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晉江首發
晉江首發
這一年,賀蘭澤新尋的活計是相馬。
這份活很适合他。
他自幼見多馬匹,自開蒙便學騎射。後來謀城池,戰沙場,對馬匹的熟悉完全不輸真正的相馬人。
且高句麗是個尚武好戰的名族,奈何多山谷而少平原,如此對牛、馬這一類可作農耕、交通運輸的牲類要求便高些。
自然,尋常百姓家也難有牛馬一類。
在這隆守城中,也就城中全氏一族行商賈事,家業盛大,儲備有牛羊馬。
而賀蘭澤能得到這份活計,乃是去歲救治了兩個全府的馬夫,一個是在喂養時不甚被馬前蹄踩斷了小腿,雖已經注定殘疾,但好歹在賀蘭澤搶救下保全了性命。還有一個則是得了瘧疾,賀蘭澤尋了些草藥給他緩減。
如此全氏漏出兩個馬夫的位置,二人為感謝他便推了他去。
若說得來馬夫的位置,是他行善積德的回饋。那麽從馬夫到馴馬師,則是他故意設計的
全氏主君前來馬廄選馬,在馬場與妻妾賽馬。半日歸來,賀蘭澤便暗中以石子驚馬蹄,以此降服烈馬以露面。
原本見它受驚,主君勒缰繩便欲要制服,奈何賀蘭澤彈石準頭極好,乃在馬匹穴位上,惹的馬酸疼難忍,仰天長嘶。
周遭人近身不得,主君一時控不得,正要拔刀捅馬腹。
賀蘭澤趁機抽過馬廄麻鞭,勾其後蹄使之伏低,又墊身主君身下護他安好。
如此,馬與人皆安。唯賀蘭澤受了點皮外傷。
主君看他一眼,“訓馬功夫不錯!”
Advertisement
束袖麻衣的人恭敬低首,“主君誇贊了。一點粗鄙功夫,不過是小人見這百色馬,知它後肢多曲飛,如此纏它後肢。可護主君安全,亦不傷馬匹。”
“你還懂馬?”主君觀他神色,“擡起頭來。”
賀蘭澤從命擡頭,面容清癯白皙,雖因先前之故沾了些灰塵,但依舊難當風姿英氣。與生俱來的姿容和天長日久養成的氣質,原是心機謀略掩蓋不住的。
但貴在賀蘭澤清楚這一點,只垂下眼睑道,“家族鬥亂,小人從西邊逃奔而來,還望主君賞口飯吃。”
“西邊?”主君上下打量他,心道算是實誠,直接承認了大梁人士,遂問道,“如此
馬術,給我訓馬如何?”
賀蘭澤依舊低垂着眸光,溫聲道,“小人花拳繡腿,然卻讀過兩本書,主君不棄,小人可相馬。”
訓馬師乃末流的行當,相馬卻有伯樂之名。
全氏主君再看一眼面前人,心中的三分賞識散去,多出一分不屑。
當真是長在富貴窩中的迂腐公子,貪伯樂之名,卻不知在他們高句麗處,馴馬師有更多實惠之物,單論金銀、布帛就是相馬人數倍。
然到底未曾多言,看在救了自己和馬匹無恙的份上,準了賀蘭澤的要求。
這日賀蘭澤因受了點傷,又換了份差事,管事的便許他早些回來。
彼時,竹青和謝瓊琚正在做晚膳,皚皚在院中劈柴。賀蘭澤将買來的一袋腌李子遞給皚皚,從她手中接了砍刀劈柴。
“阿翁今日如何回來得這般早?”皚皚邊淨手邊看了眼将将偏西的日頭,捏過一個腌李子先喂給他。
“是啊,本來還想蒸一個五香肉糜羹給你加餐,給你這個驚喜,這下沒戲了!”謝瓊琚正攪拌雞蛋液,走到門口撞見皚皚,遂俯下身來,銜住皚皚送上的腌李子,“還有你青姨!”
“我曉得。”皚皚走進去,喂完竹青後,方出來一道與母親坐在父親旁,聽他講這日的事。
如今在三月裏,白晝慢慢長了,天色尚亮。
晚霞落在人面上,人面桃花相映紅。
母女二人聽賀蘭澤講完,謝瓊琚一時沒有說話,只将手中碗盞由竹青接了過去,目光靜靜落在對面人身上。
皚皚出了聲,疑惑道,“阿翁不是說需趕緊積攢銀錢,給我們換處屋舍嗎?那如何……”
話說一半,小姑娘也意識到聲譽問題,遂又颔首,“相馬也挺好的,至少是個美名,慢慢來。”
謝瓊琚始終沒有出聲,只待入夜沐浴,見他身上擦傷,青紫,方伏在他背脊掉眼淚。
“無妨的,過兩日就好了。”
上榻,她收住眼淚,扯開了他亵衣衣襟,用兩排貝齒深深淺淺地吻過傷痕,“下次不可以了。”
“嗯!”他将她攬入懷中,心中甜蜜又酸澀。
甜蜜,他終于單靠一雙手,亦能養活她們母女。即便疲乏,回來時有現成膳食,有她溫柔笑靥。
酸澀于多年前,她獨自帶着孩子讨生活,該是怎樣的艱辛!
他在那個風雪夜中重遇她,她持着破敗的燈籠,跌在冰冷的泥潭裏,不說一句話。
“你哭什麽?”婦人從他懷裏探出腦袋,摸過自己被堙濕額角,“可是太累了?”
男人搖首,“在想你。你、太好了……”
倒也沒有如皚皚說言慢慢來,未過太久,這一年十月的時候,賀蘭澤便攢夠了六金,在隆守城東頭置辦了一個二進出庭院。
雖是半新轉手的,但是房契齊全。
主要是兩間卧室,一間書房,全都朝南采樣,庭院中落英萋萋,陽光充沛,格外适合賀蘭澤和謝瓊琚冬日養病。
這日,是十月中旬的一天,亦是賀蘭澤相馬差事在這一年裏最後一日上工。故而回來得邊有些晚。
謝瓊琚看了眼外頭天色,對鏡将簪釵都卸下了,然後又換了窄袖束腰的衣裳,在堂屋挑選泡浴的中藥。
皚皚由竹青接了下學回來,見狀奔過來幫忙。
“阿母,這些都是給阿翁準備的嗎?”皚皚好學,記憶力尤勝常人,譬如這竹簍中的草藥,前頭她對着醫書翻過一遍後,療效作用基本便能記全。
這會便好奇道,“前一陣,我就想問了,阿翁相馬不是一個文職嗎?如何隔三差五便累成得不行。尤其是前兩月酷暑日,回來身上都汗透了。”
“你阿翁相馬是輔,訓馬才是真。”謝瓊琚将幾味藥挑選出來,用紗布包裹,細線記牢。
“阿翁不是拒了訓馬師一職嗎?”皚皚蹙眉道,“難不成阿翁兼了兩份活,明面上為相馬人留個好聲譽,實則幹着訓馬師的活……”
話至此處,她不由四下環顧,颔首道,“怪不得阿翁能這麽快累到銀錢!”
“是這樣嗎,阿母?”
謝瓊琚手下未停,繼續挑揀包裹草藥,唇角揚起一點笑意,“也能這樣說吧。”
“阿母具體說說。”
謝瓊琚擡眸看她,笑了笑道,“你阿翁故意的。我們中原才覺得聲譽高過一切,然高句麗處,開化地慢些,莫說底層民衆,便是如全氏這般,亦還是以溫飽為天,尚且覺得金銀錢財更為重要。故而訓馬師一職自比相馬更金貴,更能攢錢。但也因為如此,你阿翁不能過分出頭去相争。他在全氏主君處露面,便已是冒着風險,但這點沒法避免。所以露面之後,你阿翁需要藏拙,一來讓主君放下戒心,二來讓府中已有的訓馬師不敵對他。而他行相馬事,其實屬于閑差,閑差之餘訓馬,與主君而言乃是一份工錢讓人幹了兩份活;于其他馴馬師而言,你阿翁也沒有當他們財路,回回都是挂他們的名。你阿翁所賺之銀錢,不過是那些馴馬師第二手分成給他的!”
皚皚認真聽着,越道後頭愈發敬佩自己阿翁,不由道,“那我猜一猜,是不是等阿翁慢慢立穩之後,他就會再尋機會要求調去做馴馬師。而做了馴馬師之後,以阿翁的能力便可以統領其他的馴馬師,然後阿翁步步登高,亦可成為主君之左膀右臂,甚至更久之後控制他,踢開他,然後自立……”
謝瓊琚看着面前的女兒,手中的活慢慢停下。
皚皚如今已經十一歲,身量高了些,卻到底不如同歲的孩子。但是眸中精銳光華,宇中騰飛志氣,早已高于常人。
眼下又如此談吐,簡直是齊家一脈湧在丘壑中的勃勃野心。
謝瓊琚就這樣看着她,尤覺很久前便聽聞過孩子志向,然而一時卻又無從想起。
“阿母——”皚皚喚她。
謝瓊琚回神,思及她前頭話語,只含笑道,“你說的本無錯,正常而言你阿翁該是那般發展行徑。但是你結合一下我們當下情形,看看可能看出旁的東西!”
這處的教學亦是落後,并無名師大儒。很多時候,都是謝瓊琚自己适時地引導和教授。
小姑娘聞這話,遠山黛微蹙,須臾展開,“我明白了,我方才所言是阿翁原本的道路。但我們終究是大梁人,大梁和高句麗多有戰端,是故阿翁還是不能太顯眼。我們來此是為過平靜生活,而不是酬壯志,阿翁不會、也不能去争太多,是嗎?”
謝瓊琚感慨女兒的悟性,伸手輕撫她額頭。
“那麽皚皚,你願意過平靜的生活嗎?”
雖然在早些時候,賀蘭澤已經與謝瓊琚說明了,是他太累,想逃離爾虞我詐的生活。但謝瓊琚總是隐約覺得不似他說的這般簡單。
縱是他報了仇,可是綿延數百年的大梁依舊四分五裂,縱是不談之處,且當他真的不慕山河。可是他的阿母呢,那個帶着他流亡,養他長大的婦人,他如何就這般丢下了她?
謝瓊琚不止一次想過這個問題,只是一旦追究起來,一旦想起他的阿母,她就莫名覺得頭暈目眩,腦中混沌。
一股疲乏和逃避直湧心頭,讓她不願深思。
譬如眼下,這個念頭又起,她亦本能地将它驅逐,只期待地等着女兒的回話。
“你願意過平靜的生活嗎?”她重新又問了遍。
皚皚記得謝瓊琚吃過的苦,更記得賀蘭澤與她說的話,平靜的生活才能治好阿母的病,讓她更好地活下去。
于是,她點頭,“願意的,阿母。這裏有您,有阿翁,還有青姨,我覺得很好。”
恐母親多心不信,她拉過母親的手,鄭重道,“阿母或許忘了,您曾我說,我可以自由去任何地方,可以去見天地與衆生。但是父母在,不遠游,游必有方。且不說,眼下我亦無有确切的方向。阿翁亦教導過我——”
話至此處,皚皚想起去歲四月在幽州城的那個夜晚,在阿母睡去後,阿翁與她夜話。
皎皎圓月蒙雲煙,竹影橫斜。
父親的眼神卻那樣清冽和坦蕩,同她秉燭而談。
他說,“皚皚,在你阿母失憶前的一段時日,她提到過你,很是歉疚,讓我一定好好教養你,讓你做天上的鷹,做林中的鹿,自由,勇敢,矯健,可見天地衆生。然事到如今,我是一定要帶你阿母避世的,但是你有的選擇。你可選擇與我們一道,遠離此間;亦可以留下,由公孫姨母教養你。”
“阿翁此生,唯你阿母。你與她相比,只能由她在前。故而阿翁能給你的便是自由。”
小姑娘聽得專注,半晌道,“我要與阿母阿翁一道的。”
賀蘭澤便溫和點頭。
“那今日阿翁亦再授你一道。”他擡首仰望天際,片刻又觀四野,方啓口道,“天之高,地之極,天地之間浮游衆生。你不必拘于何處天地,何方衆生,在這之前,你應當先見自己。”
“見自己?”皚皚凝神半晌,“阿翁是想告訴我,只有先完成自己,讓自己變得更好,才會遇見更多的人,有更廣闊的的天地,可對?”
這回,賀蘭澤未給答案,只笑道,“我們活好當下。”
“阿母!”皚皚回轉神思,“阿翁說,我們應當過好當下。”
謝瓊琚一顆提着的心終于放下來,其實她潛意識也喜歡如今的生活。
如今聞此語,自是格外開懷。
遂只低眸繼續包裹沐浴的草藥,由着面龐燃起歡愉紅暈,勝過秋日楓林霜染。
“就是、阿翁以往那般金尊玉貴……”皚皚回想在王氏首飾鋪初見賀蘭澤的模樣,不由道,“如今他屈居人下,如此艱辛,他會不會委屈啊?”
“那不會!”謝瓊琚将包裹好的草藥排整齊,“真心被人辜負,所行不為人理解,方是委屈。”
她掀起眼皮,看一眼小姑娘,“你阿翁委屈什麽?他那是甘之如饴。我們開心,方算體現了他的價值。再者……”
謝瓊琚看着手中的沐浴藥包,驟然閉了嘴。
“再者什麽?”皚皚好奇道。
謝瓊琚将藥包收拾好,又去燒水,奈何小姑娘不依不饒,“阿母,再者什麽……”
“再者,你阿翁只是看起累。其實他沒你想的那麽累!”謝瓊琚想到些什麽,眉間浮上一層惱意,“他有的是力氣,累的是阿母……”
話音落下,下工的男人不知何時推門入院,這會正立在廚房半開的窗牖前,聞母女二人閑話。
皚皚看見自個阿翁,又是一副形容疲乏的神色,只是眉宇間始終流轉着溫柔笑意。
遂趕緊隔窗捧出一盞熱茶,“阿翁,你今個累嗎?快喝茶解解乏。”她趴在窗臺上,将父親袖角的一點塵埃拂去。
賀蘭澤走上前接過茶盞,揉了揉女兒腦袋。目光越入屋內,見正在灌水的婦人絲毫沒有理他的模樣,反倒是被一縷餘晖映照的面龐紅得如同熟透的蜜桃,柔軟水潤,“阿翁累與不累,你阿母都受累,她最辛苦!”
說着,他将喝了一半的茶給小姑娘,“去給你阿娘用些,她近來很費嗓子。”
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