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晉江首發
晉江首發
“我怕你依舊不要我。”
這句話在謝瓊琚耳畔回蕩。
明明他說得哽咽又低沉,謝瓊琚卻覺得幾欲震碎她耳膜。
那樣重,那樣痛徹心扉。
從生離,到死別。
她扔下他一次又一次。
她拍他彎下的背脊,撫摸伏在肩頭的腦袋。
年少時,刀槍劍戟加身,她未曾見他落淚。
如今,連番見過,且形容不雅。
他能哭濕她肩膀,濕透衣衫。
上回見哭成這般……謝瓊琚低嘆,是在紅鹿山上,她瀕臨死亡卻又枯木逢生之際。
她微微後仰,将他面龐捧起,湊身吻他濕漉漉的眼睛,被淚水劃過的面頰,滾動的鋒銳喉結,柔聲道, “你問啊,傻子……”
問我是否還願意與你同行?
問我怎會不願與你同行?
一眼,從眼底望進心裏面。
男人這會卻不問了,只依舊賴在她肩頭。
呼吸灼熱,素手捏頸探入,口齒銜耳以沫。
成一刻無聲的發問。
“不行,這會我替換的衣裳都沒有……”是不能給他半點好臉色。
“明日去購!”他喘着氣,尾息糾纏。
忍過近一月的惶恐煎熬、忐忑不安。
頂着額角青筋,攥人的指尖發白,從榻上起身,抱人入榻間。
欲求腳踏實地的确切與安穩。
看她松開的抹胸間,峰巒挺立,白玉生輝。
看她眉目彎下,整個人在戰栗中縮成新月模樣。
看自己融進她潮濕鳳眼中,她陡然睜大的雙眸比月華更美更溫柔。
“……別、離開我……”雲巅處,男人嗓音發啞又發緊,潰不成軍。
“那年有句話沒說完……”謝瓊琚竟在這刻抽出一分清醒。
在一身潮紅蜜色裏,睜開一雙亮如星辰朝露的眼睛,“餘生,你好好愛我。我們好好過。”
記憶流轉,這是她為他誕育第二個孩子時未竟的話語。
原來,紅鹿山腳下并非訣別詞。
原來,相愛才是她最後的心裏話。
這夜,他帶她幾回雲霧中穿梭,深海裏搖擺。
待水向東流,月向西落。
翌日整個晌午,屋子都未見門開。
只有竹青過來侍奉,被賀蘭澤隔門吩咐去置辦衣衫。
謝瓊琚模模糊糊地聽着,撐起眼皮瞪他一眼,未幾重新合眼睡去。
沒有急着趕回雲中城。
偷得浮生半日。
兩人緩步走在城郊小道上。
本是說好了走一走,消消食。
然而,這樣一走,便走得有些久。
戰後初平的地界上,朔風拂面還是帶着血腥氣。
因時節枯敗的草木被斷了根,再不能春風吹又生。
三三兩兩衣不遮體的人不知從何處冒出,擦身撞過謝瓊琚,奔往城門口施粥的竹棚下。
謝瓊琚被人護在路邊,看不斷湧去的難民,看近身處圈住她的結實臂膀。
謝瓊琚道,“那年我從長安來,便是這樣的光景。”
賀蘭澤道,“更早前,我入長安時,已是這般模樣。”
謝瓊琚有些慚愧,“我們吃多了,出來消食。”
賀蘭澤安慰她,“我們吃谷粒果腹,未曾魚肉旁人。”
他牽着她,五指扣得愈發緊,“回去隆守城,我們種田織布打獵。”
謝瓊琚被他攏在掌心的手有些抖,擡眸看他,落下眼淚。
他又說,“去城中置辦些你喜歡的衣衫布料,食物種子。水土不同,我們可以慢慢試着培育。”
“還有,這會且尋銀錢兌好那處的貨幣,不然有銀也沒法用……你想想,還要些什麽,過日子尋常的物件,你總是心細些!”
他牽着她,往城中走去。
她卻頓在人群往來的城門口。
“如何不走?”他回眸看她。
她回顧周遭往來的人。
看不遠處乞粥的民。
看老人懷中哇哇大哭的孩子。
看流離人如同失群的鳥。
再看,面前男人。
在這一場情愛裏,他退啊退,低頭又折腰,卑微地乞求。
就算她說了,要和他在一起。
他也依舊不敢奢望太多。
于是,她随他入城,卻沒有置辦任何的東西,只回來雲中城。
轉眼又是數日過。
枝頭飄落的黃葉化作入冬的第一場雪。
賀蘭澤依舊很忙。
本來是打算前往冀州将尾事處理,耐何這一場雪落,勾起這處本就陰寒的氣息,賀蘭澤便有些受不住。
那年在無極崖深潭中傷的肺腑,染的寒症,稍一不保養調理,便發作的厲害。
今歲八月至十月的一場仗,尤其是最後的決戰上,如注的大雨淋打,便成眼下境況。
如此再不敢路上颠簸,只得滞留至此。
但到底也沒閑着。
他連日處在議事堂中處理公務,幾乎每日都踩夜色方歸。
謝瓊琚便披着厚厚的狐裘,撐一柄竹骨傘,給他送藥又加餐。
他自然喜歡她過來,卻又呵斥她不要再過來。
柔和了面容,緩下聲色後,給的理由是,“雪天路滑,莫讓我憂心。”
謝瓊琚餘光掃過堂中官員并不友善的神色,亦未多言。
只聽話颔首,不再過去。
但她隐約記得,議事堂中,除了并州本來的屬官,還有不少仿若是生人面孔。
派了竹青暗裏去看。
竹青說,近兩日,愈發多的外城官員都來了雲中城。
門口車輛重重,車駕上挂着青、冀、徐……各種字眼的牌子。
“如此寒冬,這處又是大雪飄飛,這有何事急的?”說這話時,竹青正在陪着謝瓊琚制衣裳。
前頭公孫纓送來了一張墨狐皮,原是給賀蘭禦寒的。
大雪封門,外頭鋪子盡數不再營業。
謝瓊琚便拿來自個縫制了。
賀蘭澤有的是衣衫風袍,她撫着油光水滑、綿密厚實的皮毛,回想前頭青雀的身量,給未曾謀面的小兒子做了氅衣,短靴。
“不會又有戰事了吧?”竹青從謝瓊琚手中接過靴面,做最後的收尾工作,“要是真這般,一時半會我們可是回不去了!”
謝瓊琚揉了揉眉心,合眼歇了會緩解發酸的雙眼。
腦海中浮現出一些她看見或未曾看見的場景。
譬如,議事堂內部分官員不善的眼光。
譬如,議事堂門口逐漸多出的車駕。
“不必忙了,這些都不缺的。”片刻,她睜開眼,看見竹青已經收好尾,這會正在收拾其他季節的衣衫用物,放在一個個箱籠中。
她知道,這是賀蘭澤吩咐的,讓她有空便慢慢拾掇。
都是新的,新置辦的。
竹青聞言,回頭有些疑惑地看她。
隆守城中怎會不缺!
還是郎君說得對,往來一趟不容易。
“千山小樓裏什麽都有。”謝瓊琚終于開了口。
竹青怔了怔,放下手中活計,回來謝瓊琚身旁,“我們不過是來幫忙解決并州之危。姑娘,您不要回去那裏……”
提起千山小樓,竹青竟有些後怕,她怎麽都忘不了自家姑娘有身孕的那段時日,是被怎樣磋磨,耗盡心血,“殿下已經表明他還是願意陪您繼續避世的。不,他分明很激動,甚至是感激您許他伴着您。就是小郎君,殿下也說了,我們可以接他走的。殿下說,總之一切有他,不必您憂心。姑娘好不容易身子好些……”
這個是比賀蘭澤還要早,心中只有謝瓊琚,事事将她放在第一的人。
謝瓊琚拉過竹青的手,讓她在自己對面坐下,搖首道,“恢複記憶的這些日子,我想明白了,過去五年,且當我養病。我病入膏肓無暇顧及別人,便也罷了。”
“但我在郎君手中獲得新生。新的一條命,不該用來避世。皚皚有理想,蘊棠有責任,還有自出生便未曾謀面的小兒要成長,還有你要給你尋個好兒郎好好地嫁了。這世間我有這樣多的牽絆,有這樣多有意義的事要去做,何必躲于人後,躲于虛僞的平靜假象裏。我重活一遭,該重看世界。”
謝瓊琚眼眶泛紅,鼻尖冒酸,只仰頭深吸了口氣。
眼前有無數畫面綿延過。
大都是有他的場景。
上黨郡沒有半點猶豫的随她縱身一躍,千山小樓中舍棄一切帶她遠走,紅鹿山佛前長跪無極崖絕壁摘花,還有隆守城中的纡尊降貴陪她粗茶淡飯……
她擡手往上拂過眼角,将眼淚抹幹,轉身卻見這人不知何時已經來到身後。
夜色深沉,燭臂漸短。
确實是該回來的時辰了。
竹青在榻上起身,識趣地帶着侍女下去。
她便索性轉過身子,偎在男人還來不及烤熱的懷中,一點體溫扛不住雪水寒潮。
她抓來他的雙手,給他哈氣取暖。
已經有太多時日,都是他負重前行。
她搓着他的手,擡眸看他泛紅的眼角,“方才妾說的話,郎君都聽到了?”
賀蘭澤點了一下頭。
謝瓊琚道,“妾還未說完,本就想尋這兩日于你說明白的。”
賀蘭澤看着她,等她的話。
須臾,卻又搖首,“別說了!”
謝瓊琚卻堅定道,“妾要說,妾今生已擁有太多,很是圓滿。不能擁有的,譬如高堂雙親,生身者不知在天涯何方,養育者盡歸塵土。然郎君恩母仍在,切莫留有遺憾。而妾亦為人母,也很想自己的孩子。”
謝瓊琚停下片刻,又想回來雲中城裏,議事堂中往來出入的人,堆在案上累成小丘的卷宗,在某個她送膳食前往的午後。
他伏案休憩,她翻卷閱過。
是太多人系在他身上的前程和希冀。
如今熙熙攘攘入城者,不是因為又有戰事起,而是要尋一位能平戰事辟天地的君。
然而,他卻無聲無息,背負、處理,推拒。
甚至為此,不許她露于人前,置于刀尖。
只自己擔下極有可能的罵名。
于私,奉母不孝。
于公,待下不足。
這是個人,再堅毅,他也會疲憊,煎熬。
卻面對着她,還是只說要和她回隆守城那個世外桃源。
甚至在她回來城中,沒有置辦任何前往那處的東西後,他索性自己私服入長街,把衣衫頭面,谷粒種子,銀錢貨幣,全部備了個齊全。
他不舍她再受傷害。
她又何曾舍得,他這般艱難。
她攬其頸入胸懷,給他香糯至極的溫暖,“郎君能為我舍棄全部,我也能為你重新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