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晉江首發
晉江首發
謝瓊琚收到呂辭拜帖的時候,正和賀蘭澤坐在臨窗的位置,看一副鎏金九子妝奁。
賀蘭澤從議事堂散會後帶回的,他問她,“可識得此物?”
謝瓊琚愣了片刻,點點頭。
二月裏,他在王氏首飾鋪訂購給公孫纓的聘禮,還特地讓她作的挑選。
謝瓊琚有些生氣,眼神裏藏不住的微愠。但心想着賀蘭澤不是這般欺負她的人,這廂拿出定還有旁的意思。
便勉勵壓下眉宇間竄出來的小火苗。
偏賀蘭澤閉着嘴不說話。
他就這樣盯着看對面的姑娘,眼眶慢慢紅了。
這樣一來,又讓謝瓊琚生出了三分莫名的惶恐,她掃過那個九子妝奁,又看他模樣。這會是又氣又急又莫名其妙。
“你說話!”她突然厲聲道。
随她話音一同落下,是賀蘭澤一記笑聲。
和他的一雙海目星眸,轉瞬霧氣蒙蒙。
他伸出手撫她面頰。
他說,“長意,你方才生氣了。”
她終于有了新的情緒。
Advertisement
他繼續說,“我、看到了謝園中的你。”
謝園梅林裏,哭笑肆意,會生氣會嗔怒,眉眼永遠桀骜飛揚的少女。
謝瓊琚怔了怔,問,“你更喜歡她是嗎?你懷念她?”
賀蘭澤搖頭,“我不會忘記每一個年紀的你。只是更心疼如今的你。”
十數年後,出走長安城謙默隐忍,低眉順目的婦人。
愛你溫柔模樣,也盼你再有驕橫不羁的神容。
謝瓊琚用面頰蹭他手掌,挑眉道,“還是先解釋解釋這幅妝奁吧。”長鬓起勢,眉骨聚鋒,她原知曉他想要她的每一個樣子。
“給你的。”賀蘭澤以目示意,掃過那副妝奁,“這不退親了,也得開始定親嗎?這是聘禮。”他推過去。
原本壓下去的火星子噼裏啪啦竄出來,眼看就要燎原,賀蘭澤一把接住被她拂袖推來的妝奁,道,“天地良心,當日在店裏我是沒話找話瞎扯要尋物作聘禮,也是堵着氣為了氣你!”
“可是你一點也沒落下風,說什麽妝奁乃安置首飾之物,每日晨時開盒擇取,晚間歸攏閉合。還有什麽妻見此妝奁,便如見君心。你分明更能氣我!”
男人扮起委屈,那是真委屈。
“你、怎記得這般清楚?”謝瓊琚随他話語回憶那日他去王氏首飾鋪的場景,只慢慢轉過身,微垂了眼眸,“我是氣你嗎?”
她搖頭自語道,“我沒有氣你,是真心的。”
賀蘭澤從榻上起身,來她身畔,“那如今你說這話,就是真的氣我了。”
他半坐在榻上,伸手拉過那個妝奁,“我當時就氣了一小會,便覺得你說的也對。就想着左右你就在眼前了,左右我那婚是結不成了,這便是給你的。可不是妻見此妝奁,便如見君心嗎?”
“你還記得,我後頭說了什麽嗎?”賀蘭澤攬過她,将妝奁打開。
這是謝瓊琚頭一回看見實物。
紫檀木質地,上雕主圖乃雙生并蒂,四周刻以海、水、雲、龍,蝙蝠,百蝶,喜鵲作飾,雕工精美絕倫,彩繪栩栩如生。
一丈長,一丈半深的大小,她将将能抱住。
扣鎖用東珠鑲成了白梅狀,确實是給她的。
妝盒內側嵌入一面青銅鏡,打開便可看見,然後是奁身三層二十七格,如今鋪開每一層,都已經放足了飾品。
頭層放了各色胭脂和口脂,夾層是放着區別頭面的單項耳铛耳環,以及各色釵環發簪,底層是梳子,木、銀、玉、象牙……應有盡有。
賀蘭澤揀了把檀香木篦子,給她蓖發,“這個最不值錢,但是有安神靜心的功效。”
謝瓊琚看着銅鏡中現出的一雙人,伸手摸上鏡面,摸過自己的發髻,停在他熟練蓖發的手上,終于想起那日後來他說的話。
“小軒窗,正梳妝。朝夕相見,如影随形。”
銅鏡中有她愈發明媚的笑靥,她轉身抱住男人脖頸,親他面頰,把話說與他聽。
這個吻潮濕又芬芳,帶着動人情話,落在秋陽微醺的窗臺邊。
賀蘭澤的手抖了一下,拿不住篦子,卻扣得住窗牖,扶得住被他平枕在臂彎裏的人。
“這是白日!”姑娘嗔他。
“不分日夜。”他伏在她耳邊低語,面龐上還有那個吻若即若離的觸感,全是她的氣息,“只說受得住嗎?”
他落下她半截抹胸,看細白的肌膚滾上一層胭脂色,是情動模樣。
謝瓊琚滿臉通紅,別過眼惱怒合上。
他便得意地俯身将她抱起。
“你的手——”謝瓊琚下意識避過他左臂,這才用藥不到十日,皮肉傷沒有完全愈合。
卻不料,他壓根沒有打橫抱她,一如既往抱她如抱孩童,往內室走去。
呂辭的拜帖便是這個時候遞上來的。
外殿門未關,侍女們正識趣地匍身出來。竹青原是看出了端倪,只怪入內時腳步快了些,這廂堪堪撞見,正要避退,卻是謝瓊琚叫住了她。
“何事?”謝瓊琚推了推賀蘭澤,示意将她放下。
賀蘭澤蹙眉不放,她用膝蓋蹭他,“晚間……”
賀蘭澤輕哼了聲,放下她甩袖去一旁案前喝茶。謝瓊琚還是坐在窗下,邊聽竹青回話邊翻開帖子閱過。
“還是不願見便不見,不是什麽大事。”賀蘭澤聞言上來掃了眼拜帖,冷嗤道,“就憑這帖子不合時宜地送來,壞孤大事,明個你看孤怎麽壓他丁三郎的價!”
謝瓊琚紅脹着一張臉,合貼敲他,竹青亦別過臉去,覺得這話沒臉聽。
“伺候筆墨,我回帖與丁夫人。”謝瓊琚吩咐竹青,自己提裙至書案旁,對着賀蘭澤笑道,“妾都能出殿了,也無妨見見客人。前頭推了兩回表姑娘的,已覺無禮。這廂還是丁刺史夫人,人家特地拜帖來探望,我這好好的,斷無回拒之理。”
“且随你。”賀蘭澤譴退竹青,自個給她研墨,“一會我去翻一下卷宗,當日對于這些赴宴的刺史夫人,都記錄了她們的一些喜好和口味。你要什麽,讓竹青去庫房取就成!”
謝瓊琚回帖,将日子定在兩人日後。
八月二十四晌午,天空橫貫着一抹冷金,流雲浮動,梧桐潇潇。
呂辭踏入千山小樓的主殿拜訪,是謝瓊琚頭一回在此宴客。到底不再是長安城中的五姑娘,即便是主,她也少了從容和自信。
甚至在侯客的時候,她想起呂辭從并州而來,上黨郡便是歸并州所轄,呼吸便愈發急促起來,只對鏡觀色,将胸前衣襟攏了又攏,掌心薄汗擦了又擦。
連着竹青都看出了端倪,道,“姑娘若是身子不适,且回了也無妨,左右都曉得您在靜養中。奴婢替您備些厚禮給丁夫人便罷。”
謝瓊琚看着鏡中的自己,抹去鬓邊細汗,自己補了層胭脂,最後合蓋看這個軟枕大小的妝奁,伸手撫過,最後拉來抱在了懷裏。
連這般抱着都是頂合适的尺寸。
“不若你等我九月初二回來,一道宴請他們夫婦。”賀蘭澤今個帶着丁朔、公孫斐一行人前往薊縣巡視他的地下兵戈武器庫。
原是數日前便與她說的,要離開些時日。為了讓她不至于一下子落寞惶恐,賀蘭澤這兩日都是讓皚皚陪着謝瓊琚睡,好讓她适應,然後每日晨起早早過來看她。
數日過去,謝瓊琚雖偶有失眠,但心緒尚安,都沒有太大問題。
今個晨起亦是如此,賀蘭澤早早便來到她的殿中,抱走了皚皚,坐在床頭等她醒來。
皚皚說,“阿母需會晚些醒來,夜中我聞她翻來覆去,寅時過後才入眠的。”
賀蘭澤颔首。
卻也沒等多久,人便醒了。
“郎君!”她眯着朦胧睡眼,給他理袖整腰封。
他故意未掖的袖角,沒有扣上的腰封。
就是在等她。
她道,“妾不醒,你便這幅模樣見人?”她也知道他故意留的。
是無聲告訴她,他對她的需要。
她被他需要着。
他低頭吻半跪在榻的人,吻她發頂,揉她三千青絲。
想她所想。
怕她所怕。
他不在,她頭回宴客,那廂又有着身孕,便與她有了上頭那話。
“我無妨,不礙事的。”謝瓊琚松開妝奁,如同松開晨起相擁的他,回與竹青同樣的話。又叮囑她去看看備下的茶點是否妥當。
她深吸了口氣,行至樓下繼續等候。
高門內眷裏,送往迎來,怎麽都是避不過的。且如今他還在開疆拓土的時候,自己既然随他回來了,總沒有獨善其身的道理。
她自己也需要一步步踏出去。
掃過滴漏,原是自個侯得太早,距離約定的時間還有大半時辰。她推開了一樓的書房,鋪了筆墨練字,讓自己靜心。
【……過在孤,于私未護住發妻,于公未識清對方敵将歹心;而罪在謝瓊瑛,乃禍之源。……至于夫人,無辜至此。絕望中自救求生……一具無魂的軀殼可得,如何一個活生生的人就反要遭受與之相悖的惡言!這是何道理! 】
不知怎麽,便寫出了這麽一段話。
謝瓊琚看着端正娟秀的字跡,腦海中想象着他舌戰諸人,為她擋去萬千聲音的模樣,一顆淚從眼眶滑落,暈染在素白紙張上。
呂辭提前一炷香的時辰到的。
出發前又特意着人來遞話,唯恐時辰稍早,擾了主人。很是守禮得體。
謝瓊琚自無多話,只傳人快請。
一場極其平常的探望,甚至因呂辭孕中嗜睡,前後不過小半時辰便結束了。
然到底一個盛情,一個禮重。
謝瓊琚看卷宗記載,知曉她愛好音律,尤愛琵琶,遂特地在庫中尋了一只珍藏許久的“小忽雷”贈給她。
呂辭雖也是見慣珍寶,然見那小忽雷,還是驚了一瞬,不由摘下護甲試音,只報赧道,“妾遠來倉促,這一點薄禮,夫人切莫嫌棄。”
謝瓊琚接過,是兩方端硯,青黑花紋,朱砂斑點,一看便是極品。
雖然上頭刻着“ 榮寶齋”的字號,顯然是這兩日裏購來的。但也是按着她愛好丹青之故贈的禮,實屬有心了。
兩廂都很是歡喜。
謝瓊琚初時因緊張後背滲出的薄汗,在送別呂辭時,已經徹底散透。
她在殿門口伫立良久,眸光如螢火彙聚,一點點明亮起來,回來殿中催促竹青侍奉筆墨。
“快,還有雪鹄,都給我備着。”
雪鹄區別于信鴿,無論四季,不忌雨雪,只要展翅便可翺翔。且速度之快,是尋常信鴿的兩倍多。
乃賀蘭澤的暗子營專門培養,用于情報傳達的。
這廂離開,從內院的薛靈樞到護院的首領,他都多番囑咐,甚至挪了一只雪鹄給她以備不時之需。
初給她時,她逗着鳥兒,道是,“不過百裏路程,何須郎君如此珍貴的信使!讓人知道你我用傳遞軍情的信使傳私家話,豈不笑話。”
結果,這他才走半日,她的信便傳了出去。
車馬行進中接到的雪鹄。
純白的鳥兒如同一支白羽箭,劃破秋日高空,不偏不倚落在賀蘭澤車駕前。
暗子首領霍律和副手見狀都匆忙打馬而來,只當郡縣出了急事。
“妾宴客甚歡,與呂卿約來日游。請君勿憂。”賀蘭澤這半日提着的一顆心放下,兀自笑出聲來。
她能見生人了。
還能宴客。
她會越來越康健。
他們會越來越好。
“主上!”
“主上,可是出了事?”
“無事。”賀蘭澤回神。
無事。
霍律同副手眼睜睜看着只有緊急時件才動用的雪鹄從車窗飛出,來去匆匆。
往後近十日,皆是如此。
相比其他雪鹄,大抵終其一生傳遞的消息都趕不上這只幸運兒短短幾日內往來傳達的信息。
八月二十六,呂卿二次赴宴,同游梅林。
八月二十八,阿母設宴,妾往之,同樂。
八月二十九,呂卿尋妾作畫,妾預備中。
九月初一,皚皚得于嬷嬷教導,初繡完成。乃“鶴鹿壽康”圖奉于阿母,代君侍孝。
九月初二,妾侯君歸來。
返程時,雪鹄還是飛了一趟。
彼時,公孫纓正好在場。
只笑道,“不過數日分離,殿下如此不放心,還動用此等信使。當日不如妾留下,給您護着夫人。您安一百個心!”
雖然她對賀蘭澤無有情意,但是她也沒法理解到底是個怎樣的女子,這麽些年來值得他如此念念不忘。
她生時,嫁人生子,他那樣恨那樣愛,卻也不去打擾只值滿園梅花為念。
她死訊傳出,他便策馬夜行半個大梁七座城池,尋一抔她的骸骨當作與她白首。
她陪他一道回的長安。
焦土裏翻找。
他與她說,“公孫姑娘,我們結了夫妻,哪日我不幸罹難,身後事留你做主,勞你把她與我合葬。”
她瞪他。
他翻過一具焦骨,繼續道,“放心,要是我活得比你久,你閉眼看不見管不到的時候,我定幫你屠了并州,将丁三郎與你同椁。”
直到上黨郡一事發生,謝氏女聲名狼藉天下共聞。
公孫纓突然便理解了賀蘭澤的愛意。
她幾乎沒有接觸過謝瓊琚。
但她覺得,那樣的女子但凡愛過她,都難以再收回情意,更遑論移目。
孤身被困,以一己之殘力毀掉聯盟,加速融合東線合兵。光這一項,莫論女子,便是七尺兒郎能做到的都寥寥無幾。
聰慧又孤絕。
是絕望中搏出的希望,絕境中迸發的力量。
公孫纓覺得,自己格外喜歡她。
“留你護她——”賀蘭澤苦笑不得,“孤怕是更擔心了。”
那裏還留着一個呂氏,丁夫人。
公孫纓聽出意思,淬了口返身離開。
許是垂目疾步,門口意識到身影擋光有人迎路而來時,想避開已經來不及,堪堪撞了上去。
“沒事吧?”丁朔擡手欲扶,終是只有袖角風動,足下微挪,往側裏讓出一條道來。
公孫纓擡步,與他擦肩過。
須臾頓足回首,“丁刺史,妾聞尊夫人數日內三入賀蘭夫人殿中做客,今日起程回去,你最好看顧好你夫人,告誡她莫觸逆鱗。”
“你何意?”
“無意!只是想起早年聞丁夫人性子內斂含蓄,生人難近。”公孫纓直白道,“如此給您提個醒而已。”
“當然時移世易,尊夫人如今性情幾何,刺史當比妾清楚!”
賀蘭澤的回信上說,今日傍晚時分便可抵達。
謝瓊琚下午接到的雪鹄,更衣理妝,最後穿了一件連帽風袍,走出殿門,帶着皚皚去城郊侯他。
呂辭也想去的,但是午時胎動厲害,貼身的守衛和侍女都勸她還是等在府中為好。于是,她便來謝瓊琚處送她。
人影遠去。
從東邊院子長出的繁茂梅枝,根根遒勁,紅白兩色的花苞結在枝頭,能想象來日花開滿枝,淩寒傲雪的模樣。
“這邊地土壤不肥,梅花難開。不想此間竟有這般挺拔的梅林。”呂辭站在院外,看院內梅花,“一個人若是真愛一人,這滔滔愛意是怎麽也藏不住的。”
“夫人,要不……算了吧。”琉璃扶着她返身回去,小心勸道。
“當年謝氏女死訊傳來,太孫殿下不就向命運示弱了,願意娶公孫氏……”呂辭看着瑟瑟無聲的侍女,低低道,“我也就癡想一番,但是你瞧這十餘日他們又是出入成雙,這……讓我出口氣總成吧!”
夕陽斜照,已經開始起風。
風吹散她的話,吹得謝瓊琚鬓發微亂。
謝瓊琚的車駕停在城門口,她撩簾回看來時路。
她走出殿門,府門,城門……眼下在偏狹小的空間內躊躇。
皚皚道,“阿母,我一人下去迎阿翁即可。”
竹青道,“姑娘,莫下去了,你便是只在這,郎君看見也是欣喜萬分的。”
晚風幾度拂起簾帳,謝瓊琚理了理儀容,掀開簾帳下了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