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拒絕
拒絕
月光慘白,透過半開的窗牖灑進來。
謝瓊琚看手中空空如也,看他的廣袖浸染月色,輕輕晃悠。
她緩緩擡起眼眸,眸光中有溫潤笑意,暈染整張面龐。連着唇角都微微勾起。
沒有一刻,比此時清醒。
她含笑道,“你看,你根本沒法帶我走。”
“我不明白。”賀蘭澤搖首,“為何我們要走?要隐居避開世人?”
外頭起了風,吹起謝瓊琚已經有些散亂的鬓發。
賀蘭澤轉過身子擋住夜風侵襲,解了風袍披在她身上,垂首與她低語,“我就在這,你便留在這,有什麽不好嗎?”
“你是不是還有那樣多的顧慮?可是真的不要緊,你要做的只是陪在我身邊。長意,你陪着我就可以。外頭的風刀霜劍再多,都有我。七年了,我們好不容易又重逢,為何還要蹉跎?我說了,我能容下那個孩子。如此,你還要如何?”
謝瓊琚長久凝望他,一點點努力聚起神思,理清思緒,然後平靜與他說,“那日在冀州城門口的長街上,你已經将問題都說了出來,你既定的婚約,我覆滅的家族,你我之間橫擔的一個孩子;今晚,你又告訴我,這些都是可以解決的,甚至你母親的意願也是可以通過努力改變的。這樣好的話,我聽了很開心。”
“可是,我覺得累。今時今日,我只想忘掉過去,我不要看見過去的人和事,不想再次卷入到權勢厮殺的旋渦裏。所以說到底,我也不是那般隐忍和偉大,不是純粹地為你考慮,很大一部分緣故來自我自己。”
“非我要如何,是我根本不想如何。”
謝瓊琚說得足夠清楚。
賀蘭澤也當聽得明白。
但是,他覺得不該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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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能想通,她為保謝氏阖族一箭劃清彼此的關系。但是他想不通,當他都可以釋懷過去,不再計較的時候,卻是她不願意了。
于是,他依舊堅持着。
似是想起什麽,他揉了揉她的頭,哄道,“你等一等,我去給你拿樣東西,你等着。”
來去匆匆,原是從隔壁書房拿來了一張地圖。
他将地圖鋪在案上,拉她上前,手指落在東道線各州上。
“你看這一片,青、冀、衮、豫、揚五州已經都在我手裏。當年入長安時,我才只有冀、青兩州,那時計劃本想直取長安中道,以中心往四下征攏,後來……”
話至此處,賀蘭澤恐謝瓊琚多心,只頓了頓轉過話頭繼續道,“但不要緊,這七年裏我也不曾停下,尚有其餘三州接連入囊中。還有最東的這處幽州,我不瞞你,是要聯姻。但公孫家女郎原和我一樣,都有意中人,不過是為了應付尊長雙親。眼下退婚也無妨,最多退為正常聯盟,游說往來繁瑣些,延後兩年罷了。而一旦幽州聯盟成功,同她世交的并州便可不戰而下……如此大梁十三州,過半在我手,我就帶你入長安……”
“你想過閑雲野鶴的日子,是不是?我應你。待久分的國土重合,待異心的諸侯俯首,待九州四野歸攏,待天下徹底一統,我們就可以有這樣的日子。”
謝瓊琚定定看着他。
這個曾被她背棄、被她傷過的男人,時至今日還在許她年年歲歲後的美好承諾。
他說話的樣子真誠,目光清冽又堅定,眉宇間意氣風發。
謝瓊琚相信他的。
“不必太久,快則三五年足矣。”
“我們要個孩子,好好教養他,再把大業傳給他,如此前後至多十餘年,我就帶你過自己的日子,成嗎?”不知何時,他将她抱在了靠榻上,冰涼的唇瓣吻過她眼角眉梢,慢慢燃起溫度。
陪他,伴他。一個聲音鼓勵着她。
随他再入高門,于內,處理各房紛争;于外,襄助權勢劃分。後院婦人相交,從來和前堂郎君論政,連在一起。一個聲音拉扯着她。
卻是此刻這樣一閃而過的一點思慮,謝瓊琚都覺惶恐和疲乏,忍不住戰栗。
她頭痛欲裂,就要支撐不下去。
根本無力無心甚至也無有時日去應付。
于是,她避開了他,搖首道,“等待亦是一件磨人心志的事,恕妾不想等待。”
“殿下若執意要妾,便現在抛下一切,随妾擇隐地居老,做一雙山水鴛鴦 。否則,還是按着坊中規矩來吧。”
“你……”賀蘭澤不可置信道,“你明明知道,我眼下根本不走了。你還說這樣的話難為我!”
“非妾難為您,是您在難為您自己。”謝瓊琚徹底推開他,攀着榻沿坐直身子,“真的,您放過妾,也放過自己。我們就當從未重遇過,當一切結束在當年。”
謝瓊琚清醒地意識到,橫旦在二人之間的,除了那七年時光,除了他首要天下和前程,她卻更想要平靜和安寧外,還隔着一重最重要的東西。
七年裏歲月拉開的距離。
他從泥潭淌出,尚如日在正中,一身的光芒和意氣。
而她卻似殘陽餘晖,已近垂暮,耗盡力氣只餘滿身疲憊。
她和他都沒有錯。
只不過是她消耗的太多,再也沒有勇氣去面對高門間的是是非非,再沒有心思同他一道周旋在各種陰謀陽謀中,再沒有心力陪他走下去。
“你要忘記過去,可是你的過去裏,也有我啊。你也要忘記我嗎?”賀蘭澤始終不信謝瓊琚會不願的話語。
“對,妾只想往前看,即便再無新友亦不想再遇故人,不想再回故地,過舊日生活。”謝瓊琚半點沒給他餘地。
“千年修得共枕眠,我以為你我是可以同甘共苦的。”至此刻,賀蘭澤不免生出一絲失望。
“同甘共苦,恕妾不能。”謝瓊琚将他聲色裏的那抹失望加深,“自識得殿下至今十餘個年頭,恩愛有,歡愉有,然苦亦不少。的确,有些苦非殿下而起,但确也由妾之身心去受了。皇權富貴的甜妾嘗了,不曾留戀。苦更是受夠,再不要吃那樣的苦!”
“說來說去,無非就是要孤在你和權勢間選其一,明明可以兼得的,你怎會變成這樣?”賀蘭澤擡手箍住她下颚,迫使她直視他雙眸,“你乃謝氏正支的長女,家族阖族覆滅,難道就不想借勢為家族複興嗎?你一直在意的族人,你從小一手帶大的胞弟,就不想給他們報仇清名嗎? ”
“不想,妾一點也不想。”
“妾為他們付出的難道還不足夠嗎?妾就想為自己活一回,都不行嗎?”
論及謝氏尤其是謝瓊瑛,謝瓊琚最後撐着的一根心弦幾近崩裂,忍不住厲聲質問。
至此刻,為着她的拒絕和後退,掏了心肺的男人徹底紅了眼。
他松開手,起身頭一回居高臨下看她。
良久,阖目又睜開,似是耗盡最後的耐性,問她最後一回,給她最後的機會。
“哪怕僅僅只要你站在我身邊,你也不願意?”
“是。”謝瓊琚垂着眼睑,沒有猶豫回答他,“望殿下放過彼此,一別兩寬。”
“好!好!”失望至極,賀蘭澤自嘲冷笑,“你既然不願做夫妻,孤便如你所願。”
他話語落下,彎腰将她扶起,牽過她的手,帶她回到桌案旁,将兔毫重新放入她手中。然後自己退回方才的座塌上,依舊是先前模樣。
朗月清風,端方君子。
比之前眉眼更柔和,話語更輕緩。
他甚至押了口茶,沖她溫柔淺笑,“如此,你便好好做你的畫師,侍奉孤。”
“殿……”
月上中天,很快便是新的一天。就要四月初七。
“對,以後都喚殿下吧。”
他放下茶盞,瓷木相碰的聲音格外難聽。
“殿下——”謝瓊琚好不容易平複的氣息又開始急促起來,額上的汗沿着鬓角滑落,沖刷她用來僞飾的胭脂。
她合了合眼,開口道,“契約所言,妾當四月初九才開始侍奉您。”
“是嗎?”賀蘭澤擡眸看丈地外的人。
桌案燭火高燃,隐去她半邊面龐,他看得不甚真切。
這一刻中,他也不想多看她,只垂眸笑了笑,“也是,紅鹿山初八開山,初九前你自然有事在身。”
許是得了賀蘭澤回應,謝瓊琚輕輕舒了口氣。卻不料還未等她開口,他的話便已經接連落下來。
“難為你如此迂回提醒孤。”他道,“莫忘銀錢對嗎?”
謝瓊琚掌心開始濡濕,右手腕一陣陣麻,終于還是咬唇點了點頭。
“所以初九前,孤便不能讓你作畫了?”賀蘭澤冷嗤道,“可是今晚,分明是你主動要給孤繪的。”
他已經有拂袖離開的沖動,卻也不知為何還在糾纏。
謝瓊琚右手五指有些僵硬,筆在指尖抖,她只好用盡力氣抓住它。
提筆蘸墨,筆頓在硯臺上,然後沒有了動作。
她的右手,在極度的恐懼和久久得不到回應的重壓下,這一刻竟失去了知覺。
一動也動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