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心思2
心思2
賀蘭澤過來時西邊雲霞正好,晚風徐徐。
謝瓊琚補足胭脂遮去疲态,在門口等他。目光不經意落在他衣袍上。
她記得晨起他穿了身靛青色卷雲紋曲裾袍,清雅端方。這回換成了月白歲寒圖紋直裾,閑散俊逸。
“晚風尚有涼意,怎穿的比日間還少?”謝瓊琚輕聲道。
賀蘭澤拂了拂歲寒圖,手指落在梅枝處,“孤喜歡。”
謝瓊琚心中裝着事未曾在意,只道,“讓侍者送件風袍來吧,別受寒了。”
雖沒有在意那抹梅花紋飾,但關心着他身子。兩廂抵去,賀蘭澤挑眉點了點頭。
兩人隔案對坐。
謝瓊琚盛了半碗野鴨筍幹湯捧給他。
見他接了,也飲了,便将眸光定在稍遠處的一道漢宮棋上。
賀蘭澤餘光掃過,擱下湯盞,盛給她一碗。
她低頭慢慢将它用盡。
“口味倒沒變。”賀蘭澤見她用完,又往她處伸過手。
“妾夠了。”謝瓊琚攔下他,頓了頓道,“長久養成的口味,輕易不會變的。”
賀蘭澤一時沒接話,在一旁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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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瓊琚起身從侍者手中捧過茶盂,侍奉他漱口。
賀蘭澤漱完,拭口丢開巾帕,起身道,“早些歇着吧。”
“蘊……殿下,殿下留步。”謝瓊琚追上去,“今夜乃上弦月,月色朦胧,妾給您作畫吧!”
“你方才喚孤什麽?再喚一遍。”
“……蘊棠。”
賀蘭澤便拐了步子,繞過一側桌案,在靠榻上坐下,“有事你就直說。”
“我們、邊畫邊聊。”謝瓊琚走近他,理了理他衣襟,伸手點上他左鬓稍稍偏轉了一點面龐弧度,“今個妾畫您側顏。”
賀蘭澤由她擺弄,不應不拒。
謝瓊琚退開身,回到丈地外的桌案前,鋪開麻紙,在兩端壓好鎮尺。轉身發現賀蘭澤竟來了她身畔。
男人手中一方墨硯襯得他青竹素指,愈發如玉潤潔。
婦人指間兔毫乖順伏貼,托舉她五指玲珑。
他看她指尖筆。
她看他掌中硯。
時光一下回到當年那些琴瑟和鳴賭茶潑墨的好日子。
賀蘭澤磨好墨,返身回去坐好,同謝瓊琚給他擺弄的半點不差。
“孤明日陪你去把孩子接來,自己的孩子總沒有養在別處的道理。”賀蘭澤這幾日雖賭氣沒搭理謝瓊琚,但沒少做實事,一直着人看着那處,保證孩子的安全。
謝瓊琚才提筆,聞言有些詫異。
“上月裏有一回在王氏首飾鋪碰見她了,挺……”賀蘭澤想起那日,莫名抽了口涼氣,“挺伶俐的一個小姑娘。”
母親哪裏離開的孩子。
他還不至于如此心胸狹隘,容不下一個孩子。
謝瓊琚黯淡許久的眼眸中凝出一道光,落筆勾勒他面部輪廓,朗聲道,“不必如此麻煩的,妾明日自己回去便好,也能省些時辰,您晨起把銀子給妾便可。”
落完筆,她擡眸與他言語,手中也未停歇。
畫他,哪裏還需看他模樣!
“你要銀子作甚?省何時辰?”賀蘭澤一頭霧水。
“……契約上不是都寫了嗎?”謝瓊琚換了支筆上色,“妾送皚皚去紅鹿山,讓她在那處生活。”
“你呢?”賀蘭澤蹙眉。
“妾會回來的,契約寫了兩年……”謝瓊琚看男人驟變的臉色,手下有些打顫,“您沒看契約嗎?”
“您放心,妾會遵守約定的!”
“您……”謝瓊琚看着賀蘭澤起身,冷着臉向她走來,手一抖,筆跌在畫上,暈出一灘墨跡。
“就是說,兩年後你就走了?你從未想過要長長久久地留下來?”
賀蘭澤确實沒看過那份契約。
那晚不過是他口不擇言的話。
他怎是買下了她?他們之間何論買賣?
這簡直是對彼此的侮辱。
可顯然,謝瓊琚并不是這樣想的。
“所以,你今日示好,晨起候孤,晚間作畫,是為了給你女兒鋪路?”賀蘭澤尤覺受辱,“所以,孤在你面前,所謂價值便是供你金銀,除此之外什麽都不是?”
謝瓊琚雖被賀蘭澤突變的神色驚了片刻,但對他所說的話尚覺得匪夷所思。她盡力平和道,“殿下這話從何說起?您從坊中帶走妾,本就是……”
“休與孤再提那種地方!你是覺得很榮耀嗎?”
“不榮耀。”謝瓊君合了合眼道,“但也不羞恥。妾憑自己技藝謀生,并不覺恥辱。那地是上不得臺面,于世人眼中也确實有礙瞻觀,可是但凡妾有路可走,又何至于此!”
“是您讓妾離開的,妾不敢留,亦不曾有怨。可是妾該于何處落腳,又該如何養一個孩子?殿下富有州海,自不為柴米操心,可是妾不過一介流亡的婦人,每日所想自是衣食爾。您說,您在妾面前,所謂價值乃是供妾金銀,恕妾不敢茍同。”
“不敢茍同——”賀蘭澤隔案看她,聞言不由緩聲道,“不妨說說你的意思。”
謝瓊琚本就心中急切又緊張,這會見他面容溫和了些,遂将事宜在腦海中來回濾過,方深吸了口氣道,“你我重逢至今,相遇五回……”
思來想去,她還是抑制了後頭的話。
何必把話說得那般直白又難聽!
不料賀蘭澤卻掀眸盯住了她,開口道,“相遇五回,首飾鋪,嚴府門外,小鎮長街,這處樓中,還有飛鸾坊,你是想說都是孤上趕着,對嗎?”
“是”字幾乎就要脫口,到底被她理智控制住。即便自己确實不曾主動尋他,但這般宣之于口,明顯更刺激他。
謝瓊琚露在窄袖外的右手又開始打顫,不由往裏縮了縮,絞盡腦汁想該說些怎樣的話,安撫他。
但她頭腦疲憊不堪,話到口邊也吐不出來。像極了不久前皚皚聲聲質問她時的情形,她因緊張和惶恐瞬間便失去了思考和說話的能力。
她還在拼命地想,賀蘭澤的話便又落了下來。
他問她,“是不是如果沒有那個孩子,你這會根本就不會對孤假以辭色,更談不上示好示弱?”
“孤就想問問你,撇開孩子,沒有目的的、單純的,只論你我,你還能好好地待孤嗎?就像早些年,在長安在謝園,只有你和我,你心裏全是孤,也只有孤。”
賀蘭澤見她面色虛白,不由緩了聲色,亦想起這日見她的目的,遂溫聲道,“長意,我們生一個自己的孩子,好嗎?
他伸手握上她單薄肩膀,“孤保證即便有了我們嫡親的孩子,孤也能養着齊冶的女兒,你放心。”
謝瓊琚不知賀蘭澤何時繞過桌案來到她面前,何時一步步将她逼退到壁角。她抵靠在牆壁,尤覺他的話荒謬而天真。
且不論他尚有婚約在身,不論賀蘭氏族會怎樣厭惡她。便單論她自己,哪裏還經得起生養的折騰。
這些年,她能感受到自己身體的潰敗。總是無端驚懼緊張,乏力又躁郁,有時還會忘記事宜,症狀明明越來越明顯。然而從長安中山王府,到這邊地民間醫館,數年時間,那樣多的醫官大夫,都診不出她病根。
唯有自己日複一日感受到生命加速地流逝。
再要一個孩子,她拿什麽養他育他。
如今只有一個皚皚,她都養不明白,因缺少陪伴,而不得她喜愛。
于是,在他被圈出的這一方逼仄天地裏,她朝他惶恐搖頭。
她借着壁角的支撐,勉強站住身子,用幾乎哀求的語氣第二次和他說,“你讓我過一點平靜簡單的日子,好不好?我就想多留一些日子,陪着我的孩子,僅此而已。”
“平靜簡單?”賀蘭澤将她逼得更緊,“你一個人都要去秦樓楚館讨生活,你覺得簡單嗎?”
“就算孤沒有将你趕走,孤沒有掀去你面具,就算沒有遇見朱氏母子,這亂世之中,你也還會遇見別的災禍……”
“什麽災禍?”
“我會遇到什麽災禍?”
“你覺得的有什麽災禍是我不曾遇到的?”
“什麽災禍是我沒有經受的?”
“我還要承受什麽災禍才能讓你、讓你們一個個滿意?”
謝瓊琚驟然截斷賀蘭澤話語,聲色尖利而瘋癫。她的身子和心緒便是這幅模樣,她已經很努力,卻依舊難以控制。
而不過數句話,卻又抽盡她力氣,逼出滿頭虛汗,讓她生出瀕死的錯覺。
她喘着粗氣委頓下來,仰靠在壁角,喃喃道,“我知道了,還有什麽災禍是我沒有承受的。”
“就是、你的報複。”
“重逢那日,我就說了,你大可以把我的命拿去。” 她的目光緩緩落在對面男人身上,癡癡笑道,“可是你說死是一件多麽容易的事,你說來日方長……
“來日方長……你明明第一日就認出了我,第二日還特意來鋪裏尋我,當着我的面讓我給你未婚的妻子挑選首飾;一件衣衫,我求你施舍給我,我脫幹淨爬上你榻求你,你還要扔到雨裏讓我去撿;然後你再送給我,用把我趕出州城的條件送我給;我照你的意思走了,結果你又把我帶回來,帶回了又不肯按照契約行事;可是明明你要是不去,旁人就能買下我,我就能送我的孩子去過與世無争的日子……”
她頭腦昏脹,眼眶裏都是血絲和渾濁不堪的霧氣,整個人沿牆壁緩緩滑下去。意識是清醒的,只是人縮在牆角深深埋了頭。
“來日方長……”她重複着這個字眼,擡眸輕輕看他,“你還是可以繼續的。”
“但是稚子無辜,若她有得選擇,定然也不會願意投胎到我這樣無能的母親腹中。所以還是請你把銀子給我,那是我撕掉顏面,敲碎了骨頭最後換來的東西。讓我送她去一方淨土,這是我唯一能為她做的事了。”
她伸出手,摸上他左臂,攀上肩頭傷口的位置,擱着兩層布帛摩挲,“我是廢了你一條臂膀,可是你這樣逼死我,是不是太殘忍了?”
“這樣……就沒有來日方長了!”謝瓊琚僅存的一點意識即将散掉,只因還未得到他答複,方勉強撐着。
然而身和心都沒有了力氣,她就這樣伏在他肩頭,執拗地等他一句話。
那些含在眼中打轉的淚水好似多年硬撐的心志,在這一刻全部卸防,一顆,兩顆……接連落下,滴在賀蘭澤衣衫上,暈開滲透,觸到他肌膚。
如同多年的委屈和苦痛,終于向他坦露心跡。
賀蘭澤原是随她一道俯下的身軀,亦終于摟緊早已不堪一握的人,将她深埋在懷臂中,同她交底交心。
他說,“長意,不是那樣的。你當許我有那樣一點點驕傲,我熬了七年啊!後頭我也只是心疼你那樣不愛惜自己。你寧可去章臺也不願低頭,我才會生氣。可是長意,我也僅僅是生氣!你看,譬如今早你一點笑意,我就又回來了。”
他說,“我們曾做過一年夫妻,但是只要我們做過一日夫妻,生生世世就都是夫妻。你什麽都不用管,你只需待在我身邊,你帶着孩子安心在我身後。我會和公孫氏退婚,會說服我阿母,會一座座收複城池,一步步帶你重回長安,用天家齊姓再娶你一回。”
“但是,你不要躲我,避我,讓我還要分心找尋你。你在,我才是安心的。才能全身心的去謀天下,去給你尊榮,去建設我們共同的家。”
“你說,對不對?”
他感受着後背愈加洶湧的濕意,和懷中愈發顫抖的身子,一遍遍拍她背脊,安撫她。
不知過了多久,謝瓊琚的哭聲慢慢小了,她抵在他肩頭回想他的話。嘴角勾起微楊的弧度,眼中水霧變得清澈,聚起一點微弱的光。
只是她在那細小的光芒裏,看見好多長安城中的故人故事。影影綽綽,在她眼前浮現。
有中山王府裏姬妾之間明争暗鬥的紅顏血淚,有高門閨秀宴會上對她的指指點點,有大內深宮中後妃對她的各種訓誡,有連着後宅內廷前朝門閥中的權勢争鬥,還有最刻骨的城郊別院那兩年謝瓊瑛在她身上留下的種種洗不去的烙印……
場景輪換,她在這些清晰又模糊的人影嘈雜聲中,竟又看見了賀蘭澤的母親,那個她素未謀面的将一腔心血、餘生希望全部給予獨子的婦人,看見隐于塵世數十年的賀蘭氏一族,看見那些擁戴他、将前程家族押在他身上的各州文武……
她從他懷中中緩緩退出,目光卻一點點凝聚在他面龐。
在他身上看見過往和未來。
看見金玉滿堂,高臺樓閣,血海枯骨,金戈鐵馬,看見人來人往,為利益熙熙攘攘,為權勢汲汲營營……這本也沒什麽錯,只是她自己已經承受不住。
光是這樣一想,一閉眼,她都覺一顆心被攥着,整個人窒息喘不上氣。
身心俱疲。
“長意!”賀蘭澤卻還在拉她入懷中。
謝瓊琚推開他。
案上燭火投下光影,将兩人分隔開來。
賀蘭澤卻傾身上去,只想靠近她。
額尖相抵的一瞬,謝瓊琚已經無路可退。
于是,她錯過他面龐,伏在他肩上,伸出細軟的雙臂抱住了他。
“蘊棠——”隔了七年時光,她頭一回主動喚他。似是回到了年少新婚的那些時日裏,有迷戀有憧憬。
耳鬓厮磨。
她在他頸邊低語,“你還願意娶我的是不是?那、那你帶我走吧,不要去争天下奪權勢,你放下你的父仇和抱負,我們去沒有人認識的地方,過最簡單的日子。有你,有我,還有我們的孩子,足矣,是不是?”
“我跟你走,我會好好地愛你,和在長安在謝園一樣,我的心裏全是你,也只有你。”謝瓊琚扶着他晃晃悠悠起身,抓上他袖角,拖着他往外走,“我們現在就走,馬上走……”
“你為何不走?”她看手中衣袖滑落,面前人并未挪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