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晉江首發
晉江首發
謝瓊瑛殺天子使臣,夜屠兩鎮百姓,奪糧草五千石,此間種種,雖沒有露出真跡。但京畿天子處,自然看出端倪。
他從計劃起的那一刻,心中亦明白,回不去了。
如今唯有一條路,便是殺賀蘭澤,破并州成,奪回阿姊。
自己坐天下。
亂世,本就是大争之勢。
竊鈎者誅,竊國者諸侯。
或許在更久之前,他就有了這樣的念頭,眼下不過正式破土見光罷了。
但到底沒有急着攻城。
還有一件事需要他去證明。
這晚少年女郎說了太多話,耗了太多力氣,軟筋散藥效一催,她便合眼睡了過去。謝瓊瑛看燈下面龐輪廓,心裏喚了聲“阿姊”。
當夜,便有人快馬離開子辰縣,前往青州方向,打探事宜。
從子辰縣至青州,往來加急亦需要十餘日,謝瓊琚盤算糧草供給,尚且足夠。
而在這十數日中,伏在并州城周圍的暗子兩次傳回消息。
第一回是九月十九,距離衛恕回來複命的第三天,乃飛鴿傳信,道是并州城七處哨臺全部被毀,眼下正在夯土澆灌中。
此證衛恕所言不假。
第二回是九月二十五,暗子快馬回來禀告,賀蘭夫人病情嚴重,漏夜欲私出并州城,後被賀蘭澤追上帶回。
謝瓊瑛問,“确定其人乃本将阿姊?”
“深夜之中,面容難辨。但賀蘭澤摟其身抱上馬背,兩人共乘一騎。”暗子道,“還有,卑職跟蹤城中婢子,得了賀蘭夫人近日所用的藥方,還有藥渣。”
說着,将兩物奉給謝瓊瑛。
謝瓊瑛遂傳醫官查之。
數位醫官會診,最後得出結論,藥方乃專門醫治郁症,而藥渣是幾味提神、促進記憶的草藥。
“果然病了?”謝瓊瑛嘀咕。
心中卻尚不敢确定,縱使病了,縱是再擔心孩子,他了解自己阿姊,以她的韌性和清醒,除非是同先前一般,與賀蘭澤尚有誤會,無從辯起,方肯回自己身邊。否則只會與他齊心、斷不會做此等傷敵一千自傷八百的事。
是二救一,還是一救二,阿姊心裏定是清楚的。
部将催他發兵。
按照目前局勢,兵力相當,而并州內部人心不穩,外頭喪失弓箭手哨臺,他們處還有人質在手,當是攻城的最好時刻。
然謝瓊瑛還是按捺住了。
道是再等等。
又兩日,九月二十七,前往青州的暗子回來,得了關于謝瓊琚病症的消息。
她竟是失憶了。
念及前頭草藥,又回想那晚皚皚的神态。
謝瓊瑛驀然笑出聲來。
确實唯有如此,阿姊才會鬧得要來尋他。
這廂證明阿姊的鬧騰是真的,賀蘭澤因她控制不住局面、惹惱并州舊人,致使內部如散沙便也成立了。
至此,并州城內憂外患的境況皆成屬實,未防這東線上賀蘭澤的其他兵甲增援,謝瓊瑛當日傳令,三軍點将,翌日攻占并州處。
而這夜注定是個不眠之夜。
在謝瓊瑛接到暗子從青州回來的消息時,公孫纓亦接到了來自青州處暗子的情報,遞交給賀蘭澤。
自該高興的,情報言明已經讓謝瓊瑛得了他胞姐病症的情況,如此卸掉他的防備。然賀蘭澤高興至之餘,卻依舊騰起一股惱意,直将茶盞貫在桌案上。
“想來當年殿下毀掉您表妹的一樁姻緣,其母從未釋懷。”公孫纓搖首道,“幸虧我們早做安排,布好了棋子。”
“與虎謀皮。”賀蘭澤嘆道,不由想起數日前捕獲的衛恕,以及被關押在莊上的呂辭。
都是和謝瓊瑛合謀者,哪個是他對手?
眼下一切都按照計劃行徑,但尚有兩處并不圓滿。
一則是援兵,涼州賀蘭敦處已經将五千精兵增援到位。但是賀蘭敕處的兵甲卻絲毫沒有動靜。
二則衛恕處,前頭被俘時說好,謝瓊琚照養青雀,由他想辦法帶出皚皚,然已經這麽多天過去,想來并未得手。
“天色不早,殿下先回去歇息吧,已備來日大戰。”
賀蘭澤颔首,亦道,“你也早些歇下。”
九月十三,丁朔發喪。
公孫纓以繼任刺史的身份給他扶棺,送他入陵園,算是另一種圓夢。之後便一頭紮入公務中,精神尚好,只是整個人肉眼可見的消瘦。
賀蘭澤趁着夜色,拐了個彎,來到謝瓊琚處。
自謝瓊琚鬧出要回謝瓊瑛處,将這處鬧得雞飛狗跳,便索性和賀蘭澤分居而住。兩人除了那日在城門口撕扯着共騎一回,私下便未在見過。
其實這是在後院內帏,原無需如此。
但是謝瓊琚道,以防萬一。
當年暗子都能潛到呂辭處,焉知這裏頭是否已經被徹底清除幹淨。
且将戲做足了。
賀蘭澤便按她所言。
原本,這一切就都是她一手安排的。
從夫妻離心,病發,欲要回去謝瓊瑛處,搶來青雀照料,分崩并州上下人心,一直到最後的将計就計讓衛恕毀哨臺,以子換子,都是謝瓊琚的意思。
她說,“沒有人比我更了解他。”
“這是他最後也是唯一的機會,他一定會來。”
是故按理,賀蘭澤這夜也不該過來。
當忍一忍。
但賀蘭澤覺得他忍不了。
他不怕旁的,就怕她真的在如此環境下恢複全部記憶,重新病發。
他看過左右、推門入內時,已經梳洗上榻的婦人正在撫拍青雀哄他入睡,見他進來做了個噤聲的姿勢,遂繼續低頭俯拍孩子。
賀蘭澤低眸尋她目光,見她一心在孩子身上,并未打算理他,便低聲讨好,将上述現成的緣由講來。
謝瓊琚擡眸看他一眼,還是未曾言語。
賀蘭澤便又道,“青州處來書信,你……謝瓊瑛處當不日就會來攻伐此處。”
謝瓊琚撫拍孩子的手頓了頓,湊過身子拉來被褥,給他蓋好。看他的目光愈發溫慈。
然轉過身來,面上容色卻是黯了黯,“不說旁的,若不是丁刺史誤入那盞酒,如今郎君已經不能坐在這處與妾閑話了。再論皚皚在他手,人人為他棋子,兩鎮百姓因他旦夕殒命,他罄竹難書。故而郎君擇日沙場見,生死間不必留情。”
她抓上他左手臂膀,伏在他肩頭,“他是妾阿弟,既各為其主,死後妾自為他收屍全手足之情。但是妾的郎君,妾的孩子,需長長久久伴着妾。”
“妾很好,沒有舊疾發作。往事記得也不甚清楚,但是妾很清楚,永遠都會與郎君站一起。”
她綢緞般的青絲覆在背脊,梳洗後的發間散發着若有若無的桂花油芳香。
賀蘭澤五指插入繁茂烏發中,一縷縷嗅,一絲絲看。
他記得,當年她生孩子的時候,産痛之際,汗透發絲,他也這般撥開她披散的長發。卻忽見一根華發,如雪夾在青絲中,狠狠發刺痛他眼眸。
如今,五年過去,他從死神手裏搶回來的人,擱在掌心養護,終于養出血色芙蓉面,青絲三千丈。
“把他抱走。”他擡手示意不遠處的侍女,只将懷裏人卧上床榻。
翌日,九月二十八,探子飛鴿傳回消息,謝瓊瑛領全部兵甲奔往雲中城。賀蘭澤接過情報,放出另一只鴿子,催促賀蘭敕的援兵。
眼下賀蘭敕已經聚兵三萬離開遼東郡,往雲中城而來。
底下參将建議道,“将軍,觀天色,之後數日皆有大雨,我們可要加快速度?且子辰縣較我們更近于雲中城!”
賀蘭敕道,“既要下雨,且安營紮寨,修養兩日。”他并不是不願支援賀蘭澤,只是心中所想,這般被召回去,若是過于聽命,手中權柄轉眼即逝。
即是前往增援襄助,便該是個輔弼模樣,且不能被輕易撸去榮耀。
于是出遼東郡百裏後,九月二十九,烏雲密布之際傳令紮營修整,只道待過雨止,再行救援。
卻不想這雨時大時小,就沒有停止過。
轉眼兩日過去,雲中城中雖未有催援,但賀蘭敕自己觀天色,只道不好。西邊盡頭聚滿魚鱗雲,此乃暴雨征兆。
此去并州雲中城,還需越過冀州群山,恐遇山洪。
遂連夜傳令拔營冒雨出發。
然天不遂人願,果然在進入冀州後,十月初五這一日,連着前頭兩日暴雨,引發山洪。三萬大軍滞在該處,莫說前往救援,就是自救都艱難異常。
而此時的雲中城中,早已是刀槍劍戟厮殺,戰鼓占星辰。
本來是就是兵力相當的兩處,莫說皚皚在其手,就是不在謝瓊瑛手中,賀蘭澤攻城也是占不到便宜的。
是故才拼命想法子引謝瓊瑛前往。
搏的就是一個引君入甕。
但是猶豫城中七座哨臺被毀,遠程暗殺的弓弩手,弓箭手便都發揮不了戰力。賀蘭澤之所以同意以這樣大代價取得謝瓊瑛掉以輕心,原就是想着有賀蘭敕三萬援兵。
如此加上二比一的戰力,再行甕中捉鼈之計,以此勝算更大,傷亡更小。
結果萬萬沒想到,賀蘭敕處會如此延緩行程。
這是厮殺的第三日。
謝瓊瑛是十月初二到達的雲中城。
彼時按計劃,賀蘭澤命人應敵,并州将領則成懶政狀态。
陣前兩軍将領交鋒數個回合,謝瓊瑛下觀戰況,上查并州士氣,一時未急攻入城池。兩軍戰一日,得最新軍情,原是有部分并州舊将早早便遷入定襄郡,并不在這場戰役中。
當夜休戰。
謝瓊瑛則派兵甲突襲,自然未占到便宜。但卻帶出一則消息,賀蘭澤與如今的并州刺史公孫纓皆譴将不行,公孫纓不得發,只得前往幽州調兵,如今已經連夜出發。
遠水解不了近渴。
十月初三晨起,謝瓊瑛再度派人叫陣,出來的已經是賀蘭澤的冀州兵甲,護城門的則是從涼州遠調而來的人手。
如此,謝瓊瑛未再猶豫,領兵攻城。
這期間,皚皚一直在他馬背上,從城牆砸下的碎石,射來的箭矢,并不長眼,為此賀蘭澤只得減少護城人手。
換言之,謝瓊瑛乃以皚皚軀體作盾,再當矛,以此破開雲中城城門。
兩扇城門轟然倒下,賀蘭澤領殘部帶上謝瓊琚按計劃撤離。
雖一切為計,一切反複推演了無數遍,一切尚在掌握中。
然皚皚一聲“阿母”還是喊碎謝瓊琚心扉。
謝瓊瑛一聲“阿姊”,更是将她萬千記憶聚攏而來。
賀蘭澤退入內郭城,外城門四下關上,原本被破開倒下的城門口由重弓弩壓陣。四下裏伏擊的兵甲盡數出現,将随謝瓊瑛入城的五千精銳團團圍住。
而城外還未來得及入內的兵甲,顯然也進不去了。原本離開的并州将士從東南邊定襄郡方向領兵而來,公孫纓則帶原本伏好的幽州人手從西邊圍上來。
城外城內陷入一片厮殺。
謝瓊瑛至此回神,此乃兩計連環。
先以情報引蛇出洞,後請君入甕。
賀蘭澤在城樓觀戰,本該是轉瞬間措手不及的獵殺,由不得他叫陣威脅。然而百密一疏,賀蘭敕沒有按時到達,二比一的絞殺戰,成了一比一的拼殺戰。
雖然攻其不備,那處又是遠程而來,依舊是由賀蘭澤隐隐占了上風。但是也只是微弱的優勢,大半日厮殺,謝瓊瑛砍出一條血路,騰出手持刀于皚皚脖頸,要求賀蘭澤開門散兵,讓出一條路。
這就是持久戰的結果。
就是少了賀蘭敕兵甲的後果。
殘陽似血,賀蘭澤站在城樓上,無奈擡旗傳令止戰。
內城早已停歇,外城尚在厮殺,傳令不及。
謝瓊瑛帶着殘餘兵甲拍馬緩緩退至城門口,瞥眼看門外,吼道,“讓弓弩弓箭手全部撤下。”
“你能跑哪去?”賀蘭澤譴退弓弩弓箭手,聲音逆風傳來,“把皚皚放下,孤容你全屍。”
“你閉嘴!”謝瓊瑛手中刀刃用力一分,皚皚脖頸便現出一道紅痕,“我阿姊呢,讓我阿姊出來,跟我走!”
“有她們兩個保駕護航,我自然走得掉。”謝瓊瑛環顧四周,重弓弩已經退下,而內城可伏弓箭手的哨臺還未重塑好,一時心下稍定。
“我跟你走!” 賀蘭澤還未來得及言語,卻聞耳畔一聲聲音響起。
原是方才随他一到退到這內城,去了後院等候,卻不知什麽時候重新站到自己身邊的人。
尚且穿着午後他親自給她挑選的披風,連衣風帽遮住她大半容顏。
她側過面龐看他,眼中帶着淺淡的笑意。
“你?夫……”賀蘭澤識出對方,只本能地欲要四下環顧,只看見一襲單薄身影匆匆下城樓而去。
“我不會讓你走的!”賀蘭澤接過面前人的意思,開始言語牽纏。
那句“我跟你走”确實是謝瓊琚說的,但是留在城樓的只是熟悉她舉止的竹青。
謝瓊琚奔下城樓,在并不引人注意的地方,踏過屍水,踢走屍體,從地上揀來弓弩,翻上西邊半損的塔臺。
她的記憶,在隆守城中有覺醒的趨勢。
她總是想起有一場大火,還有一場大雨,但是看不清火中的人,也看不清雨中人。只是隐約記得,她射出過那一箭,射傷了她夫君。
可是其他種種,有畫面,有人影,卻不能完整的匹配。
然而,無論這些年的記憶有還是無,有一點她從未懷疑過,就是她與她的夫君彼此相愛。
直到今日,撞見謝瓊瑛的臉,明明她也始終記得他的模樣,卻偏生在這一刻,看見他,觸動她全部神思。
是因為那張面具。
面具後是被她烈火灼燒的肮髒印記。
她養大的手足,原是污穢不堪。
她終于記起了所有!
謝瓊琚半伏在哨臺,追來的弓弩手悄聲又急聲。
“夫人,這處不穩。”
“這處如今位置有傷到翁主的風險。”
謝瓊琚沒有理會他們,只雙目灼灼盯着挾持她女兒、威脅她夫君、幾乎毀滅她全部人生的人。
那個人,正滿目自得看城樓下走向他的女子。
一步三回首,似與夫君訣別。
在西邊天際雲霞收,突降的漫天大雨裏,認命重回他的身邊。
他那樣自得,那樣狂妄,掌控着一切。
是當年神色。
當年那場雨。
他在她耳畔言語,她永遠記得他的話。
他說,“開弦,上牙,脫鈎…”
開弦!
上牙!
脫鈎!
時隔十三年,一樣的天地雨簾下,她重開弓、弩。
橫貫脖頸的箭矢帶出血花噴濺在孩子面龐。
青年從馬上跌落,看穿着披風跑來的女子,不是他的阿姊。
最後的餘光看見,西邊哨塔站起的婦人。
風雨中挺立,卻不給他一個眼神。
明天我休息一天哈,後天繼續,發個紅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