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晉江首發
晉江首發
暮色上浮,大雨滂沱。
謝瓊琚站在修築了一半的哨塔上,目光在長久地凝視後有短暫的渙散。被雨水打淋的睫毛勉強擡起,又被沖刷垂下。
連頭都因失力而低垂。
她的眼前,唯剩雨水茫茫和鮮血淋漓。
周遭的困鬥之聲,未幾也變成了兵戈落地的投降聲。
她從哨塔下來。
奔走的速度和來時路一樣快。
奔到城門口,世人眼中她的血親身旁。
謝瓊瑛仰面倒在地上,就在她的足畔,血從他身體中汩汩冒出,箭矢橫過脖頸,他已經發不出聲響。只是從唇口張合中,能依稀辨出他的話語。
他說,“阿姊……你來了!”
謝瓊琚越過他,扶起自己的女兒。
他繼續喚,“阿姊!”
謝瓊琚一只手摟着孩子,一只手撿過地上長劍,指向他。
他執拗道,“……阿姊!”
謝瓊琚搖首,終于開口,“我不是。”她将長劍捅入他胸膛,結束了他本就即将終結的生命。
賀蘭澤晚來一步,她将孩子推入他懷中,自己撞在他胸膛。
賀蘭澤扶住她。
她說,“我都想起了,這麽多年……”她的話沒說完,終因力竭而散了了意識。
十月初五傍晚落下的大雨,連綿數日不曾斷絕。
雲中城處在并州北端,毗鄰涼州,再北便是匈奴之地,氣候比別處更加陰寒。謝瓊琚在這日淋了許久的雨,當夜便起了高燒。
有薛靈樞在,最是熟悉她的體質病情,賀蘭澤便也沒多害怕。果然,搭脈開方後,薛靈樞道是只是受了風寒,加之急怒攻心,喝兩貼藥,緩緩就好。
賀蘭澤被袖袍遮擋的手幹幹搓過掌心,點了點頭,“勞你去看顧皚皚。”
皚皚有些嚴重,脖頸有刀傷,小腿的箭矢傷因為縫合的粗糙而重新裂開,又被喂食了不少軟筋散,內外都需要救治。
薛靈樞帶着一衆醫官研方開藥,拆線去腐,一連忙了兩晝夜,方将她傷勢穩定下來。
賀蘭澤聞過,心下稍安,然眉頭卻也不曾松開。
近身的霍律和薛靈樞等一幹心腹自也不覺奇怪,畢竟眼下諸事還需要他主持打理。他們理所應當覺得是為這處。
謝瓊瑛死後,手下三萬兵甲盡數投誠。
翌日,十月初六,賀蘭澤将這部分人分作兩處。一處留在涼州護防,一處由原本冀州刺史宋淮帶往冀州鎮守。
十月初八,北邊匈奴來犯,當是前頭聽聞并州上下離心,謝瓊瑛又有攻占之舉,欲想趁勢撕下一片肉來。
卻不想不過是一預備許久的計策,更不想這場仗這般快結束。
賀蘭澤得消息,派李洋領兵對抗。
按公孫纓所言,李洋這些年磨煉得足夠,從九皇河之戰,到中線攻占虎牢關,立下不少戰功。
但是這會讓他領兵對抗匈奴,如此獨擋一面還是頭一回。
議事堂中出現不同的聲音。
乃是前兩日從涼州趕來的賀蘭澤的大舅父,賀蘭敦。
賀蘭敦乃賀蘭氏家主,多年來在青州主持大局,因早年發妻亡故傷心情郁,身子不大好,便鮮少征戰。
直待賀蘭澤出走,受賀蘭敏所請,方守在涼州苦寒之地,如今随着威望漸重,兩鬓亦頻添銀絲。
他所言亦是在理,“匈奴狠戾善戰,李将軍未曾與之交過手。從旁輔之即可,主将可換旁人。”
賀蘭澤接來話語,“那賀蘭将軍有何人選?”
“殿下不棄,老臣可去。臣早年二次與匈奴交手,尚有經驗。”
“如今十月天,賀蘭将軍早年腿腳有疾,恐有不便,還是保養為上。”這話是諷刺,還是關懷,全在聽的人。
而說話的賀蘭澤面色無波,話語平和,只繼續道,“将軍或者再薦一人!”
賀蘭敦看着這個外甥,聞前話不由背脊發涼。然聞後半句見之又是一副真誠謙謹的模樣,遂一顆心緩緩定下,“那就讓犬子去,他自幼随着老臣,雖無有與之對戰的經驗,然耳濡目染,多少知曉匈奴習性和作戰習慣。”
“末将但憑差遣。”出列的賀蘭正乃賀蘭敦長子。
“如此甚好!”賀蘭澤颔首,“賀蘭正為參将,擇日随同李洋出征。”
此話一落,堂中議事者多有尴尬。
任誰都能看出,賀蘭澤這是拂了母族的臉,明順暗逆。
賀蘭敦更是在這個外甥反複的話語中,被逼出一身冷汗。
議事堂散會,賀蘭澤卻又留下賀蘭敦,道還有事有勞他。
賀蘭敦接過熱茶,飲下一口。
見原本堂上高坐的賀蘭澤轉來在他一側坐下,從袖中抽出一分卷宗遞來。
“三舅父經冀州,遇山洪,全軍滞留險地,送信求援。”賀蘭澤遞去卷宗,持茶盞不緊不慢地拂了拂茶湯上的茶葉,“此事就不放在堂上議了,大舅父親去一趟吧。”
“殿下……阿郎!”賀蘭敦看着手中求援的卷宗,識出胞弟親筆,心中再恨慨,然這個時候也只得再為他辯解兩句,只嘆道,“此番你三舅父延誤軍情,定也吃到苦頭了,我來訓誡他,斷無下次。”
賀蘭澤這才停下拂盞,押了口茶,也不接他的話,只道,“事不宜遲,大舅父點兵前往。眼下将士們的性命方是最重要的。”
賀蘭敦觀其容色,辨不清喜怒,終是起身領命離去。
和匈奴的這場戰役,從開始到結束不過十餘日。賀蘭澤原早早得了情報,不過是小股兵甲,不是未跟上遷徙的大部隊,便是王帳派出刺探的先鋒,無論哪一種,都非主力,李洋對之綽綽有餘。
此番讓李洋前往,分明就是特意給他鍍金的。
然李洋不僅鍍了層金,更是立了實績。
十月十一,同匈奴交手不過半日,匈奴便發現來者硬茬,匆忙撤退。奈何李洋追咬不停,直追到大青山處,發現匈奴暫歇的王帳。
遂調轉馬頭佯裝收兵逃離。不想當夜卻抓山中羚羊野兔,潑皮取油脂,又命手下倒盡水囊清水,以糧換當地一鎮之酒水,裝入水囊。
平旦之際,領弓箭手三百,縱馬直奔匈奴王庭。弓箭手未持弓箭,只按命令各自抽出馬背上的水囊,擰開塞蓋,高甩扔出。
漫天酒水如雨下。
于此同時,李洋從後出,三支滾油箭,越過酒水密雨,延成一片火海。
火入王庭,自絕不了匈奴根,但燒毀糧草無數,将其王庭逼出更遠。
至此,李洋一戰成名。
歸來雲中城複命。
賀蘭澤将原本讓其擔任涼州處酒泉郡太守的嘉獎,直接改成了擔任涼州刺史。
彼時,乃十一月二十,賀蘭敦已經救出賀蘭敕,正在冀州養傷。聞此訊,賀蘭敦只長嘆息,賀蘭敕擇氣不過。
直道,“長兄守涼州多年,他怎能說換人便換人!”
“不對!”他從榻上起,“長兄,他分明故意調開你。黃口小兒,欺人太甚!”
“休得胡言!”賀蘭敦四下環視,“阿郎到底姓齊,這山河寸土,原都是他的。換便換吧,我也老了,想歇歇。”
賀蘭敕尚有話說,卻被長兄将嘴堵住,“你且想想此番延誤戰機,如何平他怒火方是上策!”
“他能讓長兄前來,自是不想将事鬧大。”賀蘭敕躺回榻上,“我下回注意便是。再者,他能拿我如何!”
賀蘭敕合了合眼,“涼州不要也罷,左右我處四州,姻親裙帶,盤根錯節皆流有我賀蘭氏血液,他動不起。”
“你養兩日,親去向阿郎秉承失誤。” 賀蘭敦勸道。
“這……他都不追究了,我還要送張老臉作甚。不去!”賀蘭敕拒絕。
十一月二十二,李洋攜妻帶子,前往涼州赴任。
謝瓊琚出雲中城相送。
李洋作揖折腰長謝,“若無夫人昔年指點,斷無某之今日。”
謝瓊琚搖首,“師父引門路,修行在自身,原是你自己的造化。日後,下莫愧對當地民衆,上莫負君恩期許。”
雲中城朔風已起,黃沙漫天。
謝瓊琚目送他們遠去。
竹青道,“姑娘,這處風沙大,我們回吧。”
謝瓊琚想了想,“回去也是一個人,擇處客棧,我們住一晚,正好看看這處的街市。”
她招來潛在人群裏的霍律,“你派人同郎君說一聲,今個我不回去了。”
就這麽一句話,不該傳錯,亦不該聽錯。
但賀蘭澤腦子裏只有五個字,“我不回去了。”
于是,他不顧夜黑風高,縱馬出了雲中城。
丢下偏殿內、前兩日才讓人從永昌郡帶回的謝氏族人和謝瓊琚汝南的外祖一家。
謝瓊琚恢複記憶了。
薛真人說過,過往不堪,是她郁症的症結。
然而,還有一重緣故,是因為她生無可戀,生命裏無以為繼。
這麽多年了,其實賀蘭澤一直有個疑問,她不至于無以為繼。按她的性子,即便有過不堪過往,但是謝瓊瑛未死,她當不會起死志。
因為她的家族,為謝瓊瑛所害。
兒郎死者十之七八,女郎流離被污者無數。
她能為了保護家族傷他,怎就不能為了替家族複仇活下去?
而在重逢後的記憶裏,她有無數次死的念頭,卻無半點複仇的意願。
仿若,謝氏阖族與她沒有半點關系。
而并非謝氏子的謝瓊瑛卻連遷徙永昌郡都帶着族人和外祖一脈。
他意識到一些事情,覺得心神俱顫。
熬不住尋來這些她的至親。尤其是她阿母早亡後,每年代母兩次回去汝南奉孝的外祖。
現存的謝氏族人不知真相。
唯剩她花甲之年的外祖父,老淚渾濁,“以為可以将這秘密帶去地下,不想今朝還是被迫吐出了出來。”
“吾兒嫁去謝家數年未孕,吃藥無數,後野聞民間一方,可收養一子為引子,以此積福受孕。誰能想,十兩碎銀買來一個那樣好的閨女,誰又能想,千辛萬苦生下的卻牲畜不如!”
“當年,小五為保謝家棄你,殊不知那壓根不是她的家。”
生無可戀,無以為繼。
賀蘭澤離去前,留話他,“謝瓊瑛乃收養者,欲奪謝氏權勢,方改宗譜,迫爾言假話。”
連戰場厮殺都不曾紅眼的青年,難得切齒相脅,“将孤之語,原封不漏告與吾妻子,錯一字,孤便屠你周身一人。”
夜風呼嘯,城郊的鬧市只剩了零星幾盞燭火。
賀蘭澤有些無措地行在馬背上,在長街尋望。
自十月初五那日,謝瓊琚與他說,這些年裏的事,她都記起來了。
她恢複了記憶。
他便一直害怕。
怕到不敢去見她。
她不過就是一場風寒,吃了藥,發出一身汗,兩日後便清醒了過來。
着人告知他,他嗯了聲。讓人帶話,道是近來公事繁忙,不要等,他宿書房。
确實很忙,沒有半點喘息的時候。
他最先做的,便是讓人前往數百裏外的永昌郡接來她的血親。
讓她有活下去的信念。
然後,他分配好向他投誠的三萬人手,安置他們,想着之後陪謝瓊琚回去,也算妥善安排了這處。
這樣她不會覺得又耽誤了自己,心生愧疚。
再然後,他擇了李洋抗擊匈奴。
如果她還是和先前一樣,要和她分開,要他完成大業。
也行的。
他當以最快的速度做,再去尋她。
即便再尋不到,他治理清明天下,總能讓她得餘生平安。
“這麽些日子不見妾,妾也能知郎君做了這些事。”謝瓊琚看着被霍律帶來客棧的男人,輕嘆道,“昨日給你送膳,見你偏閣藏了人,私下問過出行的人手,妾便猜到了。”
謝瓊琚先說了這處,“很早妾就知道了,郎君不必将真相反複。”
“只是妾有疑惑,還望郎君解惑。”
“你說。”
“這些日子,郎君因何不來見妾?”
聞這話,賀蘭澤垂眸不語。
“妾暗裏看郎君,見郎君多有惶恐色,你能告訴妾,您在惶恐什麽嗎?”
賀蘭澤擡眸看她,星眸染濕,卻依舊無話。
“你怕我記起所有,再度病發?”
“我不怕,我能照顧好你。”
“你怕我依舊沒有生的欲望,一心求死?”
“我不怕,我幫你尋到了支柱。”
“你怕我誤了你大業,心生愧疚?”
“我不怕,我安頓好了一切。”
“所以你怕什麽?”謝瓊琚捧起他面龐,“你再不說,妾就真的不回去了。”
屋中燭影輕擺,男人呼吸急促。
他在與他對坐的妻子眼裏,看到五年前,紅鹿山腳下兩人訣別的一幕。
那是她失憶前,清醒時,平靜理智下,最後與他說的話。
她說,“你娶妻生子吧 。”
他從未忘記,之後年年歲歲。
多出來的一個孩子。
擁有過的五年時光。
皆不是那個完整而清醒的她,本意願贈與他的。
多來,是他偷來的。
“我怕……”踩過白骨、趟過血水,不畏生殺,不懼神佛的男人,未語淚先流,“怕你、依舊不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