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晉江首發

晉江首發

賀蘭澤來時,譴退了侍者,如此寝閣中只剩他和謝瓊琚兩人 。

他對她說,“有些話想與你說一說,不怕的。”

然後就開始慢慢地将話吐出。

他一共說了三重意思。

第一重是告知她一個消息。

說第一句時,他面上笑意最深。

明明已經啓口,卻是頓了片刻,最後輕嘆了聲。

然而到底歡喜多餘遺憾。

他道,“是個對于你而言的好消息,你聽了,定會開心的。”

“你的胞弟,謝瓊瑛他還活着。”

“不僅還活着,眼下統兵禦馬突襲并州上黨郡,乃為你而來,要孤把你送回去。”

話至這處,他停下來看了她一眼。

方繼續道,“孤能理解他,當年便是他同你一道前往的十裏長亭,助你射殺孤。如今得命存活,當是收到了前頭飛鸾坊裏的動靜,怕孤為難你,故而特地來接你。”

第二重,是和她說,如今她的胞弟很是厲害,她回去挺好的。

他笑嘆道,“你都不知道,你阿弟布下了多大的一張網。若孤不把你交出,于公,孤計劃的兩州聯盟便将被破壞;于私,孤的傷所需之藥亦不可得;如此謀算當真煞費苦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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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從前知曉你們姐弟情深,也知他是一棵文武俱佳的好苗子,但确實不曾想到,竟有這般缜密深沉的心思。有手足如此,也算是你之幸。”

“你回去他身邊,他自是能護得了你的。”

第三重,說了他自己在這之前的打算,讓彼此勿生恨。

他道,“孤是囚了你十餘日不假。但孤不是強取之人,更不屑豪奪。縱是他不來,孤也打算放掉你的。只是撐着一張臉面,堵着一口氣。這會想來,委實幼稚又無趣,不過兩廂傷害罷了。”

“你人在心不在,一具沒有靈魂的軀體,孤不要。孤的妻子,曾與孤彼此身心交付。孤若注定無緣與她終老,相比如養金絲雀困她一生,孤更願意放她走。如此,至少她是完整的。”

他頓了頓,又道,“說這些話沒有旁的意思。就是如你所言,且當我們結束在當年,且當這次重逢從未有過。孤忘記你的百般推卻,你也忘記孤失了理智的、這數日無禮的囚禁。若還能記起,我們都記些彼此好的。

“我們,原有過好時候。”

至此,謝瓊琚擡眸看他,眼中有溫熱淚水。

這個男人,縱是十餘年風霜過去,依舊神宇驕傲,君子風骨。

從來就是值得愛的。

“你這般看孤,不會是被孤感動,再起情意吧?”他笑了笑道,“不必了。因感動生出的愛,不是孤要的。除非,因愛而愛。孤在你身上欲要求取的情愛,從來都是純粹無雜質的東西。”

謝瓊琚便點了點頭,擡手拭去已經滾出眼眶的淚。

将後頭還未落下的忍住。

想展顏與他,到底扯不出那抹笑意,便索性垂了眼睑。

見她一直不說話,賀蘭澤眼中多了分詫異,稍一轉念便也想通了。

只道,“你這幅看似并不十分歡喜的模樣,倒是出孤的意料。孤想起來了,你說你不想再過高門裏争權奪勢的生活,想過平靜些的日子。這般回去,你阿弟亦在高位,你總得給他幫襯謀劃,勢必不能如你願了。”

“但這處與孤無關了。孤也愛莫能助,你得同他商量。”

“你說,我的胞弟,謝瓊瑛,他還活着?他……要你送我回去?”謝瓊琚是在這會問出的這兩句話。

話出口後,一時未曾得到回應,她的神思便借着這空隙逐漸明朗起來,理出了上頭賀蘭澤說的長長的一段話裏的三重意思。

一旦理清楚,她原本聽聞謝瓊瑛還活着的恐懼便慢慢消散了,掩在袖中攥着衣帛滿是冷汗的手也一點點松開。

曾有一刻已經到嘴邊的“我不走”被生生咽了下去。

尤其是臨窗裹雨的冷風撲入,激起對面人兩聲急咳。她傾身合上窗戶,餘光見他側身掩過胸膛隐隐蹙眉。

便愈發加深了她的沉默。

好多話,已沒有說的必要。

她已經欠他那樣多,總得還上些。

她的眸光滞了瞬,又滑向他還未痊愈的左臂,最後只低聲笑道,“他确實好本事,長了那樣硬的翅膀,左右是沒什麽好商量的。”

賀蘭澤飲了口茶,呼吸平緩了些,仿佛有些誤會了。

他道,“你這話,聽來頗有幾分不欲回去的意思。”

“但是,孤不留你了。”他最初的笑意已經消散無幾,眼中剩下的是深思熟慮後的平靜與理智,還有殘留的一點疲憊。

他道,“不瞞你說,你阿弟此番前來,除了前頭孤與你講的他的各種謀劃,他還做了最直接的一重行徑。”

“數日前,孤表妹賀蘭芷代孤阿母從青州過來探望孤,如今落你阿弟手裏了。你阿弟之意,兩廂交換。”

“孤生于世間二十七載,年年月月受母嘔心教養,卻極少奉孝于膝下。前頭二十年自為大業奔波,便也無可非議。後七年——”

賀蘭澤起身至東窗口,推開窗戶,回首道,“你過來。”

謝瓊琚下榻上前。

外頭的雨有些大了,又起了風。她想起那個雨夜,不由在他身後駐足,轉身尋了件風袍給他。

許是去而又返,惹得他側身望過來。

這屋裏自她住下,他統共來過一回,自然不會有日常的衣衫。唯一的一件風袍,還是四月初六那晚留下的。

衣袍已經在她臂彎間,四只眼睛落在一處,面對着這樣一件衣裳,莫名有些尴尬。

“你的手不能……”謝瓊琚這樣一開口,氣氛便愈發凝固。

周遭沉寂了片刻,唯風雨聲響亮。

原是兩人間,來來回回數不清的傷痛。

“給孤披上吧。”賀蘭澤打破靜默。

謝瓊琚捧衣上前。

其實要避風雨,合窗退後一步亦可。但賀蘭澤堅持立在那處,便是有目的的。

“後七年——” 他接過上頭的話,“孤傷着,靜養身心,原是可以陪侍阿母的。但也沒有。不僅沒有,孤甚至極少與她見面。一來是為避她連番催婚的舉措,不厭其煩;再來便是為了外頭那一園子的梅花。”

最後的話語落下,謝瓊琚給他系飄帶的手哆嗦了一下,抽成一個亂結。待回神只将頭埋得更低,匆忙解開。

賀蘭澤低眸掃過,由她來來回回沒有章法地翻拉,最後徹底扣成一個死結。

他輕笑了聲,放下她的手,示意她轉身往外望去。

“邊地難有沃土,唯遼東郡這處最宜梅花種植。滿園的梅樹,孤七年前重傷初醒後植下,數年間已亭亭傲雪。孤見梅花如見故人,七年來居于此,只當與妻同在。故錯過許多母子相聚的時光,幸得由舅家表妹代孤奉母。是故沒有将她置于敵營不顧的道理。”

“令弟此招,想來乃推己及人。畢竟他與你,從來感情至深。若是孤不放你,怕是這邊地幹戈難平。自然,便是放你歸去,這兵戈總也不會停歇。他千裏而來,沒有只為私情,其餘空手而歸的道理。但是至少那時再戰,總是各自親人在側,不必眼睜睜看手足淪為祭旗的質品。”

“退一步說,也算不上交換。孤處,本就是你想要逃離的。所以,你走吧,我們彼此與親人團聚,得戰前一刻團圓的歡喜。”

許是一下說了太多的話,至後頭,賀蘭澤的氣息不甚平順,帶着微喘,嗓音喑啞顫顫。喉間發癢,忍不住扶上廊住掩口咳嗽。

隔着茫茫春雨眺望樓下梅園的人,本在他的話語中浮想,眼下被他這一陣急咳驚到,本能地回神欲要扶上他。

然而,他卻沖她擺手,止住了她動作。

只合眼緩了緩,将眼中泛起的一層氤氲的血紅壓下,換作虛無的笑,“……到此為止吧!”

謝瓊琚伸在半空的手,指尖上生出幻覺,仿佛是他袖袍上雲紋刺繡綿密的觸感,恍惚間傳入四肢百骸。

一陣大風揚過,将她激醒,于是她将手慢慢垂下。

把目光和神思全部凝在他身上。

相比他前頭端方平和與她說,忘記彼此不堪,多記好時光,這會他眼中泛起的失望,話裏的怨怼才是從絲絲潰散的理智縫隙裏,從心底噴薄出來的不假修飾的情感初衷。

盡管他今日話多,累她費了好大的力氣去聽取和思考。然到這會,這樣一點意思,她還是能看到聽到的。

“對不起……”除此三字,她已找不到旁的語言,只是心跳的愈發厲害。

她願意回去,但是她還有個女兒不曾安頓好。

當日若非還有一個孩子值得她牽挂,她根本不會從那場火裏掙紮出來。

那樣不堪的人生,燒光了方是最好的。

她看他蒼白虛弱的面容,眼中情意退去,愈發清冷疏離,缭繞着若隐若現的恨意。

愛,是恨的來處。

借這即将消散的愛意,她大抵還能再牽制他一次。

就說……說什麽呢?

說讓他照顧好皚皚,不然她就不去換他表妹回來,讓他聯盟州城的計劃落空,讓他背負強取的罵名,私德盡毀……

不對,便是他應了,她走後誰能控制監督他如何照顧皚皚!

那告訴他皚皚是他的孩子。

也不對,她沒有證據證明,皆是她一家之言,估計他又得說自己滿嘴謊言了,只怕弄巧成拙。

那……對,讓他把那筆銀子付了。

還是不對,紅鹿山封山了……

不對。

都不對。

便是她這會想的種種都成立,她就這麽威脅着他嗎?就……

謝瓊琚覺得腦子越來越亂,明明她覺得所行所言也沒什麽錯,卻偏偏什麽都是錯的,所有的事都一團糟。

好多年了,從謝氏梅園到中山王府,從京畿長安到邊地州城,她走了好多路,做了好多事。

但是,沒有人告訴她,她走的每一步,做的每一件事,是否是對的。

她也找不到一個人,問一問,是不是走錯了,錯了她要怎麽去彌補。

從來,就只有她一個人。

哪怕不是幫她辨別對錯,只是聽她說一說的人,也沒有。

她的視線開始模糊,看面前人晃出疊影。

開口之間,突然便又不知要說什麽,甚至她想不起方才還有什麽緊要的事需要她處理。

正急促中,方聞得他話語落下。

他合了窗,從她面前過,似又返身喚了她一聲。

謝瓊琚循聲望去,他已經脫下風袍,坐在方才的靠榻上,倒了盞熱茶,推去她的位置。

他說,“你可是擔憂你女兒?”

“應當的。”他點了點頭道,“你阿弟如今投在定陶王麾下,不管他是為了忍辱複仇,還是當真投誠,你回去不過一婦人,定陶王不會防你,亦不會覺得礙眼。但是孩子不同,中山王府後院姬妾尚有存活者,然中山王子嗣無論男女皆已被屠戮。這也正常,尊位之争,總得以絕後患。”

“所以,你若不敢将孩子帶回……”賀蘭澤擡眸看緊捧茶盞的人,認命道,“孤給你安排了三條路,你自個定。”

謝瓊琚濃密的長睫撲閃了好幾下,終于掀起,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第一處,你可以托付給李洋夫婦養育。孤前些日子,去……去搶孩子,夫婦二人以命相護,算是給你驗證了一番,是值得托付的。”

話至此處,他略帶自嘲的惱意,咳嗽掩過。

頓了頓繼續道,“第二處,你還是可以送她去紅鹿山。薛靈樞同那處薛真人乃同族,讓他出面,總也不是難事。”

“還有一處——”賀蘭澤丢開茶盞,将眸光別在旁的地方,“可以讓她留在我這,多雙玉箸多間屋舍的事,孤且看中山王面,當是養了個同宗子侄。”

說這話時,他嘴角翹起細小的弧度,想孩子年幼漂亮的眉眼。

是時光不可倒流,他永難觸及的容顏。

這個春日落雨的午後,男人青袍裸簪靠在榻上,眉眼間斂盡最後的情意,剩一片冷月疏桐色。

沒有明媚陽光,只有雨天一點昏暗光影,投下他朦胧修長的身形,垂落在案幾榻座上。

冷寂又蕭條。

謝瓊琚因方才一刻的算計,愈發愧疚。

早早低了頭,再不敢看他模樣,只敢留戀這一方落拓孤影。

“你到底怎麽說?”這一日,盡是賀蘭澤在不斷言語,這會又見她沉默,似失了兩分耐性,嘆了口氣道,“你自己想好,盡早啓辰,你阿弟只給了七日期限。孤還有軍務,就不奉陪了。”

“妾、妾想見一見孩子,問問她自個的意思。”原本攏在袖中的手,即将摸上他的影子,這會猛地縮了回去。

垂髫稚子,當以父母之命從之。

且賀蘭澤本能地以為,這三處也沒有什麽好選擇的,她當首選留在他處。

然聞她這話,須臾也反應過來,是自己多情多思了。

她回到謝瓊瑛處,他日便也算各為其主,如何放心将孩子安置在他的眼皮底下。

甚至,他暗自告訴自己,以後要慢慢絕了這樣的“本能”和“理所當然”。

“自她出生,妾極少養育過她,與她不算親近,更不曾給她什麽。容她自主擇一回,随她心意定居,是妾唯一能給她的東西。”不想謝瓊琚展了容色,噙了抹淡淡的笑意,同他直言,“她若願意留在殿下處,妾滿懷欣喜,感激不盡。”

賀蘭澤不知怎麽就心口抽了抽,遂颔首道,“她眼下就在樓中,住在後院蘭汀裏,你随時可去。”

謝瓊琚是這日晚膳後去的。

細算,自二月底離開遼東郡,謝瓊琚已近兩個月不曾見到皚皚。

郭玉夫婦确實是可托付的人,将她照顧得很好。

小姑娘長了個頭,兩頰生肉,原本泛黃的面色泛出帶着紅暈的瓷白,似一塊尚好的羊脂玉,襯得一雙丹鳳眼愈發明亮璀璨。

見到謝瓊琚的時候,她正挽着袖子拿着石杵滿頭大汗地擀磨羊角。原本柱狀的山羊角經她大半日的來回翻擀,已經平塌了些。

“是賀蘭郎君的主簿送來的制燈法子,孩子識字不多,但記性極好。那先生讀了兩遍,她便都記下了。這兩日就鼓搗這東西。前頭做了個普通的,嫌不經用,丢在一處了。”郭玉見到謝瓊琚,不由大喜,直拉過皚皚迎上來,“阿母都來了,先放着,和阿母說話。”

謝瓊琚為着李洋受傷,同郭玉致歉。

不想郭玉卻道,“因禍得福。所謂不打不相識,經過那一架,霍大人引薦阿洋,說他手足有力,箭頭又準,可以入行伍吃飯。賀蘭郎君愛才,便讓霍大人收下了他。他自個也願意。說來說去,還得謝你,給他默了書籍練功,成他大用了。”

“那也是阿洋自個出息。”謝瓊琚笑了笑,“賀蘭郎君乃明主,既然阿洋願意,且讓他讓好好追随主上,可建功立業。”

郭玉頻頻颔首,只将屋子讓給母女二人,自己回去照顧李洋。

小姑娘原也是懂事的,趁着兩人談話的間隙,已經将自個梳洗幹淨。送走郭玉遂回來在謝瓊琚對面坐下。

謝瓊琚忍不住揉過她腦袋,捏了捏她面龐,“皚皚胖了。”

“你瘦了。”小姑娘永遠都是直切要害的性子,一語點到根本,“你說安排好一切就來接我的,以後定在一處就再不走了。所以,你這會是來接我的嗎?我們定在哪裏?在哪裏安家?”

雨後的傍晚,窗戶半開,風中有落葉殘花,和一點泥土的芳香。原該是極舒爽的環境,但謝瓊琚卻一陣陣氣喘。

她緩了口氣,牽過孩子的手,柔聲道,“阿母有事還沒有處理好,但是你別急,阿母給你安排好了去處,你擇一處皆可。”

謝瓊琚私心裏還是希望皚皚去往紅鹿山的,畢竟去那處她能少欠些人情,入山的百金原就是她自個掙來的。

退而求其次,擇在郭玉處勉強也成,她且去向賀蘭澤将銀子要來,只是得勞他們夫妻多費心思了。

至于留在這千山小樓中,是謝瓊琚心裏最不願意的。

她方才過來時,經過書房,看見了來此議事的公孫氏。

她記得賀蘭澤不久前同她說過,他與公孫氏一族的婚約是可以退去的,不妨礙聯盟計劃,就是繁瑣些。

但他也清楚,今日之後,即便沒有公孫氏,也會有旁人,她清楚看見他眼中情意一點點退去,也清晰記得他說得每一句話。

他終于決定要往前走了。

如此,就不該有舊物再牽絆他。

她如今一無所有,還徒留他的失望和錯付,他自然能看開,放手。若是皚皚留在這……

謝瓊琚到底沖她笑了笑,也無妨吧,這世上知曉她身世的人只有自己和竹青。

竹青多來希望渺茫,如此便也無人知曉她身世。

且如他所言,當同宗子侄養着,總也妨礙不到什麽。

這點,她還是信他的。

卻不料,孩子哪處也沒選。

只問道,“那你的事何時處理好?你又何時來找我?”

謝瓊琚又驚又喜,“你是想同阿母在一起嗎?

只是話出口,她不由委頓下來。

此去,當是無有歸期。

“你先回答我,何時回來?”許是驟然間長達兩月的分離,讓她滋生出一點對生母的思念。

謝瓊琚沉默下來。

“你不說話是何意?不知道具體時辰?那大致時辰呢?”她倒了盞熱茶遞給母親,頭一回帶着小小的歉意,低聲道,“玉姨和我說了,這個世上很亂,活下去特別難,竹青這麽久不來,很有可能便再也來不了了。我等啊等,等不到竹青;然後等啊等,等了五十好幾日,總算等到你回來了,可是你說你還沒處理好事情,你沒處理好事,總有個大概的時辰吧!”

“你不讨厭阿母了嗎?願意阿母陪着你,是不是?”

“我為何要讨厭阿母,我就是讨厭走來走去。你先是讓我跟着竹青走,然後又是自己帶着我到處走,走了一處又要換另一處,我就想在一個地方定下來,定下來和你和竹青在一起。”

謝瓊琚飲了口茶水,慢慢擱下茶盞。

她笑道,“皚皚,人貴在知足。你看,你想要有處地方安定下來,不再漂泊。還想要這個地方有竹青,有阿母。你想要的太多了。”

“多嗎?”孩子反問。

謝瓊琚便愣在了一處。

多嗎?

實在太少了。

雙親不全,無師無友。

她卻還對孩子說,要的太多了。

“阿母盡力了。”謝瓊琚握上孩子的雙手,“真的,阿母很努力很努力才把你送出長安,很努力很努力才讓你長到這般大……眼下三處,你在哪處也都能得到一份不再漂泊的安定,他們都會成為你新的親人。”

至此,謝瓊琚控住自己的心緒,勉勵鎮定道,“若天命顧你,自會有和竹青見面的希望,也會有再見阿母的時候。若是天命不顧你,你得到的也足夠你成長。來日路,阿母只能鋪到此處。”

這晚最後,皚皚擇了賀蘭澤處留下。

緣故很簡單,她讓謝瓊琚與她說一說,這三處在她心中依次擇取的地位。

謝瓊琚說了,她便選了她最不願她留下的地方。

謝瓊琚本想陪她睡一晚,給她掖一掖被子,拍一拍她背脊,但孩子睡在床榻中央,明顯沒有給她留位置。

她坐在榻畔,等到她入眠,終于起身離開。

耳畔來來回回都是她最後的話語。

她說,“你生我,卻不養我,不陪我。那你為何生我?”

你為何生我?

振聾發聩!

謝瓊琚也在問自己。

她走出蘭汀,穿過水榭,踏樓而上,經過賀蘭澤的寝殿,看見他的書房,依舊燈火通明,人影憧憧。

書房門敞開着,她看得見,也聽得清。

公孫纓今日乃從并州百裏疾奔趕來,抵達時是落日時分,同賀蘭澤一道用的晚膳。她既身在并州,自然比賀蘭澤更早得到謝瓊瑛兵襲上黨郡的消息。讓自己父親公孫琅主動出兵襄助自是不可能的,丁朔更不會張口求他。

而送來這處的求援,遲遲得不到回應,她為丁朔着急,方如此星夜趕回。

“這謝七郎竟如此能耐,還能順手抓了你表妹!”公孫纓撥弄着沙盤上的旗幟,“早知你表妹落在他手,妾就不走這一趟。”

“反正你那表妹,你是絕對會救的。也不對,這廂交換的是……”公孫纓挑眉道,“你當真要送她回去?”

“這有何好疑問的?她本也求之不得!”賀蘭澤将旗幟撥去幽州最東處,調轉話頭道,“東道線上都是你我的兵甲,謝瓊瑛此番前來,看着來時洶洶,但終究不過三萬兵甲。若當真動起手,吃虧的只有他。”

“不是說了為她阿姐而來,他們姐弟情深嗎?”公孫纓看着賀蘭澤撥動的旗幟,眉宇微蹙,“也對,單單為着胞姐,當是将她迎回去,待兵甲退出東道線,入了長安中線屬于定陶王的範圍,安全後再放你表妹一行,可是他卻願意同時放人……”

公孫纓重新看賀蘭澤旗幟所落之處,豁然道,“他,聯合了高句麗?甚至眼下高句麗可能越過我幽州城同他彙兵?”

賀蘭澤颔首,“今個下午,議事堂推出的結果。”

“那且留下他阿姊。我着人易容前往,換出你表妹。”公孫纓道,“如此人質在手,先斷了他與高句麗聯盟的可能,逼他退出東道線,将他與高句麗兩處分開了。屆時再還他阿姊。”

“你是覺得一張皮具就能糊弄謝瓊瑛同他阿姊自小長大的感情,還是你能找個丹青技藝同她一樣水平的人?”賀蘭澤搖首,“不必做這樣的風險!”

“反正不能讓他們合兵,京畿兵甲要是當真聯了高句麗武士卒,這東邊七州将徹底陷入戰火!不是不能戰,是實在太突然,兵耗太大。”

“我還是建議,留下謝氏女。”

兩人正争論間,見得敞開的門邊,踏入一人。

“你都聽到了?”夜半孤男寡女同處一室,開門原是為了避嫌。然這會見得謝瓊琚走進,公孫纓本能起了殺意,只豁然起身按上了腰間彎刀。

“妾上來是有一段時間了,但妾今日疲乏,不曾聽到什麽。”她看着姑娘戒備容色,只笑道,“縱是妾聽到什麽,妾一介婦人又能做什麽?”

“妾來,是同郎君說起一聲,妾的女兒留在您處,還望您多費心。”她看向賀蘭澤,“妾明日便啓辰,郎君安心便可。”

翌日雨霁雲收,漫天流光,是個好天氣。

賀蘭澤送謝瓊琚出遼東郡,于城郊十裏駐足,目送她離開。

馬車有上前兵甲領着,噠噠遠去,謝瓊琚再未回首。

從長安出來一遭,多活的兩年,其實也還好。她終于在最後找到一點生而為人的價值,讓這荒唐而錯亂的一生,不至于太荒謬。

雖然遺憾在女兒終于開始愛她認她的時候,她卻要與她訣別。

但是,她把女兒送去了他身邊。

而此去前路,她還能再為他做一樁事。

願妾有生之年,能見君,君臨天下。

同來送行的還有公孫纓,終是敞亮明媚的女子,為着昨日一點算計,同謝瓊琚致歉。回程一路,她敲着馬鞭,看與她策馬同行不言一話的人,尋話想要打破沉默,不由挑眉道,“您這位夫人,倒也有意思,她阿弟也在逐鹿天下,自個亦回去了手足處,卻還祝您早日問鼎宮闕!”

賀蘭澤神思未凝,說是不念往昔且朝前看去,然腦海中重重疊疊都是故人影子。

許久才道,“你方才說什麽?”

未待人回應,他自個記了起來,只笑道,“随口一句贈言罷了,聽來讓人舒坦。”

晚了,發紅包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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