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晉江首發
晉江首發
謝瓊瑛給出七日期限,原是信使往返一趟所費的标準時日。也就是說要求七日內給出是否願意交換的書信,并非七日內必須到達的意思。
是故謝瓊琚原不必這般着急啓辰。
今日正常需要做的事,當是傳信,備兵,離別人好好告別。
然謝瓊琚提出今早便走,理由是早去,令妹便可早些歸來。
這話是對賀蘭澤說的。
她推開議事堂大門的時候,正在研讨作戰方案的屬将們驟然止了聲息,齊齊回首。
“妾要求即刻啓辰。”
這樣一句話落入諸人耳中,自然多有意味。
有覺得她多年如一,心中到底家族第一。聞胞弟生還,便如此迫不及待歸去。心中多少為自家主上尤覺不值。
有覺得她依舊是紅顏禍水的,畢竟謝瓊瑛領兵而來,即便根本目的不是她,但是直接的緣故卻是她。沒有她,或許不會這般突然,弄得他們如此被動。
有覺得她還算識大體的,自個流落在外尚能推己及人,想到賀蘭氏的姑娘亦困在敵營中,難免害怕惶恐。
也有覺得她這是自保而已,這樣想的人多來還是同昨日公孫纓有一樣想法的人。眼下時局,送去僞裝者,将她扣下,如此威脅謝瓊瑛,絕對是逼其退兵,阻隔他與高句麗聯盟的極好法子。即便僞飾她的人有被發現的風險,但未嘗不可一試。于他們眼中,謝瓊琚和賀蘭芷皆不敢過是兩顆棋子罷了。
然無論對她看法幾何,總有一處心思是一致的。
便是她站在他們的對立面。
遂皆是一眼掃過,回身看向長案沙盤圖旁原本正撥棋布局的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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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蘭澤的所在位置,居北朝南,原是最先看到她的。
這日,她上了妝,穿一身朱邊裸紋玄色曲裾深衣。發髻盤的齊整卻無簪釵步搖,衣衫凝重簡約卻無有花色。
極單薄的身形,沐了一層晨起的曦光。生生将素白面色,渾濁目光,勾出三分玉肌神瑩。
賀蘭澤看着很是矛盾。
還是美的,但仿若失了靈氣。
轉念一想,在他處這些日子,她何嘗是有魂魄的。眼下好歹知道要挽發更衣,勝過前頭三千青絲覆背,一身素衣遮體。
是要去見她的阿弟,如此規整了形容,如此迫不及待。
“依你。”長桌上深闊的沙盤圖擺在兩人中間,尤似日後的烽火狼煙讓他們提前隔案相對。
于是,原定的信使提前上路,交換的人質打理行囊。
兩個時辰後,送行的将領前來回話,一切安排妥當,可以上路。
已經散會的堂中,賀蘭澤沉默起身,欲去寝殿尋她。
他想了幾樣場景。
她不在殿內,去了蘭汀同她女兒告別。
她在殿中,身邊整理好了重重的行囊。
亦或者她在殿邊門口,眺望邊地山河,作些許沉思。
然而都沒有。
霍律道,“夫人一直守在府門口,如今已上車駕,乃譴屬下來告知主上。”
賀蘭澤便出了府門,走近掀開她的車簾。
車中人端坐,眉目端寧沉靜。
“殿下,可以啓辰了。” 她含笑啓口,“早去,令妹便可早些歸來。”
“是早去,你便可以和你弟早日團聚。”從心底噴湧的話已至嘴邊,然到底控制住了。
說好的好聚好散,沒必要再這般怨憤相怼。
與其愛恨糾纏,不若恩怨兩消。
不值得。
他這樣告訴自己。
于是,他轉了話頭,“可要讓你女兒送你一程?”
謝瓊琚搖頭,“昨日已經作了告別。”
賀蘭澤的惱意終究沒忍住,溢出兩分,“此去一路,歸期不定,小小稚女,你都不肯多看一眼。”
謝瓊琚的話終于多了點,撫順他的怒意,“此間諸人,皆知妾乃郎君舊日和離的夫人,亦知妾二嫁産下的孩子早早亡故。而知曉妾之女死裏逃生的卻是少之又少。故而,妾此番遠離,與一個陌生孩童執手淚眼相送,落入世人眼中,又算何意?”
賀蘭澤愣了愣,回過味來,報赧道,“是孤誤會了。孤明白你意思,自守她身世秘密。”
“身世秘密——”坐在車廂伸出的人嘴角笑意愈深,然後慢慢退去,恭敬道,“殿下恩德,妾沒齒不忘。”
出城門,十裏路途。
有馬蹄蕭蕭,風聲飒飒,沒有人聲言語。
車內馬上的人皆靜默。
眼看就要到駐足的地方,到底還是賀蘭澤先開的口。
他打馬上前,問,“孩子可有何癖好或忌諱?”
隔着車窗簾帳,望不見彼此面容。
謝瓊琚道,“沒有。”
想了想,她又道,“妾除了教她吃苦和忍耐這兩樣并不值得推崇的東西,旁的什麽也沒給她,教她。便是讀書識字都極少。”
“殿下若有閑暇,可指點一二。”
“若分身乏術,她便是您府中一女童侍婢,為您分憂,侍奉君上。”
“總之,日後她飲您府中水,食您府中膳,舉止是您規定的禮儀。自是如您意,長成你雕琢的模樣。”
策馬回府,賀蘭澤努力控制自己不再去想關于她的種種。
但她才去。
影子仿佛黏在夕陽撫照的青石臺上,來不及斑駁消退。他立在府門邊,想她晨起還在的模樣,想送別這一路她說的話。
于是,就走到了蘭汀。
去接孩子。
其實對于皚皚的安排,有最合适的法子。
如今李洋入了賀蘭澤部将的隊伍裏,郭玉做為随軍的家屬,千山小樓是給安排落腳處的,亦可安排府中事務。
只因賀蘭澤鮮少使用女侍,便也可以送去城外的莊子做些繡工,完全可以由她照顧皚皚。如此,亦算養在他的地方。
但賀蘭澤自己也不知如何想的,當時給謝瓊琚擇選時,便是将這兩處劃分得這般清楚。
小姑娘對賀蘭澤的印象算不上太好。
畢竟,頭一回在王氏首飾鋪是那樣的遇見。
後來再聞他名字,則是霍律去郭玉處搶她的時候。
待重新見到他,又發現自己母親被他關着,許她們母女見面還等看他心情。
但偏偏母親安頓她的三個地方裏,竟也有他這處。
又思他派人給李洋送的藥,給自己送的巨大的羊角,皚皚勉強不讨厭他。
他來接她,她便跟着走。
只是回頭看郭玉。
此時,賀蘭澤還未意識到,自己一個郎君,其實并不太會帶孩子,只道,“孤處一切俱全,旁人有旁人的事。”
小姑娘便不再回頭,只雙目直直,聽話朝前走去。
既要守住她的身世,不讓旁人知曉她生母何人。賀蘭澤索性給樓中掌事傳了話,道是司天鑒占卦所得,此女耀他八字運程,他收作養女,以後以樓中上下皆以翁主侍奉之。
這個決定脫口,他自己都覺得有點好笑。
所謂防她身世外洩,無非是因為她母親乃謝瓊琚之故,日後無論謝瓊瑛依舊為定陶王麾下臣,還是自立為王,這樣一個孩子在這處,即便他不拿來作筏子,估計各處諸侯都會搶奪,以此牽制謝氏姐弟。
他這番,是接了個燙手山芋在手中,然後自個還拼命剝皮刷金幫忙照料。
她倒是也放心的很。
賀蘭澤長籲了口氣,一下覺得有些理不清邏輯。
還是自己這種種矛盾的邏輯。
論起起矛盾,他又想到謝瓊琚離開時的贈言。
——願妾有生之年,得見君,君臨天下。
話是好話。
但偏她說不得。
他若君臨天下,她胞弟便極有可能戰死沙場。
天下之争,你死我活的事
她如此贈他吉言,反過來簡直是在咒手足不得好死。
賀蘭澤覺得匪夷所思。
“主上,如此事宜可要向老夫人回禀一聲?”李廷問話打斷了賀蘭澤的浮想。
“一未入族譜,二未改姓名,擾阿母作甚!”賀蘭澤尚有分寸,這是養她且不讓她太受矚目最好的方式。
他看安靜坐在一旁的女孩,這要是他們自個的孩子,就是他的嫡長女了。
占着族譜頭一份。
這樣一想,他合眼揮散謝瓊琚的影子。
只告訴自己,這是齊冶的女兒,算他的同宗。
是自個心胸寬廣,非囿于故情。
謝瓊琚此去,到賀蘭芷回來的這段時間內,彼此都不敢輕舉妄動。公孫纓快馬回了幽州提醒她父親,暗裏找尋高句麗的人手,明面上書信高句麗,謀求合作,以此試圖攔截其和謝瓊瑛的聯盟。
而賀蘭澤這處,則應了并州增援的要求,有條不紊的備足糧草車馬,然後将兵甲化整為零,分批推進。
計劃落實,布局定下,賀蘭澤偷得浮生片刻,只靜候表妹回來,養精蓄銳以備來日風雨。
千山小樓又恢複表面的平靜,然賀蘭澤修養身心的間隙裏,卻不再恢複如從前。
他身邊多了個小女郎,初時并未多留心,反正錦衣玉食供養着。
然,神思定下,他不可救藥就想起謝瓊琚的話。
“殿下若有閑暇,可指點一二。”
于是他去小姑娘屋內,教她讀書認字。
掌事道,“不若給翁主請個大儒教導,主上也可少費神。”
賀蘭澤糾正孩子握筆的姿勢,“孤不覺費神。”話落,忍不住咳了兩聲。
手掩在胸膛上。
肌理表皮的傷口已經愈合了,但胸腔裏依舊隐隐作痛。
皚皚擱下筆,倒了盞熱茶捧來。走了兩步,又重新返身到了一盞,這才給了賀蘭澤。
“為何重新倒茶?”賀蘭澤問。
“方才急了些,有九分滿。”皚皚重新握筆,“昨個您教的,茶倒七分最宜。”
賀蘭澤飲了口茶,又問, “《孟子告子上》能背否?”
皚皚擱下筆,朗聲道,“今夫弈之為數,小數也;不專心致志,則不得也。”
賀蘭澤握着茶盞,再問,“可知其意?”
小姑娘擡眸看了他一眼,便低頭認錯,“您講過,我記得。是我的錯,不該分神去倒茶,實乃不專也。”
賀蘭澤眉眼松動了些,甚至眸光中有細小的驚喜。
極好的記憶力,尚佳的理解力,最關鍵的是一點即通的領悟力。
他忍不住繼續教道,“既然這般清楚明白,亦牢記在心,又何必去倒這茶。屋子裏有的是侍者奴才,各司其職。”
皚皚颔首受教。
“不過,你有孝心如此,孤很欣慰。”賀蘭澤笑着又飲了口茶。
垂眸卻見小姑娘只淡漠重新持筆,低眉練字。
“我們說說話。”賀蘭澤攔下她,“孤仿若覺得,你不似很贊同我後頭的話。”
皚皚掀起眼皮看他,片刻重新握了筆。
“孤喜歡聽實話,喜歡敞亮有光的人。”
皚皚頓了頓,放下筆,“我還沒開始喜歡您,有什麽孝順不孝順的。”
賀蘭澤被噎了噎,将梗在喉嚨間的茶水咽下,面色有些發沉。
自不是在意什麽孝道,是他突然又想起謝瓊琚的話。
她說,“妾除了教她吃苦和忍耐這兩樣并不值得推崇的東西,旁的什麽也沒給她,教她。”
“你如今是翁主,沒必要做乃端茶倒水讨好人的事。”賀蘭澤正色道。
“我知道了。”皚皚鳳眼微揚,“應該是,我專注學習會比給您端茶倒水,更讓你歡喜。”
賀蘭澤一時竟有些應不上話。
三四歲的孩子,身量小的可憐。
他見過兩回霍律家的小女郎,四歲出頭,得比皚皚高出大半個個頭。可是這情知思維,賀蘭澤覺得她已有八九歲女童的影子。
“你小小年紀,怎就學了這些?”
皚皚并不想回他,只道,“我會慢慢改的。””
“什麽慢慢,沒有下回。又不是養成了習慣……”賀蘭澤突然頓了口,望向小姑娘。
皚皚沒理他,只低頭練字。須臾,只見筆又被拿走了,只得擡眸看他。
“你吃了很多苦嗎?忍耐了些什麽,都讨好誰了?”
皚皚掃似周圍的侍者,有些不耐道,“就是要吃飯,想着不挨餓,不受寒。”
賀蘭澤眉頭蹙的更緊,“然後呢?”
“我以前和竹青在一起。竹青,就是我阿母的侍女。我住在她家,她有個豪賭的兄長。竹青便帶着我小心避着他過日子。他心情好或者心情不好,竹青侍奉他不成,我便去。他見我,大抵怕不小心打死我,就懶得發脾氣。後來他一回來,我就給他端茶倒水……”
“你出生在王府,如何……”賀蘭澤沒問下去,左右是她将孩子送出去的。
京城二王相争,後來中山王府子嗣俱滅,唯剩這麽一點血脈。也不知她是如何嘔心瀝血才能拼死送出去。
“但是竹青說這些和阿母相比都不算什麽,她……”顯然覺得話多了,小姑阿閉了嘴,不再言語。
“她如何,你說說?”
“您到底和我阿母是何關系?為何前頭關着阿母,如今又養着我?”
“那是個誤會,為了向她賠禮,這才養着你。”賀蘭澤敷衍着,轉而又道,“你阿母哪樣?”
這日,他沒來由地不依不饒。
“她也吃了好多苦,也一直忍耐。竹青說王府裏頭日子特別難過……這個我也沒看見。”許是頻繁提起母親,卻又見不到她,偏提起的還都是她以往刻意忽略的母親的不易,這會話語愈發激動。
“但我看見的,也有很多。在來遼東郡的這些日子,阿母都是吃蔓菁湯果腹,湯餅都留個我。冬日裏因為上工,她手足都是凍瘡……我們吃過最好的一餐,有菜有肉有酒,是朱婆婆她兒子回來的時候,阿母給他準備的。我記得阿母明明說了很多好話,忍着他喂她吃菜,一次次撐着對她笑,每笑一下她的手就吓得發抖,但是她還是堅持了好久……一直到把那個混蛋打暈了,那會我跌了一腳,看得模模糊糊的,阿娘還殺了人,就這樣我們才逃了出來,但是我的眼睛看不見了,需要好多銀子,我不知道阿母去哪裏湊來的銀錢,但是我知道她定然又吃苦頭了,又忍耐很久,因為那天半夜她回來,就一個勁抱着我,渾身都抖,她每回受欺負就會來抱我……
“我沒在你這裏做你的什麽翁主前,我和我阿母整日想的是怎麽不挨餓不凍死,當然要讨好別人,給人端茶倒水不敢惹人生氣,這成了習慣,我改,但是只能慢慢改……”
小姑娘從來沒說過這麽多話,這會停下,方發現自己淚流滿面。
然更讓她驚詫的是對面的男人,亦是雙眼通紅,眸中泛光。
“主上,我阿母她何時回來?您能幫我尋她回來了嗎?阿母回來,我定好好與她道歉,再不冷言冷語對她了!”
皚皚扯上賀蘭澤袖袍,眼淚一顆接一顆落下,滴在他袖擺上。
賀蘭澤看着她,忍過眼中淚意。
即便他不曾一次想象過這些年她亦是不易,但當第三個人這樣清晰詳細地在他面前提起,他還是覺得無法接受。
若是七年前,她随自己走了。
若是十一年前,他沒有闖入她生活。
若是……
“主上……”小姑娘還在喚他。
賀蘭澤起身道,“以後忘記你阿母是何人?”
“為何?”
“因為這是她的意思。”
“因為這樣,你才能更平安地活下去。”
賀蘭澤俯下身,合了合眼道,“我們一起試着忘記她,好不好?”
“我們往前走,別再想她了,成嗎?”
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