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晉江首發

晉江首發

從毒發到去世,不過九個時辰,還未而立的青年便撒手西去。

公孫纓沒有任何理由和身份留在內室,只身走了出來。然後丁氏一族的尊長和心腹幕僚便陸續進去。

很正常的事宜,該給他更衣入殓。

但是卻很奇怪,随同進入的還有數位醫官,甚至他們的藥童皆提着一桶桶堅冰。經過公孫纓時缭繞的寒氣讓她本就冰涼的軀體愈發凍徹心扉。

公孫纓避在一旁的甬道上,意識到什麽。

擡眸看窗棂,那人已經不在臨窗的位置,當是被挪去了榻上。

公孫纓稍稍站了片刻,許是因為脖頸上那枚戴了許多年的玉佩被摘下了,她覺得空蕩蕩的。

即便是出來的時候,她早已理好衣襟,然這會漸盛的秋風迎面吹來,她尤覺胸腔骨縫裂開,風聲呼嘯,凜冽地灌進他的一生。

她緩了緩神,吐出一口氣,原想回房歇一歇。

戰事未平,幽州城的子民還需要她。

然而才擡眸,方才走在最前頭的并州長吏從內室轉出,與她拱手道,“公孫姑娘,還望您去前殿侯一侯,吾等有事與您說。”

那長吏是丁氏的七師弟方繼,公孫纓認得。

他們師兄弟感情甚篤,方繼顯然已經哭過一場,雙眼紅得厲害。

她也沒多問,點了點頭,與他拱手致禮。

公孫纓轉來前殿中,賀蘭澤如今坐鎮其間。

丁朔生前所托,無外乎并州事宜,如今此間戰事未決,自然還是由賀蘭澤做主。

他見人進來,遂遞了盞參湯給她提神,道了聲“節哀”。

公孫纓搭在握盞上的指尖一頓,擡眼看望賀蘭澤。

說不出是何神情,欲笑欲哭,最後低垂了眉眼,接過。

她輕輕拂蓋,參湯苦澀的味道飄散出來,讓她忍不住蹙眉。

須臾,将湯水一飲而盡,放下碗盞時兩眼通紅。

似被湯氣熏的,又似落了熱淚,湮在湯水中,被一起咽下。

“多謝!”她将碗盞放在桌案,坐下身來,擡眸又看賀蘭澤,面容上慢慢浮上稀薄的笑意,“謝謝您,太孫殿下。”

她謝了兩次,珍而重之。

為那一聲“節哀”。

此二字,當是逝者親屬方可受。

索性,還有知己如此。

賀蘭澤見她一盞參湯入腹,吊起兩分精神,遂道,“有個事和你提前說一下。”

“何事?”公孫纓有些訝異,想不出這個時候他會有何事與自己說。

“并州既入聯盟,便已不聽長安诏令。如今丁刺史亡故,于私論,膝下小兒不堪為任。于公論,并州內部官吏,各郡太守,并沒有綜合績德十分優異者。故而孤決定,由你兼任并州刺史。”

“……我?”

以往倒是有過官吏任了這處刺史,又平調去那處任刺史的,但眼下這個同時兼挑兩州,尚未有過。

再者,這并州官吏,雖不見得個個出類拔萃,但擇一升為刺史,也并不是選不出來。

公孫纓這般想過,只道,“此地諸事我倒是熟悉一二,不算太陌生。但是,如此擔職,怕是底下官吏多有不服吧。平素還好說,眼下臨戰檔口,還是穩妥些的好,不要打草驚蛇了。”

“你既熟悉,便是最好。聞你意思,左右是顧忌服衆與否,這處無需你擔憂。”賀蘭澤飲了口茶道,“一切有孤。”

話到這個份上,公孫纓也未再多言。只心中盤算着方才方繼的話,遂撐着精神留下。

小半時辰後,一行人從後院轉出,來到前殿。

不想論得便是當下并州刺史擔任一事,道是由賀蘭澤作主。

賀蘭澤便直言自己看中的人。

如公孫纓所料,自有向左的意見。尤其是幾處資歷甚高的郡守認為當從本州官吏擇出,理由是更熟悉并州人事。還有幾位丁氏尊長,認為即便青雀尚小,族中亦有合适的青年才俊,此間理由則是血脈凝聚,民心所向。

說得多少都有理。

賀蘭澤從來都是溫和耐性的主君,一個個理由駁回去,一件件例子掰回來,一步步說服他們。

這期間,公孫纓幾多想開口的時候,然唇口張合了幾次,卻覺神思不聚,口齒不利。便默默閉了口。

她的眼前有些模糊,腦海中浮現出很久前的一些畫面。

他和她騎馬行在定襄郡的牧場上。

她問他,“就是這片牧場,這些牛羊,全部歸我?”

他颔首,“自然,定禮文書我不都給你阿翁過目了!”

她挑眉,“定禮便這般重,聘禮你拿什麽?”

“一郡為定,九郡為聘。”少年握鞭的手指向蒼茫四野,側首是疏朗英闊的濃烈眉眼,“你不是立志巾帼亦有作為嗎?我以一州城池聘你,我們共治。”

絢爛春光落進雙八年華的姑娘杏眸中,晶瑩剔透。

“我阿翁也知我有此志,然雖将我帶在身旁教導,許我露于人前,但到底只覺有襄助之才便可,未曾想過讓我有主導之能。遑論治理州城!”

“你阿翁能許你這般已是很好。他日你入并州,當繼續往前,自沒有退後反被我鎖于後院的道理。”

到底是礙于賀蘭澤的身份,加之他所言甚有道理,也未有多激烈地來回辯駁,兩炷香的功夫,并州處的官吏便都應了此舉。

“公孫姑娘!”一個聲音将她從記憶中拉回。

是方繼。

他将印章,文書奉于她前。

公孫纓起身,依禮接過,未再拒絕。

沒想到,竟是以這樣的方式治理你的州城。她在心裏輕輕說。

擡眸看過賀蘭澤,不由再次投去感激之情。

或許他的初衷,是培植心腹。

但是她依舊感激。

陰差陽錯,全她年少初夢。

行禮道謝後,諸人前往議事堂,商讨戰情,研究救回皚皚的計策。

首先分析當下戰力分布。

這處人手加上賀蘭澤帶來的,共計五萬有餘。但是并幽兩處的兵甲守城兩月沒有調換輪休,又拼盡權力打了數日前一場死戰,如今戰力不足,滿打滿算可用兵甲三萬出頭。

而謝瓊瑛處原是六萬精銳前來,根據戰損初步統計當還剩四萬左右。

如此,兵力基本相當。

再論據點,如今賀蘭澤領兵在雲中城中,根據暗子回禀謝瓊瑛則占據了百裏外的子辰縣。

這般便也論不上誰攻誰守。

再論優劣勢。

賀蘭澤處皚皚被作了人質,衛恕心系呂辭,知曉青雀中毒,以此拿皚皚換解藥。故而皚皚在謝瓊瑛手中,最為掣肘。

而謝瓊瑛處則糧草不足,難以形成持久戰。

兵力相當的情況下,攻城不僅沒有任何勝算,反而極易慘敗。是故為今之計,便是盡快讓其他州城發兵增援,同時切斷長安對謝瓊瑛處的糧草供應。

四下州城援兵——

賀蘭澤合了合眼,終是要動用如今他舅父掌管的四州兵甲……他從隆守城出來,原并沒有打算長久的留下。

他還是想着要帶謝瓊琚回去的。

他不敢賭萬一,怕這些熟悉又險惡的環境再度引起她的病症。

是故,他并未驚動太多人。

縱使多數已經知曉他歸來。

但少些人知曉,他抽身時總能簡單些。

終究只是輕嘆了口氣,皚皚不容他多作猶豫。這日商讨散會後,他便傳信各處要求發兵增援并州。

信件快馬送走,暮色已經降臨。

賀蘭澤回來後院暫歇處,謝瓊琚扶過他臂膀坐下,捧來一盞補膳給他。

聞他前殿事宜,聽到他讓公孫纓兼任了這處刺史位,遂蹙眉有些不虞,“你要培植自己的人手,也且容人家姑娘緩緩。她眼下心境,管理一州城亦是疲累,你還塞她一處。若是這會不慎出了纰漏,你與她都落話瓣!何必如此心急!”

“哪裏是我的意思。”賀蘭澤用過湯水,往後将正給他按揉太陽尋的人拉來,抱回自己膝上坐着,嘆道,“是丁三郎臨終所托,道是年少欠她一諾。又恐她多心陷在其中,方讓我搭臺領着并州一衆官吏唱了場戲。大家原都知曉。”

“竟是這般?”謝瓊琚不免震撼,又想起莫名患了病重、連這日入殓都不曾出現的呂辭,想着多來三人情意糾葛,只無聲搖了搖頭。

嘆道,“終是可憐了那個孩子。”

“沒有雙親撫養的孩子……”

她沒再言語下去,雙手從賀蘭澤臂膀松開,圈上他脖頸,将他摟入溫熱懷中。

賀蘭澤便沒有看到,她泛紅的雙眼輕阖,睫羽微濕。

只是在片刻後,從她懷中探出,慰聲道,“你安心,我定把皚皚救回來。”

謝瓊琚看他許久,咬住唇瓣颔首,“和我說說,如今的局勢和你們的計劃。”

她自然是聽得懂戰局戰況的。

賀蘭澤話到最後,她撥下頭上發簪,将燈芯挑得更亮些,“兩軍對壘,兵力相當,确實只能作死戰拼殺。攻不得,圍無用,圍攻之間多敗少勝。郎君确實只能籌兵!但是……”

“但是什麽?”

“但是郎君為何不換個思路,既然圍攻之間多敗少勝,你不如讓對方來圍攻我處!”

謝瓊琚從他身上下來,坐在一處,“确切地說,是引蛇出洞。”

“傻子,你阿、他三十六計學得不比我們少。這戰局我們能看明白,他自然也能看明白。縱是皚皚在他手,他也不會這般容易來圍攻!”

“他會的,我比你了解他,于公糧草匮乏,于私、于私……”謝瓊琚面色發白,轉過話頭道,“你們不應該不給丁刺史發喪,以為這是安了軍心,不對,就應該亂,讓這裏亂起來,你聽我的……”

她湊身過去,附耳低語。

半晌退開身,“聽清楚沒有?”

神色在她轉眼間變過。

“你莫不言語,我說了讓你送我去我阿弟處,他不會傷害我的……”

“我在皚皚身邊,且能照顧她,帶不帶回來,總是安全的,安全就好了!”

“你休要這般蠻橫困住我!”

“竹青,帶夫人去歇息!”

這日,一貫恩愛有加的太孫夫婦不知因何緣由吵了起來。幸得太孫殿下好耐心,只當她舊症發作,請了醫官前來診治。

然兩日過去,不得好轉。

當是心情燥郁,賀蘭澤多少有些影響了公事,加之公孫纓初掌并州,當日不過勉強服衆。眼下出了細小纰漏,并州老臣們遂多加挑剔。

連帶對賀蘭澤的不滿一道宣洩出來。

議事堂中,也不知是哪個說漏了嘴,道是要去丁刺史榻前一訴衷腸,卻又嘆,“可憐刺史早去,無人再為舊人作主……”

其餘幕僚聞言大驚,忙捂其嘴掩聲,“休得胡言!”

“如此口不擇言,拖下去杖責二十!”賀蘭澤拂袖起身,甩袖離去。

此舉本是為了警戒諸人,卻不想弄巧成拙。

并州地界官員愈發不滿賀蘭澤,尤其是對公孫纓兼任刺史一事,在九月十三這日,集體提出要求換任……

如此不過數日間,外患未除,內憂又起。

數百裏外的遼東郡千山小樓內,賀蘭敕得了暗子的消息,正轉述給賀蘭敏聽,只道,“我便說還是自個人親,破了皮肉連着筋。阿郎倒好,非用外人,且看看哪個真正願意聽他的!”

又是五年風霜過去,賀蘭敏鬓發微霜,眼角多出細紋。

水榭上,微風一吹,便浮起她一絲銀色鬓發。

她長嘆了聲,“阿郎不是催信你了嗎?罷了,你出兵吧,好不容易他回來,且不能再讓他走了。”

“阿姊!”賀蘭敕回想前兩年自個貿然失利,折了不少人手,遂道,“不急,大哥且在涼州,我處兵甲乃根基所在,且待好時機。”

便是他回來,總得上個漂亮的禮,彌補昔日不足。

賀蘭敕心下盤算。

就這樣被差遣,這些年且不是白費心力了。

“行軍打仗的事,我不懂。”賀蘭敏看他一眼,“但是,你別太耽誤時辰。那孩子還在歹人手裏,且早些救出來。”

“一個養不熟的黃毛丫頭,眼下我們有阿梧……”賀蘭敕還欲再言,便見他口中的“阿梧”齊桓從拐角過來。

五歲大的孩子,面色終年虛白,右足不良于行,遂坐于輪椅中。

“祖母,舅公。”他擡手示意侍者駐足,自己把持輪椅上前,“你們可是在說阿翁的事?”

賀蘭澤歸來之事,原也無人瞞他,賀蘭敏更與他歡悅言說,他父母很快便會回來看他。

“子辰縣一戰,是八月二十九阿翁帶人打下的。到如今正好半月了,怎麽還未回來?”

“你長姐被俘,自然耽擱些日子!”賀蘭敏慈和道,“待救出你長姐,他們自然救回來了。”

水榭上清風徐徐,小小的孩童卻禁不住寒,咳了一聲。一旁的按摩嬷嬷趕緊上來給他把披風披好,“秋日起風了,小郎君可不能貪涼。”

齊桓将披風往小腿處掖了掖,“阿翁要帶兵救長姐,阿母又無事,怎麽不回來?”

“舅公,我阿母可是也會行軍打仗?”

阿翁阿母在他口中來來回回吐出,聽着再尋常不過,尋常到仿若只是雙親的一次尋常外出,他為人子,尋常地想念。

然而實際上,他從未見過雙親,何倫相思。

他不知他們模樣。

阿翁還有圖像閱之,阿母壓根半點痕跡都沒有。

他于他們的樣子多來都是自己的想象,模糊不清。唯有一處格外清晰,就是祖母說阿翁是因為帶母親去看病才久不歸家的。

他有些不解,“既然是去看病,為何不把阿姊留下?如果可以帶上阿姊,那又為何把自己留下?”

有這個疑問,是在去歲時候。

祖母聞來,看了他許久,最後摟抱着他說了句沒頭沒腦的話,“一點點的人,怎就有這個腦子的?”

再問,祖母卻搖頭,“我哪知道,不若等見到他們,你當面問問緣故!”

于是,這個念頭便在心頭慢慢紮根,滋養,一日大過一日。

“一介婦人,懂什麽打仗。”賀蘭敕笑道,“她多半心懸你長姐,一時還不曾想到你。”

“她多半心懸你長姐,一時還不曾想到你。”

不知怎麽,這句話在齊桓耳畔萦繞了許多遍,一遍響過一遍。

最後好不容易驅散,小小的孩只輕輕點了點頭,又環顧四周,“薛大夫也半月不在這伺候了,問了他叔父,他原也去了阿翁處。這會還不回來,估計也是為了阿姊。”

被披風掩蓋的輪椅下,他能動的左足踩過一枚石子,來回碾踏,“阿姊被歹人捋去,說不定哪裏便也傷了,殘了,是得留神醫看着!”說着,他微一擡腳,将那顆石子一下踢去了河中。

秋風拂過水面,漣漪一圈圈蕩漾開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