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晉江首發
晉江首發
并州城內人心不穩、上下離心的消息能傳到數百裏外的遼東郡,如此較近的子辰縣自然更能傳到。
和賀蘭澤推算的所差無幾,謝瓊瑛再此屯兵四萬。然因為十中七八的糧草被燒毀,如今最多還能再維持一月,故而正向長安求援,要求糧草供應。
然而長安城中的新君,當年的定陶王,本就不是冒進的主,如今熬了近二十年上了天子位,面對着四分五裂的國土,亦不想多作折騰,只想占得長安司隸處,做一方君主。
是故這回同意謝瓊瑛東征,原也是被勉強說服,打的算盤無非是能破開東線聯盟,收複東邊半壁江山自是再好不過,若其收複不了,且早早歸來,守住長安即可。
後又聞賀蘭澤歸來,新繼位的天子更是起了讓謝瓊瑛退兵的念頭,欲要與賀蘭澤東西分治。左右都是齊家血脈,總不算太荒唐。
故而,面對謝瓊瑛的增援糧草之求,并不十分願意。這半月過去,謝瓊瑛連派兩回八百裏加急催促。
第一回天子并無準信,只說在與群臣商榷中。
第二回,便是如今時下,九月十六,天子使臣來此傳召,道是讓他退兵回朝,擇日再戰。
謝瓊瑛在主帳中跪聽旨意,領旨謝恩。翌日送歸天使,傳三軍拔營,緩緩而退。
不想又兩日,才退至二十裏,尚在子辰縣地界上,竟又有天子使臣入軍帳,道是長安天子處,得多處諸侯籌糧,現已經從京畿運糧而來,此戰還望将軍重振軍心,一舉攻克東線諸州。
而随此天使同來的,還有暫解燃眉之急的五千石糧草。
五千糧草供給四萬将士,不過十數日。但聊勝于無,最重要的是可以看清京畿主戰的決心,以此鼓舞士氣。
于是,大軍調轉位置,重新挺進子辰縣,占據點、立營帳。
晚間時分,謝瓊瑛摒退左右,獨自回來主帳中,內氈簾一掀,便看見恹恹趴在桌案上的姑娘。
皚皚今歲十二,縱是幼時體量不足,但近些年随雙親在隆守城中修養,身姿已經拔高許多。面容稚氣脫去大半,多出兩分少女的柔美。
這一擡眸,因被喂食軟筋散之故,原本瓷白如玉的面龐少了光澤,只剩下倦态的蒼白,像極當日在上黨郡上的謝瓊琚。
然縱是這般境地,依然擋不住她鳳眼凝出的光,眼尾攜飛的淩厲之勢,帶着桀骜和不屑,便又和當年長安城裏的謝五姑娘如出一轍。
有那樣許多年,謝瓊瑛都不知道,謝瓊琚當年在那樣的境地裏,竟還能保下賀蘭澤的孩子。
初時,她有孕,傳出是和中山王婚前暗通款曲得來。他自知曉這不過一個幌子,孩子是賀蘭澤的。
好不容易拆散了他們,要了賀蘭澤半條命,結果他還能留一條命繼續在他阿姊身邊。
謝瓊瑛自然動過将孩子除掉的念頭。
奈何襁褓中的娃娃身在王府後院,頭頂翁主名號,竟是他輕易觸碰不到的千金貴體。
後來總算有了機會。
延興十三年早春,謝瓊琚帶着孩子前往城郊別苑養病。莊子上的殿室,比不得王府守衛森嚴。
他盤算着,如此有許多動手的時機。卻不想才掏空中山王府,折斷中山王的羽翼,困住他,如此騰出功夫,想要換了別苑人手,容他方便行走,他的阿姊卻以易于常人的敏銳,讓孩子假死脫身。
溺水而亡,焚火燒盡。
雖然不是天衣無縫,但謝瓊琚動作之快,決心之狠,讓他回神細想或許是一計策時,已經尋不到嬰孩人影。
尋不到也罷了,終究阿姊如金絲雀鳥,完全落入自己的囚籠。
往後日久天長,都是他的了。
這樣的念頭起來,他也懶得去做那無用功,翻尋孩子。
眼不見為淨。
卻不想,阿姊聰慧,孩子命大,竟得今日。
至今日,當年女嬰亭亭玉立,秉承阿姊姝色容光,仙姿佚貌。
尤記數日前,衛恕将她扔入營帳換藥時,謝瓊瑛尚且不欲理會。蹲下翻過孩子前,還只當這人搞不定賀蘭澤,遂随便尋來一個小女郎作他們的孩子應付他。
不想,将人翻面,擡起下颌,竟讓他愣了片刻。
只要長着眼睛,都能識出是阿姊的女兒。
就是脾性,都一般無二。
當下便惡狠狠淬了他一口。
他在少女湛亮的眼眸中,恍惚看見阿姊容顏,心神蕩過一瞬,只一手拭去面上口水,一手将孩子扶起,扔給衛恕半顆解藥,“剩下半顆,用我活着的阿姊,或是死去的賀蘭澤來換。”
“如今雲中城戒備森嚴,我如何還能動手?”衛恕拿着半顆解藥,又驚又怒。
謝瓊瑛卻是撕開袍擺一縷,将不斷掙紮的孩子手足捆住,然後抱去座榻安置,一邊給她擦拭手足面頰上的污泥血跡,一邊開口道,“誰讓你急吼吼把我外甥女扔來的,瞧瞧弄的我們一張小臉盡是擦傷。”
孩子扭動不已,他蹙了蹙眉,眼見被布條勉強系牢的小腿處又滲出血跡,遂松開手,只坐在座榻邊緣,防她摔下。
又示意傳醫官。
洗了把手回頭繼續道,“你就該先讓我把解藥給你,你再把人給我。怎這般蠢的?和你那夫人當真成雙成對!你瞧瞧我阿姊,再看看我,聰明人的般配方讓人賞心悅目。”
說這話時,他忍不住又看一眼皚皚。
蒙塵珠玉也一樣熠熠生輝。
阿姊生的。
是少年時候的阿姊。
醫官來得很快,給皚皚被箭矢擦過的小腿縫針,被地面碎石咯到的額角止血包裹。軍中麻沸散已經不多,自然不會輕易拿出。
皚皚疼得渾身冒汗,卻也不吭聲,只幾欲将唇瓣咬出血來。
謝瓊瑛揉了個布團塞入她口中,不料頂着劇痛的女孩,猛地直起身,一口咬上他手背。
這樣一掙紮,醫官縫針的手一抖,将皮肉扯開好大一道口子。
皚皚瞳孔縮了縮,一股因疼痛刺激迸發的力氣全部推上齒口,生生将他手背咬出一道血流,兩排齒印。
卻尤自不松口,牟足了勁繼續磨。
謝瓊瑛已經擡起手刀欲要一掌劈暈她,卻驀然想起阿姊咬他的時候,一時竟笑了笑,便也随之任之,由她咬着。
直到最後,醫官縫合完畢,皚皚奄奄一息靠在榻邊,無意識松開口,他方抽來布帶纏過手背。
“……不許辱我阿母!”皚皚喘息,接的是上頭般不般配的話,“阿母與阿翁方是登對。”
謝瓊瑛一怔,聞及自己不如賀蘭澤,兩道銳利目光如刀似劍投向榻上少女,露出兇相,“少得寸進尺!小心我直接弄死你!”
皚皚如聞笑話,輕笑一聲,“你眼下最怕的就是我死了。”
兩廂對視,謝瓊瑛半邊眉眼柔和下來,仿若連那銀色面具都有了柔軟的弧度,瞥頭笑出聲,“不愧是我阿姊生的,脾氣和她一樣烈。”
剛烈脾性,嬌嫩軀體。
一張臉占足便宜。
讓他忘記還流着賀蘭澤的血。
謝瓊瑛見不得她流血破皮,手足被縛,便給她吃軟筋散。
便是眼下時刻,一邊鉗制她雙頰,一邊喂藥,“我對你夠好的,沒綁着你讓你傷上加傷。”
皚皚翻過一個白眼。
難道不是這藥更傷身嗎?
然人在屋檐下,十數日過去,皚皚也不再忤逆他。左右自己掙脫不得,他亦不敢傷害自己。
姑且耗着。
論起“耗”,這段時日裏,她被謝瓊瑛貼身帶着,已然看清楚。
謝瓊瑛根本耗不起。
“知道我們為何去而又返嗎?”謝瓊瑛将碗盞扔在一旁,“因為京畿派糧來了,不日我便可以攻破雲中城,接出你阿母。莫怕,看在你阿母的份上,我不會為難你的。”
皚皚擦了擦唇口藥漬,嗤笑不語。
“你笑什麽?”謝瓊瑛見她這幅神色,不由有些惱怒,“說!少給我裝腔作勢。”
“我笑你害怕!”皚皚晲他一眼,“那是京畿派來的糧食嗎?分明是你殺了使臣,假傳聖旨,佯裝退兵,卻夜屠兩鎮,奪來的糧食,以此蠱惑軍心罷了。”
“你前日在這處着心腹下密令,我都聽到了。你眼下這般說,是你害怕而已,自己诓騙自己,試圖說服自己。長安使臣根本是讓你撤兵的!”
想起他之行為,想起睡夢中一睡不醒枉死的百姓,皚皚面露怒色,“明明你和我阿母一樣受的教養,可見你根子便是惡的。殘暴無德,毫無人性,你長久不了的。”
“我殘暴無德,毫無人性?”謝瓊瑛坐下身來,這麽些年他大抵一直做着這般事,卻無人敢這般說,這會聽來只覺有趣,并不得刺耳。
“我若這會死了,史官大抵會如你所言紀錄。但是我若成功了,他年論史,便是我說了算。”
“你可知為何,當日你阿母言我三姓家奴,只是阻止了高句麗與我的聯盟。然而這麽些年,卻依舊有源源不斷的人同我聚攏,投靠我,任用我,甚至許我高官厚祿,讓我統領千軍萬馬?”
“因為我足夠強!強過他們,弱者就會依附我;強得耀眼,上位者就會啓用我。這個世界,古來如此。”
“是非難辨,然強弱卻可以一眼看出。”
“謬論!”皚皚絲毫無懼他,“你所謂之強,縱有群人依附,你又為随你之衆做了何事?給了他們何等利益?沒有!你不過意圖利用泱泱民衆,滿足你的一己私欲。還是那句話,即便成功,你也不會長久。”
夜風在營帳外呼嘯,帳中燭火點點,随着皚皚用力撐足的氣息而微微搖擺。
大抵從年少确定自己要奪得阿姊開始,這麽些年謝瓊瑛一直埋頭謀劃,鮮少與人說這般多的話。亦或者,這一刻他看着眼前的女郎,尤似看見了他的阿姊,終于忍不住要将自己這些年深埋的想法傾述出來。
“為欲望而努力,何錯之有?誰無私欲?”他笑道,“但我不僅僅是為了一己私欲,我亦為了我的家族可以謀得新生。”
他挑亮燈芯,“當年昭文帝何其虛僞,經年後他明知太子被誣陷,假惺惺建立思子臺,卻不诏令給他平反。要我謝氏尋找廢太子遺孤,卻又不明文下達诏書,只讓暗裏相尋。為此我謝氏為安新帝之心,只得交出兵權,阖族子弟棄武從文。但凡昭文帝明令與我謝氏,當年你阿翁就不必偷偷摸摸入長安,你阿母亦不會在母族和丈夫之間兩難!”
“我之所為,便是讓謝氏金蟬脫殼,讓族中子弟有重新擇選文武、擇選自己前程的機會!”
“這話原該同你雙親所言,但是估計他們多來聽不到了,尤其是你阿翁。”謝瓊瑛自得道,“前些日子,并州城中傳出人心不聚,你阿翁同那處官員離心的消息,今個午後,又有消息傳來,丁朔中毒亡故,正行發喪……”
謝瓊瑛話至此處,忽有人在帳外請命,遂止話轉出身去。
待兩炷香後,再到皚皚面前,竟是将衛恕帶了進來。
衛恕一身傷痕,血跡未幹,顯然歷經惡戰。
“将你方才所言,同我外甥女再說一遍。”
“賀蘭夫人思女心切,道是想來将軍處,如今已經和太孫殿下鬧得不可開交!”
衛恕喘息着,看一眼謝瓊瑛,方繼續道,“又因念及自己孩兒,舊症複發,奪了刺史之……之子青雀照養,卻看顧不得,累他重症,并州上下對她十分不滿,幾欲不聽太孫诏令……”
“信口雌黃!”皚皚聞言,半點憂色都沒有,“我阿母恨此人至此,怎會想來這處。而後者所謂她奪刺史之子,此等內帏事,你如何得知……”
然話落一半,皚皚原就蒼白的面色鐵青,不由整個人顫了顫,只抿唇不語。
她想起阿母失憶了。
阿母不記得這人往過的歹毒行徑,當他只是尋常對壘的敵人,還有手足之情,如此要來換自己嗎?
“怎麽不說話了?”謝瓊瑛觀她神色,挑眉道,“你可是想起了什麽,覺得這人的話不是信口胡說?”
“我句句屬實。”衛恕尚是一副折腰模樣,“刺殺太孫殿下不成,但我毀了雲中城七處專門用來給弓箭手暗殺的哨臺,将軍大可派人去查看。”
“但凡太孫殿下能夠控局,怎能容我這般出入!屆時将軍率軍圍城,那處內裏一盤散沙,統帥軍令難發,外處又少了弓箭手護體,并州不日可破也。”
他看過面色雪白的女郎,再看負手而立的男人,低頭拱手,“只盼到時,将軍賜下丹藥,容我一條生路。”
随着他話語落下,周遭有一刻的靜默。皚皚攏在袖中的手攥着布帛。因為無力卻又想施力,一時坐着的身姿輕晃。
似一座小小的玉山,裂開縫隙,現出傾頹之勢。
“聽到沒有?”謝瓊瑛湊身道,“從來強者說了算。”
皚皚咬過唇瓣,合眼搖首,将背脊挺直,複容色平靜,“你說你為你家族子弟謀前程,然謝氏子弟死者十之七八。女郎能用者皆被你送去聯姻。他們之命就不是命嗎?他們之意願就不是意願嗎?其實呢,說得這般好聽,多來不過是你在意自己的出身,欲往上爬,卻又見不得旁人好,非得毀去他們的人生!”
她的話語愈發堅定,只繼續道,“阿翁教我讀史,與我講,大梁便是自昭文帝起,漸向衰弱,裂土分疆。”
她擡起素白面龐,标致的丹鳳眼眼睑微揚,遠山黛呈入鬓之勢,完全是她生母當年淩厲模樣。
“你既同他一般善虛僞,重私欲,罔人命,下場定如他一樣,不會得意太久。我且看着。”
還有一段實在寫不動啦,明天繼續吧。連着下一章一起看可能會更絲滑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