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晉江首發

晉江首發

“不好。”小姑娘斬釘截鐵道,“她是我阿母,我如何忘記她?”

“你是她的誰?你能忘記是你的事,何必拉上我!我就要等着我阿母,我告訴你,她一定一定會回來的。”

賀蘭澤看面前女孩堅定神色,忽然便生出莫名的希冀,竟是信以為真,拉着她的手問道,“你如何這般确定,她一定會回來的?”

皚皚将緣由在腦海中轉過,拂開他的手,閉口不言。

“她應了你的?說要回來接你,是不是?”賀蘭澤兀自搖首,回想她走時種種。

初時他還以為她是為了早日見到自己胞弟,然靜心想來,當是怕不舍孩子,方如此狠心早早走了。

這是一刀兩斷的意思,幾近訣別。

她同七年前一樣,沒有猶豫擇了謝氏陣營,如此便再不能給予孩子愛意,能給她的唯有活下去……也不對,那怎麽就願意這般放心放在這處?

這個念頭已是他近日裏第二回想起,思來想去,最後只得歸于年少那點情意,她因此對他的信任。

賀蘭澤輕嘆了口氣,覺得自己無聊至極。如此三番兩次浪費時辰和精力糾纏這般早已沒有價值的事。

他揉了揉孩子腦袋,喚侍者送來盥洗之物,自己擰幹巾帕給孩子拭面,擦去她滿面的淚漬。

他的左手不太能使上力氣,單手擰過的帕子邊角還在滴水,幾滴水珠落在小姑娘衣襟上。

皚皚也不吭聲,只微微避過一點,由着他一下重一下輕地擦過。

男人手掌寬大,五指修長,又是頭一回照顧孩子,這般推着一方巾怕覆在小姑娘還沒他巴掌大的面龐上,不是這邊重複揉了,便是那處壓根沒擦到。

皚皚連吸了兩口氣,到底沒忍住,自己伸過手接了帕子來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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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蘭澤有些尴尬地坐回一旁,只待侍者收拾幹淨,指着桌案筆墨道,“繼續練吧。”

皚皚有些無語。

說要“以靜以專以教與學”的是這人,胡亂打斷擾人心緒的也是這人,現在讓重新再來的還是他。

“春日融融,莫誤時辰。”賀蘭澤已經恢複了一貫的溫和清雅,持了一卷書在案後靜靜閱着。

案上一盞溫茶,袅袅生煙。

屋中熏籠裏淡淡的蘇合香氣慢慢彌散。

兩廂交融,靜谧又安寧。

皚皚端坐一旁,握筆翻頁,無聲練字。

阿母前些日子也住在這處,可是坐在他如今的位置?

練了好半晌,小姑娘手擱下筆,揉了揉發酸的手腕,擡眸看對面的男人,心中忍不住想。

未料到會與他四目相對,恐他又訓自己不夠專注,遂趕緊垂眸繼續練着。

然低眉的一瞬,皚皚似是發現些什麽,擡頭又看他一眼。

果然,男人眸不聚光,兩炷香的時辰書卷都沒有翻頁。

許是孩子盯他的目光擾到了他,他愣了下回神。竟也沒有半點自己不以身作則地羞愧,只無比自然地問道,“你和孤說說,如何你阿母一定會回來的?”

皚皚愣在一旁,手中兔毫滴落墨汁,在卷上暈出不大不小的一團,她方有些心疼地看了看自己好不容易練得的有些峰角的字。

眼下,這一頁全毀了。

“孤問你話呢,你說說!”

“還是有什麽緣故,覺得說了,孤會不開心。”

“孤保證,不發脾氣,說不定孤還能去接她。”

賀蘭澤這日的心神在一個女童如刀似劍的話語裏被擊出裂縫,終于噴出用理智強壓的情感。

“因為我擇了你這處留下。”皚皚撐不過他的糾纏,索性直言道,“臨走前夜,阿母給了我三個去處,其中你這處是她最不安心,顧慮最多的。她既不放心自然就回來了。”

空氣中靜了一瞬,唯香煙如絲如縷,袅袅不絕。

怪不得咬牙不肯說出來。

賀蘭澤覺得先前絞在一起的髒腑,被面上這記清脆的巴掌震開。

更痛!

“我這裏是她顧慮最多的?”他緩緩起身,呢喃道。

最初時竟還覺得,她當理所當然擇這處。

虧他還這般盡心照養她的孩子。

“你生……”小姑娘抑住最後的話,以防雪上加霜。

“孤沒有!”賀蘭澤擰眉出的殿閣,是個人都能看出氣得不輕。

氣頭上,多少覺得心灰意冷。

不甘不願。

于是接下來兩日賀蘭澤未曾過問孩子事宜,也不曾授她學業,甚至都不曾過去看他,想着只待氣消了平靜些再去。

畢竟這些年,從來都是旁人順他從他,就這母女兩,連番給他釘子和氣受。

不想第三日晌午,賀蘭澤尚在書房閱卷,就見侍女跌跌撞撞跑進來,道是“翁主不好了……”

“這是何地,容你這般形色?”門口的守衛攔下道。

“何事?”賀蘭澤聞“翁主”二字,不由眉心跳了跳,起身擱下書卷踏出殿來。

皚皚就住在謝瓊琚先前落腳的殿閣內。不過數丈距離,片刻便到了。

亦是在這片刻中,他聽明白了侍女的回話。

按規矩,皚皚每日都是卯時三刻晨起。今日已經過了兩炷香的時辰,侍女見孩子還沒蘇醒的意思,遂進來喚她。未得到她回應,只當她貪睡,便又等了會。直到半個時辰後二次喚她不醒,掀簾方才見此情狀。

小小的女童蜷縮在榻上,面龐脖頸全是豆大的猩紅斑點。人已經陷入昏迷,根本喚不醒。

“怎麽伺候的?”賀蘭澤掀開被褥去抱孩子,想着趕緊送去薛靈樞去。

“主上莫碰,看樣子像是什麽疹子,別是過人的!”李掌事并着幾個侍者匆忙上來攔下,“已經去通知醫官們了,都在往這處趕。”

說話間,薛靈樞便頭一個踏入了房中。

“快看看她。”賀蘭澤催促着,又讓侍女将前後說了一遍。

薛靈樞測過脈搏,抽出銀針紮挑孩子指尖,見孩子戰栗了一下。而銀針尖頭并未變色,不由松下一口氣。

只是看過她身上紅斑,又解開衣衫大致看了眼她身上模樣,不由蹙眉道,“這怎麽可能拖到此刻發現?耽擱太久了!”

“到底是何病症,嚴不嚴重?”

話語落下,正好其他醫官陸續趕來,薛靈樞趕緊将其中的方大夫拉過來看診。

半晌,方大夫颔首道,“确實乃藥毒之症。”

他解釋道,“所謂藥毒症,乃是某些刺激性食物或者花粉通過口服,或者肌膚吸入引起的表皮急性痛癢反應,病症可大可小。平素避開即可,便是偶爾誤食誤碰了,飲兩貼清熱去火的藥排解便罷了。

話至此處,他不免多看了眼皚皚,“只是翁主這症狀,便是嚴重的了。她這廂都陷入了昏迷,且看這些抓痕,加上疹子的顏色大小,顯然發作四五個時辰了。誤了時候啊,後頭估計得恢複得緩慢些。”

四五個時辰,那就是一整夜。差不多昨日晚膳的時候就出事了。

“這幅樣子尋常清熱解毒湯藥已經不頂用了,得尋到根源。”薛靈樞将寫下的方子給方醫官看,轉身又沖賀蘭澤道,“你讓人将昨日一天孩子進的膳食種類呈上來,然後讓……讓帶過這孩子的人趕緊過來,看看可是以前有過類似情形的,助我們加快尋出根子。”

“對對!”方醫官邊附和,邊掃過薛靈樞暫時開出的一味方子捋胡贊同,轉身讓藥童先去熬煮。

帶過她的人……

賀蘭澤看着床榻上被抓爛的被褥,和榻沿指甲的劃痕,分明是掙紮許久後殘留的痕跡。

如此難熬,定是有聲響的。可是他們發現的就是這般遲。

他的掃過一旁垂首無聲的李廷,又觀守夜的侍女。

有一個瞬間,他想讓人将謝瓊琚追回來。

車駕去往上黨郡,需要十餘日。如今她才走六日,一半左右的路程,要是譴加急快馬還是有希望追上浩浩蕩蕩的車駕的。

她那樣難,都把孩子養到這樣大。

如今才放到他手裏不過數日,就讓他養成這幅模樣。

然而這樣的念頭到底只是一閃而過,很快他便想到了被囚的嫡親表妹,即将聯盟的兩處州城,最後只讓人去将住在蘭汀的郭玉請了過來。

郭玉見這狀,當即就撲去床榻将孩子抱進了懷裏,然而揪心歸揪心,她也想不出孩子有何忌口的地方。

照看她數月,亦同她生母相識一年多,并未聽過孩子有什麽藥毒之症。

幸得皚皚如今的膳食譜子倒是好尋,因她住在賀蘭澤的偏閣中,每日所用食物都與他一般無二。她亦不曾外出,便也談不上進食外頭的東西。整個所處環境都是同賀蘭澤一樣的。膳食羅列出來,很快就發現了端倪。

和賀蘭澤唯一的不同是昨日司膳處送來的晚膳中有一道時令蔬菜,涼拌白蘩。因為賀蘭澤對白蘩過敏,從來不用。所以皚皚處多了這道菜。

“便是白蘩無疑了。”薛靈樞舒出一口氣,“這孩子竟同你一樣,忌這口。”

“這怎會沒發現的?”薛靈樞看了眼郭玉,嘀咕道。

郭玉原見皚皚這幅模樣,心中急痛,聞這話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只道,“白蘩乃貴稀之物,百姓家一輩子也難碰到。”

她擦拭着孩子身上不知黏了多久的濕汗,看她幾處裂開的指甲,哆嗦道,“主上處錦衣玉食,金尊玉貴,貧苦孩子多有消受不起,不若還是讓妾照看她吧。”

話出口她回神覺得激烈了些,只放下孩子跪下身來,“主上,這樣小的孩子原還是片刻離不開人的時候。”

“成!”賀蘭澤颔首道,“以後你便貼身照顧她。”

病根尋出,對症下藥,諸人便都松下一口氣。

屋中人散去大半,賀蘭澤在隔壁偏廳處理其他事宜。

廳中跪着李廷和昨夜給皚皚守夜的侍女。

賀蘭澤也沒多言,只道,“侍女丹露去城外莊子苦役三月,李廷去領十廷杖,回青州去。”

“主上……”

“再多言一句,就加十廷杖。”賀蘭澤瞥過他,“二十廷杖下來,你怕是見不到孤阿母,沒法給她回話了。”

“孤知曉是她讓你來的,但是阿母未必容不下一個孩子。你忠心于我阿母是好事,但既惹孤不快,便沒有留在這處的必要了。”

賀蘭澤拂袖回了皚皚處。

他看着用過藥後,呼吸平順了些的孩子,然而面上身上依舊紅斑點點,一雙手不耐地撓。

“主上!”郭玉低聲向他行禮。

“孤與你輪流看她,你這會去歇着吧。”他持着一旁的團扇,握住孩子的手,給她輕輕地扇風止癢。

歸根結底是他的錯。

李廷帶人循着風向拜高踩低罷了,見他接連兩日冷着小姑娘,便只當失了耐心将她抛之腦後了。便也随意侍奉,不肯盡心。

但凡他繞過來多看她一眼,都不至于病成這樣,發作四五個時辰都無人知曉。然更讓讓他痛心的是孩子的忍耐,大抵是知曉自己生氣了,忍着沒出聲。

否則侍女膽子再大,也不置于在她連番不适的動靜下,半點不過問。

謝瓊琚說,除了吃苦和忍耐,妾什麽也沒教她。

“所以,你吃了多少苦?悔不悔?”賀蘭澤在心裏問。

說了要照顧她,這日起他便當真開始和郭玉輪流看顧孩子。

他本就是上手極快的,又用了心,不過兩日便将測溫,喂藥,塗抹,止癢,抑痛等各種事宜掌握了。

只是這日給孩子擦拭手足後,他盯着她的足趾怔怔看了許久,原該是郭玉守夜的,被他退了出去。

他控制着加速的心跳,在榻畔沉默坐了一夜。告訴自己不可能。

之後卻又不再和郭玉輪流,而是日日都來。甚至第四日開始,孩子稍微清醒了,從昏迷中醒來,能開口說一會話,他竟直接搬到了這處住下。

只與她隔了一座屏風。

夜裏趁她有精神時,便忍不住和她說兩句話。

住在這裏的第一夜,他道,“孤頭一回照看孩子,多有不足,對不起。”

小姑娘尚且疲乏,沒出聲。

第二夜,他道,“你和孤挺像的,都對白蘩過敏。”

皚皚嗯了聲。

第三夜,他道,“我們還有一樣的地方,右足小指同第二趾一樣長。”

“啊?”

“你要不要看一看?”他坐起身來。

皚皚縮了縮腳,沒看他看了自己,嘀咕道,“以前都沒發現。”

第四夜,距離皚皚發病已經過去七日,基本痊愈了。白日裏處理完公務,賀蘭澤便急急往這處來。

晚間瞧着她精神尚好,不再嗜睡,便鼓起勇氣和她聊天。

賀蘭澤道,“孤張貼了告示,給你尋竹青。”

皚皚眉宇亮了亮,“多謝主上。”

賀蘭澤繼續道,“你是前歲同你阿母來的遼東郡?”

隔着屏風,小姑娘點了點頭。

賀蘭澤看着她瘦小的身影,又道,“到今日,也快兩年了。那之前你都和竹青一道?”

小姑娘又點了點頭。

賀蘭澤目光不移,努力平順呼吸,“上回你說,竹青帶着你在她家鄉讨生活,偶爾你還要侍奉她兄長。你那樣小,走路都不利索,怎能端茶倒水。”

終于說到了這處。

霍律帶回的信息說,她生于延慶十三年二月,如此那會才一兩歲的年紀。

“我那會都四歲了,怎麽就走路不利索?”皚皚有些生氣道。

卻到底聲音不大,但賀蘭澤卻覺得似驚雷。

屋中靜了許久,小姑娘的話猶如餘音回蕩。

賀蘭澤尚且躺在榻上,只伸手觸摸屏風上孩子的輪廓,啞聲道,“所以,你何年出生的,生辰幾何?”

“延興十一年。”小姑娘似想起了姑姑時常與她說的話,“那一年阿母生的我。竹青說可驚險了,阿娘那會身子不好,總是噩夢纏身。有一日夢中驚醒動了胎氣,沒法再保我只能把我生下來,但是那會我才七個月,阿母怕我生下來養不活,求醫官讓她多養我幾日,當是沒養住,我就出生了。”

“但是生下來了,阿母也很開心。因為正好在二月裏,下了好大一場雪,梅花多開了幾日。阿母瞧着梅花,給我擇乳名皚皚。”

謝園雪落梅開,有情人潑墨賭茶。

“要是生個女兒,小字就叫皚皚,妾定了。本名留郎君取,你且好好想想。”

“你擇皚字,倒是随口便來。”

“是随口便來不假,但也意義非凡。”

紅梅初綻,細雪皚皚,是他們初遇的模樣。

賀蘭澤喘着氣坐起身來,将面上淚漬抹去,“那你上報宗譜的本名是什麽?”

“沒有!”皚皚道,“竹青說我父王是個沒譜的,想了幾日沒想到好的,就不想了,阿母也沒給我取,不知道宗譜怎麽記載的。”

“容孤想想,孤給你取……”

“你取?”

“我……”賀蘭澤突然便頓住了口。

他竟沒有勇氣說出口,我是你阿翁。

翌日晨曦初露,賀蘭澤從寝殿出來,眉宇布滿倦色卻又難掩歡喜,然歡喜中卻又隐隐露出歉意和無措。

過來驗診的薛靈樞見他這幅模樣,一時也看不懂到底是何心态。

只是在他踉跄差點跌倒的時候,扶了他一把,順勢切過脈象,不由蹙眉道,“可是連日照顧孩子累到了?也不對,你這脈象浮得厲害……”

“孤無礙。”賀蘭澤越過薛靈樞,對着霍律道,“去傳話加急快馬,追上車駕攔下她……”

霍律和薛靈樞面面相觑。

“把夫人追回來。”賀蘭澤甩開薛靈樞搭脈的手,疾步下樓,“備馬!孤去,孤自己去!”

霍律回神大驚,返身追到賀蘭澤身前,“主上忘了?這個時日夫人早就到上黨郡了。表姑娘前日都已經回來樓中。屬下原遞了卷宗和您彙報過的!”

因為一號上夾子,明天就不更了,5.1晚上攢着一起更。這章有紅包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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