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崩潰
崩潰
僵住的只是一只手,但是謝瓊琚頓在那處,整個人仿佛也呆住了。
如同一個泥偶。
沒有了右手,她就再不能作畫。
那麽她和他之間的這份契約是不是就不算了?
她擡眸看他,他分明已經生氣了。
這會再畫不了,會不會當下就解除契約不容等她恢複?
不會的,從來他都是一碼歸一碼,行事清楚明理的人。
謝瓊琚安慰自己,但還是迫切希望右手能夠動起來,希望這只是一時的僵化。為此,她左手習慣性捏過右手腕,指尖劃過手背……
“你做什麽?”賀蘭澤原見她頓在那處,只當她是賭氣不肯落筆,便也索性僵持着。卻未料到她會自傷。
他拂袖起身,長步過去一把拽上她手腕,隔開她左手,看上頭觸目驚心指甲劃痕。竟是傷得極深,手背三條紅痕,條條皮裂翻卷。
“瘋了是不是?”賀蘭澤驚愕不已,竟然光憑指甲可以将自己抓成這樣,“什麽時候你也學會了這種輕踐自己的手段!有本事,你用嘴說出來,你不願意給孤畫!”
“你都敢拒了孤的求娶,這點算得了什麽?”
不知是指甲的刺激還是賀蘭澤捏骨的施壓,謝瓊琚的右手竟真的恢複了一點知覺,可以稍稍曲卷,只是腕間還似以往發作般,一陣陣的疼。
尤其伴随着他的斥責一聲聲落下,謝瓊琚手腕便如鋼針一根根刺入。
“不是……是腕骨疼……”她與他解釋道,并非不願作畫,實乃筋骨疼痛,僵化握不了筆,“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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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貫吃痛,這會卻喊了一遍又一遍。
賀蘭澤合了合眼,沖外頭喊醫官。
未幾,薛靈樞趕來。
能研究出恢複賀蘭澤臂膀法子的醫者,治療謝瓊琚的手當是不再話下。
他一搭手便覺賀蘭澤小題大做,府中那麽多醫官,這麽點皮肉傷還要叫上他。
然看面前兩人神色,只得耐下心來,從皮肉到筋骨來回看了數遍。甚至連金針刺穴都用上了,最 後問,“夫人,真得疼嗎?”
謝瓊琚喘着氣點頭。
薛靈樞狐疑地看她一眼。
這些年,成日陪着賀蘭澤,偶爾能聽到一些只有在夜深人靜時他才肯言說的少年□□,看到過一兩回他寂寥又癡迷的情态。故而薛靈樞對這個長安城中的世家姑娘多有好奇與好感。
然而此時,卻生出了一點小小的不滿。
筋脈骨頭都好好的,何苦言謊!
“怎樣了?”賀蘭澤問道。
“夫人确定筋骨刺痛?”薛靈樞也不搭理他,只問謝瓊琚。
謝瓊琚這一晚已近崩潰。
滴漏聲響,是時辰在流逝。一下又一下催促着她。
賀蘭澤坐在身畔,高大的陰影投在桌案上,擋去大片光照,讓她愈發覺得憋悶。
桌案上的燭火炸裂了一個芯子,極小的一點聲音,她卻覺得格外刺耳。如此在腦海中轉過兩圈,竟幻成崩弦之聲。
她掀眸看上賀蘭澤,想和他說不要擋着光,她喘不上氣。
然而腦海中夜雨弦滿,弩箭脫鈎,她的眸光落在他左臂上……
人是眼前人,血是當年血。
遮雨的竹骨傘從他手中跌落,他倒在她足畔。
泥水伴着鮮血,濺了她一身。
“疼嗎?”她看着他,目光飄忽,又看薛靈樞。
“對,疼不疼?”薛靈樞見愣神了半晌的人終于開口,遂又問了遍。
“疼、疼的——”謝瓊琚擱在案上的手,指尖顫顫,似要擡起。
欲擡未擡,最後一起垂下的,還有她的眸光。
她想要摸一摸他,卻又不敢。
“好像好些了……”片刻,她茫然道。
“在下給夫人包紮一下吧。”薛靈樞斂神輕嘆,“夫人安心便是,并無大礙。”
“她方才都動不了,怎會無事?”賀蘭澤掃過薛靈樞。
“這不都破皮流血了,自然疼。八成夫人痛得恍惚了。”薛靈樞不知謝瓊琚為何言謊,但知賀蘭澤最惱此行徑,遂試着幫她掩過,“時辰不早,稍後夫人用盞安神湯歇下吧。”
謝瓊琚低聲道謝,緩緩将手縮回懷袖中。
賀蘭澤卻目光灼灼盯着薛靈樞。
“主上也該歇下了。”薛靈樞硬着頭道。
賀蘭澤也沒多言,兩人一起離開殿閣。
*
“說!她手到底如何?”裏頭殿門一合,賀蘭澤便頓下了腳步,見薛靈樞欲言又止,一顆心不由提起,緩聲道,“可是什麽疑難雜症,還是她有旁的問題?”
“說啊!”
“目前來看——”薛靈樞深吸了口氣,“夫人筋骨無傷。”
“筋骨無傷?她明明……”賀蘭澤瞬間面沉如水,“你确定?”
“要不主上傳醫官會診?”薛靈樞搖着扇子,眼見這人胸膛起伏,臉色鐵青,不由勸道,“你先靜一靜,看看她到底心中怎想的!氣頭上言語最是傷人!”
賀蘭澤聽勸回了自己寝殿,亦用了一盞安神湯。然根本安不了神,睜眼閉眼都是她。他的耳畔來來回回都是這晚她回絕的話,到最後還要得她一番謊言。
撐到最後,到底還是豁然起身,拐過回廊推開了她的殿門。
門扉啓合的聲響,不大不小,卻又一次驚到謝瓊琚。
人走後,她本也坐着沒動,只覺腦海中一陣皆一陣空白,就這樣呆坐了半晌。
殿中出其的安靜,賀蘭澤一瞬不瞬看着她。
半晌,上前拉起她的右手,将她袖沿翻去半截,撫上她纏着紗布的手,低聲道,“筋骨無傷,你果真是疼得恍惚了?”
謝瓊琚愣了片刻,猛地抽回右手,局促道,“妾沒有言謊,真的是腕骨疼,這只手,很多年了一直如此……時好時壞……”
“夠了!那是筋骨一科最好的大夫。難為你假戲真做,是不是還覺得一舉兩得?又可以避開給孤作畫,又可以搏孤同情!”賀蘭澤觸上她額角,拂過上頭稀薄汗漬,“看看,多逼真。是疼不假,但是疼在皮肉,而非筋骨!”
“你不覺得難看嗎?”
“還是說,孤待你太好,區區皮外傷便火急火燎給你召來最好的醫匠,反倒是讓你弄巧成拙了?”
“我……”謝瓊琚看他又看自己的手。
确是疼啊。
她沒有說謊。
然而方才的大夫說她沒事,所有的大夫都說她的手好好的。
可是這些年是真的疼!
她還在想要如何和他解釋,讓他相信,莫要惱羞成怒。卻覺眼前一陣暈眩,裂帛之聲響起,身上寒意侵襲,人被翻身按在了靠榻上。
“你要做什麽?”衣衫被撕開半截,背脊裸在外頭,一瞬間便生出一層細小的顆粒。謝瓊琚又驚又恐,扶榻沿的手本能掐上掌心,迫使自己清醒,揮散驟然闖入腦海的城郊別苑裏的種種場景。
身下榻椅冷硬,背上筆鋒濕寒,他的話落下讓她愈發淩冽刺骨,潰散心神。
“是該孤問你,你要做什麽?你為何要這樣待我?”他說,“既然你不願意侍奉孤,便孤侍奉你。不願為妻卻甘為幕寵,便也莫談什麽寵不寵!”
落筆點點,曲直長短,謝瓊琚不知他繪的何物。只知他落筆漸重,這晚壓抑的怒氣随着半盞朱墨潑灑在她背脊,徹底爆發。
聲聲噴裂在她耳際。
“你為何要這樣?滿腹心機皆算在我身上,一次次算計我?”
“你敞亮些說,挺起背脊硬氣點說,我會不答應嗎?到底是你變得如此不可理喻,還是我在你心裏如此不堪?”
“回回讓好好說話你偏不肯,你哪裏學來的這些自賤自傷半點不自愛的手段?”
“為了一個孩子……你先是你,誰都沒你重要!”
“你要不要看看你現在像什麽樣子?”
一路釵環散落,衣衫褪盡,她被他怒斥着拖入淨室,扳過面龐對着一張矗立的巨大銅鏡。然并未待她看清,就被扔入了湯泉之中。
他将她抵在池壁上,抽來巾怕擦拭她後背,擦得用力又蠻橫。
是後悔作了那幅畫。
“是我的錯,竟還妄想着往昔種種……”
“我妄想!”
謝瓊琚被抵在池壁的一瞬,人便徹底回到了被鎖在城郊別苑的那兩年。只因賀蘭澤的聲音在她耳際萦繞,她方勉強辨出今夕何夕。
然而後頭話語刺激,她神思崩潰,只拼命想要掙脫。在一個不經意的回首間,從對面銅鏡裏看到半邊肩背模樣。
上頭殘剩半支紅梅。
細雪皚皚,紅梅初綻。
那是他們初遇的樣子。
“別拭!”
“不要拭!”
她喃喃自語,話出口即散,淹沒在水浪聲中。
“別擦……”她眼淚朦胧,不住地扭過頭,眼見那支梅花凋零,而後背被推搡的力道在恍惚間好似化成另一種觸碰,終于逼她徹底陷入瘋癫。
湯泉溫水化成了滂沱大雨。
她的花,落在塵土裏。
她的郎君,倒在無盡黑夜裏。
“放開——”
“放開我——”
“不許碰我!”
“別碰我!”
她撕心裂肺喊出聲來,也不知哪裏來的力氣,轉身将人推開,一直推到另一處池壁上。
“讓你別碰我!”
“不許再碰我——”
泉水洶湧,水花四濺。
她撥下頭上發簪鉚足了勁往他胸膛捅去,半點都沒有猶豫。
不知過了多久,水靜波平。
唯餘她的喘息聲。
和從男人水汽氤氲的胸膛上,滑落的一滴一滴的血珠入水的細微聲響。
每落入湯水一顆,便暈開一圈漣漪,泛出淺淡的紅。
“你……”男人眼尾燒紅,拔出沒入半寸的簪子,擲在水中,癫笑離去。
謝瓊琚立在水中央,被方才擲簪的水濺了大半面龐,方才有些回神。她循着那襲步履虛浮的背影望去,許久緩緩翻轉雙手,垂眸看上頭殘留的血跡。
仔細看,反複看。
“蘊棠……”意識消散沉入水中時,伴随着四濺的水花,她低低喚出一個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