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晉江首發

晉江首發

又是一年五月初夏日。

只是這處沒有長安的高明臺榭,槐陰柳色;亦沒有遼東郡的黃雲蓋地,水曲泱泱;更沒有紅鹿山裏的洞天福地、斜徑通幽。

有的是深山空谷中壘起的一座南寬北窄、南低北高的山城。

山城半舊,名曰“隆守”。以紅褐陶繩紋大板瓦和筒瓦築頂,以夯土砌牆,已不是大梁城池風貌。

這處确實不在大梁境內,實屬高句麗。

是賀蘭澤考慮再三,專門擇選的地方。往西毗鄰幽州城,所距不過三百裏,方便醫藥的傳送。而雖歸屬高句麗,但又距離其都城集安城甚遠,可謂是其邊關地,王非戰事不臨。

如此,遠離大梁人事。如有萬一,又可以退入已經由公孫纓親掌的幽州城。

大隐隐于市。

賀蘭澤帶着謝瓊琚在此生活已經有三個年頭了。

如今是延興二十三年,确切地說是乾平元年。

長安城中,不惑之年的定陶王在山陵崩後,終于繼位大寶。只是各路諸侯早已不聽長安诏令,故而依舊在混戰中。

而這些和賀蘭澤已經沒有關系,他除了在二月裏聞天子崩、新君繼這樣世人皆曉的消息外,旁的一概不知。

亦不想知。

唯一所想,是過好當下來之不易平靜日子。

他是在延興二十年春,帶謝瓊琚離開的紅鹿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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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之前的一年,是延興十九年,當是他永生難忘的一年。

這一年裏,他幾經生死掙紮。

先是從無極峰摘得芝蜂草,為謝瓊琚求得生機。然而自己卻不幸跌入崖底寒潭,如入死地。數日裏拼搏,總算撿回一條命。待回紅鹿山,卻被告知已經錯過救她的最好時機,連她自己都熬不住崩潰了心志,再無生的欲望。他卻執拗地将熬好的湯藥按着規定的時辰給她喂下,湯藥用盡,她依舊沒有好轉的跡象,唯一口氣撐着未散。

但也僅僅只剩一口氣而已。

藥用盡的第二日,謝瓊琚睜開渾濁的雙眼,面色清蒼,眸不聚光,熬不住身體的疼痛,與他低語,“別再救我……”

又兩日,她再度睜開眼,兩頰染霞,手中有了些力氣,擡指撫摸趴在榻畔淺眠的男人的頭,溫柔又悲憫,交代他,“別再相見……”

他說,“不!”

兩回,他都這樣回她。

總不讓她安心。

大抵是這樣的不得安心,原該在回光返照後赴黃泉的人,終于還是留在了人間。

蘇醒後的她,形銷骨立,卻依舊張口咽下,他喂來的藥。

相比你以身殉我。

縱是塵世艱辛又污濁,我也願意,再求一回生。

諸人皆道是芝蜂草起了效果,醫者也道她的根基正在養護起來。

唯有她撫着男人背脊,輕嘆,“……大概更重要的是,你讓我覺得,留你一人在這世上,是我的罪過,堪比十惡不赦。”

她眉宇間有年少的嬌嗔,颦蹙間浮起一股惱怒色,“帶着這樣的罪孽,我得下九泉,入阿鼻,對不對?”

“對!”從來紐結冠正、形容清貴的男人,這會涕泗橫流、儀态皆無,出口回她更是斬釘截鐵,兇神惡煞。

“你都不好看了……”她捏他皮囊,“妾不喜歡。”

“往後年年歲歲,你都會喜歡,都會歡喜的。”

他這樣說,便這樣做。

先是從薛真人處詢問了她身子的狀況。

紅鹿山上群醫會診過幾回,六月中旬給了他确切的答複,道是當真花草發揮了藥效,謝瓊琚的根基雖比不得常人,但是枯木逢春,總算有了好轉的趨勢。

如此,又過七月,是先前判定的壽數,她熬了過去

縱是這般,他依舊不甚放心,按照薛真人囑咐,留在山中觀察,養生。

只是看着她不再昏睡,慢慢恢複正常作息的模樣,賀蘭澤開始忙其他的事宜。

經過謝瓊瑛一事,将他本就想要尋清淨地的念頭再度提起。如今失憶的姑娘,看起來無憂歡愉,但他沒有忘記她還有一重看不見的病症,郁症。如薛真人所言,說不定哪日一點故人舊事便又刺激到了她。

而此間這群山中醫者僧人,已救他夫妻性命,斷沒有再連累他們的道理。

何論,縱是沒有謝瓊瑛,只要他在這山間一日,只要他生母知他行蹤,他便給不了她完全平靜的生活。

譬如,在這一年的年終,大雪紛飛裏,賀蘭敏就來過一次紅鹿山。

大雪傾覆,她守在雪中一晝夜,直待他走下山來,與他道,“阿郎,阿母是來接你、接你們回家的。”

她說,“數月前有兵襲紅鹿山,亦是阿母讓你舅父領兵突襲,如此逼走歹人。你孤身在外,再有能耐,也雙拳難敵四手。阿母認了,你帶謝氏一道回來吧!”

“還有,還有阿桓,你的兒子,阿母将他養的很好,他熬過了去歲隆冬,眼下又入嚴寒,還不曾染過一次風寒……”

賀蘭澤撐傘立在風雪裏,任由生母上來拖拽,泣淚,都不為所動。

竹骨傘傘沿壓得極低,辨不清他神色,只聞他喘息開口,“我之行蹤,知之者寥寥,您算一個。或許非您有意洩露,但有勞舅父前來相救,我不覺得欣慰,反而覺得歸去仍是險地。故而,便是您如今願意接納長意,我亦不敢相信。至于那個孩子,你若覺養他勞心,大可送來。原是我為人父的職責,我不會推卸。”

“難道你便一點都不想自己的兒子嗎?”賀蘭敏追問。

“我不想!” 賀蘭澤合眼搖首,“或者您覺得我應該想,那麽您為何不帶來讓我看一眼,以此作為感化我歸去的心?”

“冰天雪地,那樣小的孩子如何經得起?”賀蘭敏斥聲。

“您怕他經不起,有個萬一是不是?”賀蘭澤反問。

“對!對!”

“不對!”賀蘭澤将傘撐起些,嗤笑道,“您更怕他有個萬一,您便再也沒有可以捆綁我的東西了……”

“你……”賀蘭敏伸出的手顫個不停,哆嗦道,“你怎會如此想我!是不是非要我一頭撞死在這裏,你才能回去複你父王的大業?”

“是啊,您好好想想,為何、為何你我母子會走到今日地步?為何我會如此狹促想你?莫要以死威脅我,你口口聲聲依舊挂念我,怎就舍得給我貫上不孝的名聲……”許是一下說了太多話,寒氣撲進口鼻,激得賀蘭澤渾身冷顫。

他咳嗽許久,幾乎握不住傘柄,撐不起傘面,最後掩口的指縫中滲出細小的血流,怔得賀蘭敏抓住他掌心細看。

壯年嘔血,乃短壽之兆。

然賀蘭澤的話原比這征兆更催她肺腑,“您看,相比我逼您,您分明迫我更早。下來這趟,便是告訴你,我時日無多。到此為止,莫再糾纏了。”

轉年四月,春暖花開。

紅鹿山上多了兩作土墳,道是賀蘭澤夫婦先後離世,其女落崖不得所蹤。

消息傳出的時候,賀蘭澤帶着謝瓊琚正在公孫纓的別苑中。

公孫纓道,“你這個法子莫說英明,實在拙劣得狠。莫說旁人,你阿母便是頭一個不信。眼下都帶人去山上查看屍體了,未幾便識出了端倪。”

彼時謝瓊琚較之去歲已有明顯的好轉,面上終于有了些血氣,只是始終體虛,正同孩子在暖閣休憩。

賀蘭澤的目光從暖閣窗棂上收回,一時也沒說話,拂蓋飲了口茶。

“你是故意的?”公孫纓回神,“你知曉你的死訊傳出,賀蘭老夫人定會行驗屍之舉。而她一旦辨出您假死,定然會在山間四下搜尋。如此便是順道為紅鹿山撇清了關系,日後譬如謝瓊瑛之流亦不會再去擾亂山中秩序。可是如此,賀蘭老夫人怕是會上天入地尋你!”

“她不會尋太久的。”賀蘭澤又飲了口茶。

公孫纓颔首,“的确,誰能想到,大梁的太孫殿下,居然會離開國度,去了高句麗。”

賀蘭澤這會沒有應聲。

還有一重是公孫纓不曾想到的,便是去歲年關在紅鹿山腳下,他嘔血那回。血是真的吐,卻是他自己故意染寒氣逼出來的。

相比她口頭以死相逼,他以此舉直白告訴她,莫再逼迫,催他性命。

而讓她知曉自己還活着,給她的一點慰藉,大抵是他于情孝之間,為人子的最後回饋。

許久,茶涼換盞。

賀蘭澤贈給公孫纓一包從紅鹿山醫書中配來的藥粉,“昔年你所托,要我除了你族中堂兄弟,彼時臨陣離去,只除其一,多有抱歉。後來聞丁刺史暗裏除掉了另一個,還剩的一位如今與您暗中相鬥,明面尚且和諧。即是明面和諧,且送些東西與他補身。無色無味,數月後方毒發,怎麽也算不到你身上!”

“這般厲害!”公孫纓接過,挑眉道,“雖說這是您昔年應諾妾的,但是眼下此物于妾,仍是大禮。不知要妾如何回報!”

“此去高句麗,那處不知醫藥水平幾何。我與長意,一時半會還離不開藥,需要你幫襯送藥而來。”故賀蘭澤直白道,“而這座幽州城為我屏障,作為萬一之後我的退路。”

“還有……”賀蘭澤這會嘆了口氣,眼中生出一些蒼茫與無奈,只自嘲地笑了笑。片刻方道,“罷了,就這些吧。”

“您還有個兒子。”公孫纓看出他的意思,“妾想本辦法幫你帶出來。”

“如此最好。”論及這個孩子,賀蘭澤明顯沒有決策其他事那般淩厲,最後,他道,“試一次即可,不必強求。”

明面上,公孫纓沒有任何理由接觸到齊桓。即便是放在賀蘭芷那遭事之前,她最多也是去看看,抱抱,斷沒有撫養的可能。

所以,所謂“帶出來”,便是暗裏制造事端,偷出孩子。

孩子羸弱,未必能經得起争奪奔波,是故賀蘭澤說一次即可。

試一次,算是父子一場。

若是能帶出來,一家團聚,自是最好。

若是帶不出來,亦是他們父子緣薄。

扪心自問,賀蘭澤至今都不知道自己對這個孩子是怎樣的額情感,很多時候他甚至下意識忘記了自己還有個兒子。

至此,大梁境內再尋不到賀蘭澤夫婦一行的蹤跡,而在高句麗的邊地隆守城中,則多出了一對尋常夫妻。

初到這處的時候,為了生活得更從容,賀蘭澤做過一段時間的大夫。他自臂膀受傷後,數年裏同薛靈樞學了不少骨科一類的推拿手藝。後來在紅鹿山上更是研讀醫書無數。

他擇這個行當的時候,謝瓊琚在租來的瓦房內,如同聞了天大的笑話,對着皚皚道,“你信不信,不出半年,你阿翁準得換活計。等他這個手藝吃飯,我們能餓死!”

皚皚問緣由,她卻笑而不答。

不僅不答,亦未攔着賀蘭澤去行醫賺錢。

果然,還未到半年,這年年關時,賀蘭澤便宣布來年開春,換一種活計。

皚皚來不及問他打算做什麽,只扒着一碗熱騰騰地麥麸粥,匆匆咽完,用一種接下來就會吃不飽穿不暖的口氣問他,“阿翁,您為何不行醫了?那您行醫四月,賺了多少銀錢!”

麥麸粥滾燙,賀蘭澤吹了半晌好不容易吃進一口,眼下梗在喉嚨,只合了合眼勉強咽下道,“沒有。”

小姑娘愣在一旁,豆油燈昏黃的光暈裏,照出她逐漸泛紅的雙眼,往昔對生父的崇拜肉眼可見地脫落,“沒有什麽?您一錢都沒賺到?”

“怎麽,阿翁一錢沒有,讓你這般失望?”賀蘭澤擱下碗盞,“那要是阿翁還倒貼了,你是不是還要同我斷絕父女關系?”

“那……不是,阿母當年好歹還賺錢的……”小姑娘垂眼嘀咕道。

謝瓊琚瞧着父女兩個,實在憋不住笑,惹的咳嗽連連。賀蘭澤和皚皚一道伸手給她撫背。

然那只大手不小心觸到小手,小手整個嫌棄地縮回。

一道而來的竹青不知裏頭緣故,自也當賀蘭澤不懂行醫,只道,“不要緊,奴婢處還有一些郎君前頭賞賜的細軟……”

當日賀蘭澤帶謝瓊琚上紅鹿山,因人數之故,竹青守在山下,避在公孫纓處。這會原是一道來了高句麗。

謝瓊琚擺手,示意她不需要。

細軟和銀錢,他們都有。但是若要長久生存下去,所用的銀錢都需有合理的來路,才不至于顯眼,招來旁人的猜疑。

這晚入夜,皚皚毫不客氣霸占了謝瓊琚。

謝瓊琚道,“你有沒有覺得如今在這個山城之中,周遭的鄰居已經不怎麽排斥我們,待我們越來越熱情了?”

皚皚回想,颔首道,“上月裏,西頭的劉三郎送了我兩本被他翻得起皺的書,還讓王十一娘同我一道玩。前日,東邊的秋大娘送給我們半筐小米糕,還教青姨做秋梨醬。”

“這是你阿翁的功勞。”謝瓊琚同孩子解釋道,“高句麗信奉巫術,縱是行醫也以巫醫為主。你阿翁如此堂而皇之的行醫,怎可能有生意!但是這處民生艱難,總有付不起銀錢的人,死馬當作活馬醫,尋到你阿翁這個免費的醫者。你阿翁治好不少人了,是故周遭的人自然對我們慢慢有好感了。”

“那……眼下阿翁不做了,可是因為免費行醫,實在撐不起花銷?”

“這是其一。”謝瓊琚想了想道,“還有一處最主要的,再做下去,你阿翁便搶了巫醫的勢頭,一個外來者動了人家的糧倉,這是大忌。”

皚皚思索片刻,燦然道,“我懂啦!所以阿翁在此刻停下,既得了民衆的好感,又無聲對巫醫一處做出了自己的态度,讓他們放下戒備。如此雙管齊下,我們在這裏便可以更好的融入和生活,對嗎?”

“唔!這就是所謂的生存之道!”

入冬寒涼,謝瓊琚裹着被褥,心中卻暖融融的。

這會見自個女兒如此聰慧,愈發歡喜,只揉着她腦袋同她抵額,“小姑娘如何這般聰慧的,我都嫉妒了!”

皚皚便用一雙和她一模一樣的鳳眼提溜轉過一圈,“是阿翁和阿母遺傳的好!”

頓了頓,皚皚轉過話頭,似想到什麽,又問,“那為何阿翁前頭不辯解,要阿母來與我解釋!”

謝瓊琚扶額,“此等矯情行徑,大概就是所謂的拿捏之道。你看你,眼下對他的敬仰可是随着方才的一點誤解歉疚,而翻倍成長!”

小姑娘還未回神,只覺耳畔話語連珠落下。

“事實都證明了!”謝瓊琚繼續追話道,“明明我們共同生的你,按你所說,以往還是阿母帶你多些,你方才得我們智慧的時候,怎就把你阿翁排在我前頭……你阿翁一肚子陰謀陽謀,你更是沒良心……”

皚皚沒見過當年的謝五姑娘,只在她的白眼和無理也能翻作有理的話語中,落荒而逃。

把床榻還給賀蘭澤。

“求您去陪您夫人吧,孩兒錯了。”皚皚将睡眼朦胧的賀蘭澤推出屋外,關門的一瞬,滿月清輝下一瞥,見她生父清俊面龐根本沒有半點睡意,腳下亦無乍醒的踉跄虛浮,根本穩健十足。

只合門無語,“不僅矯情,還虛僞!”

這是隐居在隆守城的第一年。

賀蘭澤掃清曾在大梁境中遺留的蹤跡,建起幽州城護身屏障,然後徹底開始尋常百姓的生活。

一點點接近難能可貴的平靜。

但謝瓊琚的記憶停留在他還要複仇行大業的那一刻,便自然問,“我的病在好轉,只是需要修養,為何你不回去?”

這是無法回避的問題。

她若不問,便不是她了。

她忘記了八年歲月,但沒有忘記,謝氏滿門之使命 ,沒有忘記她為謝氏女該做的事。

她說,“阿翁密訓了一支萬人軍隊,如今定是在阿弟手中。紅鹿山上他那般行徑,我要制止他。”

她甚至問,“你放棄肩上使命,可是因為我阿弟入了定陶王麾下,恐我兩廂難做,便索性棄了一切。”

她用她的邏輯,将前後理出這樣的局面。

說完,便盯着他止不住掉眼淚,哭得肝腸寸斷。

哭得他肝腸寸斷。

薛真人和賀蘭澤說,願意肆意笑,能夠痛快哭,不壓抑自己的心緒情感,是郁症好轉的跡象。

賀蘭澤滿懷欣喜,擦去她的眼淚,鄭重與她說,“我舍棄一切,要說與你的關系,大抵是跌入寒潭受了寒氣,按薛真人所言,日後斷不了湯藥,冬日見不得風雪,需要養着。但是這點緣故,當真只是整個原因中的極少部分,不過是加快我的決定而已。”

賀蘭澤的話真真假假,但又尋不出破綻,“最主要的緣故,是我太累了,複仇和大業,我能做的都已經做了。如今我不願再過那樣的生活,我想要平靜。”

“我想過平靜的生活,你願意陪我嗎?”

謝瓊琚颔首,“願意啊!”

如此,劃入延興二十一年,他們隐居的第二個年頭。

這一年,賀蘭澤尋到一份及靠譜的活計,惹得皚崇敬之心日益高漲,謝瓊琚卻蹙眉不滿意。

然看着租得瓦房換了有房契的院子,看着衣衫頭面推在她眼前,謝五姑娘漂亮的丹鳳眼閃出一點光,默默閉上了嘴。

wb上有小夥伴問會不會回去,回的,大概還有一章就回去了。今明兩章日常算是伏筆鋪墊吧。這章有紅包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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