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放手

放手

“天子久病,權力早就下放,兩年前定陶王部以火燒中山王妃別苑為引子,一鼓作氣滅了中山王部,确乃意外又膽大之舉。”

“是啊,此番又派将領竟敢千裏奔襲上黨郡,如此連番激進的做法,可不像定陶王作風。”

“确實如此,定陶王一貫步步為營,穩中求勝,這于京畿火燒別苑,于邊地如此突襲,此等作風改變匪夷所思。”

“上黨郡屬并州,在冀、并兩州的交界處。去歲那處丁令公臨終遺命,将全部事宜傳給第三子丁朔,又命呂君侯輔佐,君侯之女嫁作丁三郎為新婦。半月前,呂君侯病逝,眼下并州正是內憂外患之際,丁三郎既失恩師重臣,又憂新婦,定陶王座下将領怕是特地擇了這個戰機前來。”

“上黨郡關聯并、冀兩州,如今并州求援,這個忙我們得幫。只是定陶王這三萬軍隊兵臨上黨郡十餘日,主将何人至今不知,只知打着“謝”字戰旗。”

“謝氏正支兒郎原也沒有幾個能戰的,故而當年長安嫡系幾乎不戰而敗。唯一一個文武雙全的謝七郎更是開戰前就葬生火海。這廂豎起戰旗的,難不成是謝氏的哪處旁系遠支投了定陶王?”

千山小樓前院議事堂內,自四日前接到并州戰況,這日是第二回對是否出兵增援進行商讨。

堂中文武屬臣,雖各抒己見,但基本殊途同歸,皆認為應該出兵襄助。

只是作戰征伐抓住戰機固然重要,然弄清來将何人亦同等關鍵。故而正座上的賀蘭澤直到此刻才掩袖咳了兩聲,開口道,“絕無可能是謝氏旁支。”

當年家主謝岚山曾告知過,謝氏雖受先帝臨終遺命,但後來當今天子繼位,膝下子嗣長成,便愈發忌諱謝氏。

為得帝心,保存實力,謝岚山主動交出權柄,棄武從文,下令後輩子侄亦都從文不從武。

三分兵權上交,謝氏由行伍立世,轉而文治輔國。如此名聲依舊,卻對皇權無妨。

近二十餘來,唯有謝岚山對自己的一雙兒女,偷偷教授文武,以備來日統領暗裏保留下來的一支上萬兵甲的護衛隊,用于尋找和保護廢太子遺孤。

遇見賀蘭澤後,謝岚山原是松下了一口氣。而于賀蘭澤亦是如虎添翼,本來還需調外圍兵甲分批入京畿,如此有謝家的人手,則省去許多麻煩,舉事時可直接裏應外合。

只是不曾想到,謝岚山亡故的突然,賀蘭澤的身份亦驟然被揭開,一切發生得猝不及防。

Advertisement

“定陶王貫會用人,座下門路亦多,确實該先确定此戰主将何人。”

接話的是謀士杜攸,亦是賀蘭澤的啓蒙恩師。

賀蘭澤受傷回青州後,是他帶領幕僚開加議會,捋清整理前後得失。頭一樁便是查賀蘭澤身份暴露的途徑,彼時只有謝氏父女知曉,內賊排除,便自然歸為是定陶王外部查得。

“暗衛已經前往,不日就會有結果。”賀蘭澤素指敲打着桌案,寬大的廣袖掩過隐隐作痛的胸口,有些疲憊道,“糧草馬匹先定,時辰擇日再議。今日先散了吧。”

數日前被紮得傷口雖不大,但有半寸深,加之又在湯泉中,他亦起了兩日高燒才緩過來。

因傷在謝瓊琚手中,他也沒驚動其他人,只讓薛靈樞看顧。得他再三叮囑避受風寒,多作休息,故而便是眼下四月中旬,午時春風微醺,賀蘭澤出了議事堂也只得披袍從廊下過。

*

行徑小樓處,他眺望二樓那間殿門關閉的寝閣,卻也沒踏上去。

只是拐道去了後院的另一處院子。

推門入內,穿過花廊水榭,到達堂屋處,侍者無聲垂首,坐在臺階上制作燈籠的小女孩手下刻刀頓了頓,也沒擡頭,專注削着一對巨大的奶白色羊角。

皚皚是賀蘭澤被刺後第三日,由霍律奉命帶來回千山小樓的。

賀蘭澤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要接她來,大抵是因為謝瓊琚為了她百般欺他傷他,他惱怒要捉來洩恨。

然當真帶到了他面前,莫說這一副相似的眉眼,僅僅是一個孩子,他便也下不去手,連着惱意也生不出來。

禍及垂髫,是個什麽道理!

他做不出這樣的事。

卻又不甘願,就這般讓母女二人見面。

四月初八紅鹿山開山那日,謝瓊琚原闖過他寝殿一回。

他發燒靠在榻上,正在用一盞藥,初時聞她蘇醒尚且露了兩分笑意,提着的一顆心放松了片刻。

畢竟那天夜裏,她沉入水中,若非侍女察覺匆匆救了起來,後果不堪設想。便是如此亦昏迷了一晝夜方蘇醒。

然不想初初醒來,便是為她女兒而來?

隔着屏風聽她一聲聲求他的聲響,聽侍者拉拽着一句句攔她的話語,他端盞的手越發用力,只覺燥郁不堪,最後将藥砸向門扉處。

“你最多言一句,孤便讓你再也見不到她。”

他話出口,所有的聲音都靜下。

她頓在門外,纖薄的背影投在屏風上,落下長長的一道陰影。

良久,轉身離開。

至今日,當真再未說過一句話。

而亦是那一日,他派人接來了眼前的孩子。

又烈又倔的性子,像她又不像她。

因為霍律前往,無有信物,李洋夫婦不肯放人,如此兩廂發生口角動起了手,後李洋負了傷,小姑娘被蠻橫帶來,數日間亦是一聲不吭。

“羊角制燈,最是明亮耐用,比你前頭制的尋常的燈籠要好許多。”當是昨日開始,賀蘭澤傳話醫官處給偏殿裏的李洋夫婦治傷送藥,小姑娘方開始願意拿他的東西。這會竟還出殿,出現在他這段時日裏閱卷宗的地方。

按侍者回話,她從昨日晚膳起除了飲水,還開始用膳。

食物入腹,手中有了勁頭,便又制起燈籠。

“你怎這般喜歡制這個?”賀蘭澤瞧着眼前這張淩厲飛揚的面龐,心中驀然就軟下來,斂袍坐在一旁臺階上。

“謝……我阿母呢?不是說我在這能見到她嗎?”小姑娘一開口,便直奔主題。

賀蘭澤一下站起身,只覺如鲠在喉,看了她兩眼甩袖去了屋中閱卷。想着等她再問,再問兩回,便帶她去。

結果,直到暮色降臨,小姑娘托腮望月,哈欠連天,都沒再開口。只揉了揉眼睛,繼續做那盞燈籠。

“讓她用膳就寝!”賀蘭澤甩袖走了。

*

踏月色回到二樓寝殿時,謝瓊琚的屋中已經熄燈。他也沒多問,只愈發覺得聊賴和無趣。

這些日子,漆黑夜裏合了眼,輾轉反側裏,他也會想如何她便這般厭惡自己。

胸膛傷口泛起綿綿鈍痛,口中還有藥膳未消的苦味。

七年後,他似乎終于再也尋不到編不出她依舊在意他、愛着他的痕跡。

她原已說的那樣明白。

她就是不願意再過門閥争奪的日子。

然而于他,“門閥”二字,是與身俱來的榮耀,亦是身來被箍戴的枷鎖。

*

朝暮又轉一輪。

尚未至平旦,天還未亮,霍律便扣響了他殿門。

敲門聲急促,賀蘭澤豁然睜開雙眼,披衣起身。

果然,是極重要的情報,暗子探清楚了上黨郡的來将。賀蘭澤看着手中的信箋,倒也未有多少意外,她都能走出那場火海,何論另外一人。

只是來将是這人,那麽此番突襲上黨郡的目的便變得模糊了。

投身仇人座下,占着長安京畿,卻如此長途奔襲,只為區區一郡,顯然是荒唐的!

賀蘭澤隐隐猜到些,還未想完整,便有侍者來報,杜攸來了。

這個時辰……賀蘭澤蹙了蹙眉,疾步下樓親迎。

杜攸本就被此間事務纏得煩悶,這會見一手教養的弟子面色發白,氣息不穩地站到身前,不由瞥過二樓偏殿,心中愈發惱火。

師徒二人并着霍律一道入的書房。

“殿下自己看吧。”杜攸将半個時辰前收到的情報遞給賀蘭澤。

乃是上黨郡将領派人堂而皇之地送到的杜攸府中。

上頭只兩句話,“兩軍交戰,明戰也,不累家人。望君送歸家姊,接走表親姊妹。”

“你探子可有信了?”杜攸嘆道,“這人家姊在你手中,你道他是何人!”

賀蘭澤颔首道,“是他,謝家七郎謝瓊瑛。”

“故而,此人絕非池中之物,乃勁敵爾,你可看明白了?”

賀蘭澤自然看清楚了。

謝瓊瑛擇取上黨郡,乃千挑萬選後的決定。

可謂一箭多雕。

只要賀蘭澤不肯歸還謝瓊琚,那麽聯盟幽、并兩州的計劃将徹底落空。

因為于幽州公孫氏而言,借着公孫纓處,他勉強可以依禮退婚。但是此間謝瓊瑛一旦将帶回胞姐一事推成戰争的觸發點,為天下知,那麽公孫氏的顏面将徹底掃地,再無結盟的可能。

其次于并州而言,即便他出征襄助,這場與并州丁氏無妄的戰火也是因他而起,但凡并州丢郡失城百姓傷亡,皆要算在他頭上。于公便莫談日後聯盟,于私治療他臂膀的花藥亦再難拿到。

所以即便知曉謝瓊琚在遼東郡,在他手裏,謝瓊瑛依舊繞道上黨郡,并不直接攻擊他的冀州和青州。

甚至眼下還給了他思考和分析的時機,将信私下送到杜攸府上,是提醒亦是警告。

除卻上頭種種,從青州出發代他母親前來看望他的舅家表妹如今在亦他謝瓊瑛手中。

如此交換他的胞姐。

從公到私,也不知他耗了多久,編織出這樣一張密不透風的網,嚴嚴實實地籠罩下來。

這上黨郡三萬兵甲,原是為他為奪姐而來。

天光大亮的時候,前院的議事堂中,屬臣濟濟,似是聽聞了何種謠言,有辟謠有求證。整個議事堂難得的熙攘不止。

“阿澤——”尊長捋須嘆聲。

“勞老師先去前院主持事宜。”賀蘭澤擡手止住他話語,眉眼中卻沒有他想象的糾結和為難,甚至多出兩分釋懷和恬淡,只含笑道,“孤不會讓老師失望的。”

*

這日是四月十八,距離那日湯泉争吵已經過去十二日,距離紅鹿山開山收人的時間也已經過去十日。

外頭發生了些什麽,謝瓊琚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呆在這間屋裏的這段時日,她就記得上頭兩樣事宜。

十二日前,她又傷了他一次,他的血又濺在了她身上。

十日前,她錯過了也許是這輩子唯一一次能夠安頓皚皚的機會。

她這一生中,唯愛的兩個人,她都沒法好好愛他們。

因牢牢記得這兩件事,又無力更改,她眼中退去本就稀薄的光,眉宇越發枯寂。

以至于賀蘭澤入殿時,愣在門邊看了她許久。

十餘日,不是十餘年,時光竟這樣在她身上流逝。

是他的錯,不該這般如囚雀鳥般困着她。

不應該的。

他在她面前坐下來,坐了好一會,見對面人掩在袖中的手有打顫的輪廓,只低聲道,“有些話想和你說一說,不怕的。”

這日天氣不太好,外頭飄起了小雨。

但賀蘭澤一直都是溫聲淺語,眉目淡然。聽音觀色,都是春風融雪的模樣,讓人如沐春光。

他說了好長時間,說了好多話。

謝瓊琚一字一句認真聽着,神色幾多變化。

只是她記憶比不得從前,腦子也不太能跟的上。

賀蘭澤說完後,她緩了許久,才隐隐回想起他說的種種事宜。

其中有一處,她記得深些。

遂緩緩開了口,問道,“你說我的胞弟,謝瓊瑛,他還活着?”

“他……要你送我回去?”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