家郎君。斷骨止痛。千金所贈。
果然是他需要藥。
*
夜風四起,十六的月亮又圓又白。
謝瓊琚立在一處,仰頭看漫天清輝。
月華如水籠罩着燈火通明的千山小樓。
她能看到二樓長廊往來的依稀人影,往下能看見府宅外随時候命的車駕。她還記得那日随賀蘭澤來此,府門口只有燈火照明,二樓他的寝殿亦是安靜無聲。
她知道的,他從來都是溫和沉靜的性子,不喜喧嘩和排場。
今日這般,可是他傷得嚴重?
需侍者匆匆,車馬随駕。
她不知道自己怎麽走到的這處,但知道自己該往回走了。
燈籠在她打顫的右手中幾經搖晃。
她明明用足了力氣抓緊,卻還是熬不住腕間疼痛,将燈籠跌在了地上。
風拂過,一點星火滅掉,唯剩慘白月光。
她俯身撿起燈籠,再看明月。
皎皎空中孤月輪。
*
翌日清晨,她起得格外早。只将皚皚托給阿洋照顧,自己去了榮氏醫館。向榮大夫要回了變種的烏色曼陀羅。
昨夜阿洋趁興而往,敗興而歸。道是不曾尋到草藥。
眼下榮大夫亦道,烏色曼陀羅本就數十年難得一株,這變種的也不會太多,這裏一下便足有一斤,大抵是全在裏頭了。
話至這處,榮大夫不由問道,“你這拿回去作甚?”
謝瓊琚抱着草藥,一時沒有說話。
“你不是要送去給千山小樓的賀蘭郎君吧?”榮大夫從她手中拿過草藥,“不瞞你說,昨個你送來時,他府上來尋藥的仆人正好與你擦肩。我也起了這心思,想讓你去換個酬金。但又覺得不可,這東西是目前為用于筋骨止痛最有療效的藥了。你的手也診不出病因,何不試一試!這等藥,萬一錯過,說不定一輩子都難再遇上。”
“就是因為我處手傷不知病因,要是不對症豈不浪費。不若給了需要的人!”謝瓊琚擡眸低聲道。
“他賀蘭郎君何許人也,有的是路子人手,同咱們不同。他沒了這茬還有別的法子!”榮大夫有些生氣,指着那包草藥道,“十金比起你一只手,算得了什麽!”
“好了,等我給你調好方子,你再來拿。”說着,就要強行将藥放入櫃中。
“榮大夫!多謝您了,總是為我考慮。”謝瓊琚伸手抓上那包藥,斂眉笑了笑,“但、前頭皚皚的四十金,便是他贈我的。”
謝瓊琚抓過藥包,返身跑出醫館。
何止如此。
他的手,原就是被她傷的。
*
千山小樓裏,晨起又是一陣人仰馬翻。
賀蘭澤的左手筋脈再次劇烈疼痛起來。
初時,他也沒有叫人,只披衣靠在床榻,自己咬上圓木忍着。左右不是頭一回,想着忍忍就過去了。
然,許是夜中已經發作過兩回,耗盡了他心力。熬了兩刻鐘,痛勁非但沒有過去,反而疼地更加厲害。
賀蘭澤便索性吐了咬合的圓木,撐着下榻,從牆上抽開長劍欲切上左臂。幸得薛靈樞陪診來得早些,推門見此情景,隔空金針刺穴将人控制住了。
只是這才半個多時辰,隐入金針的各個穴道口,皮肉隐隐跳動。将将昏睡過去的人,額上重新滲出密密汗珠。顯然金針即将封不住穴道,筋骨裏寒氣竄動,疼痛又發作了。
“叔父,這可如何是好,若再推針進去,恐會傷到主上左側髒腑,甚至會傷了神識。但若不控制他疼痛,只怕這手真要被他切下來了!”
“當日我就不主張铤而走險,保守治療十年八年或許也能慢慢恢複!”薛素給賀蘭澤搭完起伏不定的脈象,起身來到殿外,壓聲道,“就你,弄出這麽個法子,慫恿着主上!”
“天地良心,是主上自個不願保守治療,不願往後更多年都……罷了罷了!”薛靈樞搖開扇子,鬓角虛汗不比賀蘭澤少,“那誰能想到他成日金尊玉貴地細養着,自個都成半個大夫了。結果一下就沖到雨裏去了!”
“這麽十餘日過去了,我都沒能想明白,他到底是跑雨裏去給他夫人遮風擋雨的,還是尋她吵架的……”
“好了,成日胡說什麽!”薛素接過藥童端來的藥,“且讓主上将這藥先用下,總能緩減些,看看今日能否尋到烏色曼陀羅,要是沒這曼陀羅,受此邪風侵體,縱是有了六齒花,功效也要折半!”
叔父倆正滿懷愁緒,只聽殿內侍者又是呼聲腳步雜亂,知曉定是賀蘭澤醒了熬不住筋脈酸疼。
“快,快給主上去送!”
“薛大夫,外頭來人揭了告示,說是送藥來的。”
“叔父您照看主上,我去。”薛靈樞随守衛疾步下樓。
*
“是你?”那晚夜色昏暗,大雨滂沱,旁人許是認不出謝瓊琚,但是從她身邊攙扶過賀蘭澤,那般近的距離,薛靈樞又是過目不忘的記性,自然認得出來。
“你們要的是這個嗎?”謝瓊琚沒有入正堂,在廊下候着。這會只将草藥遞上去,“他、他的手是不是很嚴重?”
“烏色曼陀羅……”薛靈樞翻開布囊,兩眼發光,“不是純種?也行,這般多,足矣!足矣!”
說着,便攏上布囊往二樓奔去。走出兩步才意識到謝瓊琚的問話,不由轉過身來。
謝瓊琚安靜站在長廊中,擡眼的神态有幾分遲疑和歉意,待迎上薛靈樞目光,緩緩凝出一抹淺笑。
“有了這藥就無大礙了。”薛靈樞回道。
兩人尚且對望着,薛靈樞驀然就想問她要不要上去看一眼。确切地說,是在她眼裏看到了這樣的請求。
——能不能讓她去看他一眼?
然而她沒有問出口,很快便飄忽了眸光。薛靈樞便也未再言語。
畢竟,樓上有他叔父,有霍律,有當年的管事,未必能容得下她。
未幾有人奉命給她送來一包銀錢,她颔首謝過。
眼前卻依舊是那醫者捧藥離開的身影,周遭侍者往來匆匆,無人顧及她。她到底還是亦步亦趨,踩上木梯,行過回廊,站在了他的殿前門口。
屏風案幾隔着,她看不到他,但她能聽到他隐忍又難耐的呼聲,腦海中便能想象他的模樣形容……
不知過了多久,薛素長籲了口氣,從裏頭出來,同她迎面撞上。
“夫……是謝五姑娘。”薛素一見謝瓊琚,便須發皆張,本應得了救命草藥騰起的笑意一掃而光,只掃過她手中酬金,冷哼道,“原是五姑娘送來的草藥!五姑娘這是念着舊情,不欲要酬金,趕着來退還的嗎?”
“薛神醫!”謝瓊琚依禮見過,握在布包帛傷的素指縮了縮。
“不怪主上當年年少,未能及時看出謝家女一顆攀附之心。便是這一刻,老夫都看走了眼。當真唯利是圖,無權可貪可不就剩財了!”
“您還在這作甚,非讓主公見你嘔死才成嗎?”樓下外院車馬曹曹,薛素眺望而去,為首的四騎馬車上,挂着刻有“公孫”二字的令牌,在風中晃蕩。
“快走吧,莫讓未來主母遇見你,徒增誤會。”薛素嘆氣道。
謝瓊琚終于有了些反應,亦望下去。
馬車內出來個十八九歲的妙齡女郎,身形高挑,玉容明麗,正健步往院內走來。
她福身離開。
在內院門口同她擦肩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