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晉江首發

晉江首發

謝瓊琚至此便是表明了态度,但賀蘭澤卻未急着回去。

雲中城的議事堂中,每日依舊人員往來匆匆。

晨鐘未起便入內,暮色降臨亦不見人歸。

賀蘭澤也不避他們,極有耐心地坐在堂中,身披大氅,手捧紫金手爐,聽他們來來回回天下民生,君君臣臣地講述。

聽得膩了,或是哪個言語過了,他便咳兩聲。

反正他确實染病中,稍咳得用力些,便真能咳上好一陣。

咳得面色發白,鬓角生汗。

守在一旁的侍者趕緊奉了養生茶給他,有時是枇杷葉冰糖水,有時是貝母幹草梨湯,總之都是止咳的藥膳,沒有半點虛假。伴着他每日兩貼的濃稠湯藥,一點淺淡甜味抵不過腥澀苦味。

講述天下大勢的官員,論述倫理德工的儒生,便面面相觑閉口停下。

聞這室內未止的咳嗽聲,任甜苦混雜的氣味絲絲鑽入口鼻。

賀蘭澤飲藥畢,漱口淨手,皆無聲而有序。唯有放下拭水的巾帕時,也不知再次咳起手中失了力道還是旁的什麽緣故,帕子被扔入銅盆,激起水花四濺。

太過安靜的堂中,這點水聲和水花,便顯得尤為突兀。

莫說捧盆的小厮,便是一衆官員都不由心下一怔。

他卻仿佛未有察覺,只重新捧起暖爐,緩帶輕裘虛虛靠在座榻上,擡起并不怎麽聚光的雙眼,“抱歉……你繼續說!”

眉目謙和,端方有禮,是一副病弱中清貴公子的模樣。

然不知怎麽,方才侃侃而談,針砭時弊、甚至激昂中幾欲要抨擊謝瓊琚狐媚惑主、賀蘭澤囿于情|色的不阿官吏,唇口張合了兩回,最終拱手道,“太孫殿下且保養身子為上,這日不若散了吧!”

怎能散了?

辜負冒風雪不辭辛苦遠道而來的有志之士。

賀蘭澤起身,虛弱眉眼裏盛滿真誠色,蓋住片刻前的一抹淩厲,只就着他們話語道,“諸位所言皆不錯,眼下亂世動蕩,國土不合,長安城內君者上乃天命不佑,下則百姓不擁。這處東線上确實難得數州一心,然孤有心,卻也無力。”

“自然,諸位不遠千裏聚首于此,孤亦不會任爾白來。”

他撿起案上細麻鞭,對着沙盤圖作分析。

從現有的兵力分布到入長安的道路,或是渡九皇河,或是中線直入;又與他們無保留地講述各種人手安排,或留下守城,或随之奔赴前線;甚至連入長安後,如何定京畿舊臣,安撫原世家貴族都一一告知。

最後,他于原處落座,抵拳掩咳,“孤之一副軀體,雖流天家血,然人品欠缺,不堪以承天命,掌社稷。諸位皆是賢德之才,還是另覓明主。縱是定要擇個齊家人,長安宗室中尚有留存。”

說話的郎君不似玩笑,聞者卻無人敢将這話當真。

這日散後,官吏三五舉首,擇出一點味道。

太孫殿下之緣由乃自己人品欠缺。

可是,這缺在何處?

思來想去,辱他清譽,使白玉染瑕的便只有他私德一處,便是其妻謝氏女當年上黨郡上那點不潔之身。

然于天下作比,這處當真瑕不掩瑜。

卻又有人很快否定,殿下所言定不是這處,謝氏女與他和離再嫁,眼下可不是他妻子。何來污濁其身!

如此颠來倒去,諸人猜疑不絕,又不敢深問,到最後還是覺得是謝氏女诓誘了明君,當年可不就是使之沖冠一怒為紅顏,隐居不理世事嗎?

倒也有為謝氏證名者,譬如公孫纓便直言道,謝氏女前有上黨郡毀協議保聯盟之舉,後有獵殺謝瓊瑛守雲中城之大義行,非爾等口中不良人。

很快,竟是證明了公孫纓的說法。

這日,議事堂依舊各種勸谏聲,賀蘭澤依舊寒疾不止。

午膳時分,已經許久不曾露面的謝瓊琚送藥過來,二人在偏殿歇着。徐、青兩處的刺史派人暗裏觀之。

觀謝氏女是如何狐媚惑主。

只見六合如意屏風上,映出一襲婀娜倩影,傳出的話與這影子一樣單薄恍惚,竟還帶着哀戚之聲。

“郎君為何還滞留此處?妾早早便說了,願意與君一道西征長安。如今局面,進出之官員,多半認為妾誤了郎君。妾當情何以堪?”

半身在屏風外的男人,停下手中湯藥,“同你有什麽關系,實乃我病弱之身,近些年身心俱疲,勘不起此間大任。我且去與他們說了,不讓他人重傷與你。”

謝氏竟是鼓勵太孫殿下出山入世的。

又兩日,謝氏再送藥膳入議事堂。暗裏聞話的人還未到位,滿堂正假寐休憩的官員便依稀聞得偏殿的争吵聲。

未幾更是見到謝氏掩面跑出,于午後風雪稍霁院落中,被青年郎君硬拉回殿室內。

人被掩入屋中,卻掩不住她壓抑許久的話語,那樣激烈、委屈、急切,“你縱有千般理由不歸,不回,但是你口口聲聲愛妾,日月可昭。又如何不設身處地為妾思慮一番?妾為人母,思念妾的孩兒!妾想見他,想撫育他,妾為他無懼露于人前……我們回去吧!”

謝氏原是這般想要歸去的。

是故,太孫殿下到底在意何事?

遲遲不歸。

雲中城這月裏的風聲早已傳入遼東郡,這日之後更是有人送信至那處要求解惑。

臘月初八這日,城中廣施臘八粥。

從遼東郡駛來的一輛雙騎馬車入了城中。

車中人掀簾看竹棚下領着一衆官吏家眷施粥的婦人,只捋須笑道,“早些年,殿下可是将她護于室內,半步不舍她外出見人,她亦見不了人。可見如今大安了!”

身畔弟子亦望過去,“殿下眼光便未曾錯過,非要言錯,也是這俗世眼光世俗!”

“然既要入世,便只能與世俗為伍,守世俗眼光。”老者笑意愈深,“你師兄深知此理,方滞留此處,遲遲不歸。”

“君臣間的博弈,未成君臣前,他竟先贏了一局。”

來人杜攸,賀蘭澤的授業恩師。

在遣散了旁人,關上書房門後,先前的滿意化作了為人師的肅正嚴板。

這個世上,自賀蘭澤當年赫然離去,多年不歸後,群臣諸官中若還有誰能呵他兩聲,所言話語能入他耳中,大抵便只剩杜攸一人了。

然看着奉茶于前,難掩病症的弟子,杜攸終究只是嘆了口氣,示意弟子接過茶盞。

“關起門來,為師喝你一盞茶,也是受得起的。”

賀蘭澤在一側恭敬坐下,“蘊棠愧對老師多年教導,老師能飲此茶,蘊棠心中稍安。”

杜攸蹙眉看他,竟是扔了茶盞,“你愧疚是有,但不妨礙你随佳人走天涯!”

侍奉的弟子掩面而笑,噗嗤出聲。

賀蘭澤挑眉放下客套色,腆着臉道,“若老師此來,亦是同旁人一般……”

“沉榮,去燒了。”杜攸從袖中拿出一卷文書,遞給身畔的子弟。

“老師,蘊棠錯了。”賀蘭澤匆忙起身,繞去沉榮處,與他作揖,“煩請師弟賜還文書。”

“師兄折煞我了。”沉榮還禮,卻未将文書奉上,只問道,“師兄不妨猜猜這文書所言何事,到底是何文書?”

賀蘭澤看着那掌中四寸長短的滾金方貼,清俊面龐慢慢燃燒起一層桃花色,久不聚神的星眸中情意如漣漪漾開,濃密睫羽壓下,嘴角卻攜笑翹起。

他平素也常笑,但那是人前的應付色。

比不得眼下溫柔缱绻,情動模樣。

沉榮瞧他神色,又是頹敗又是驚喜,對着恩師道,“師兄竟是知曉此為何物。”

“既輸了,這個冬日且将我草堂四書重新抄錄編纂。”杜攸從弟子手中拿過那文書,交到另一個弟子手中,“你造勢許久,勞我這把老骨頭弄來的,且好好收着!”

“不對,不能收,趕緊送去給你夫人看看。”

【今齊姓之家,澤,憑冀州杜攸保親,遵其母賀蘭氏之命,與長安謝氏第五女締親。自聘定後,擇日成親,所願夫婦偕老,琴瑟和諧,喜今嘉禮初成,良緣遂締。此證!】

杜攸送來的是賀蘭敏寫的定親文書。

在謝瓊琚見到的同時,這份文書亦被昭示在雲中城的議事堂中。

沒有比如今檔口更好的時機了,四方諸侯聚在此處,皆為見證。

亦是在此頓悟,太孫殿下私德虧在何處。

成家立業,齊家治國平天下。

順序不能錯。

各個催他平天下,可他還沒成家。

還沒有将她光明正大領于人前,還沒有用齊姓真正娶她。

與其在天下大安後,再與各方臣子、與他的母親周旋拉扯他的婚事,今朝尚且他握着主動權,一柄了了。

入夜,天邊一抹新月。

在蒙蒙細雪中,月光冷冽而模糊。

謝瓊琚合下窗戶,還在看那份文書。

“知你并非在意這些世俗的禮儀,但是老師曾經與我将,活在紅塵俗世裏,且需按着這世俗的規矩。我們既要重如紅塵,那麽這個塵世該有的,我總要給你。”

謝瓊琚合上帖子,仰首看站在面前的男人,拉他袖角讓他坐在自己身邊,“誰說我不在意這些,我就沒忘記你說要用齊姓再娶我一回。”

她眨着亮晶晶的眼睛,笑意退去些,“那我們即日啓程吧。與你吵架給人做樣子是假,可是想念阿梧是真的。”

“前頭戰事耽擱着,便也罷了。此番戰事平,且趕緊回去吧。眼下走,路上快些,說不定還能趕上除夕夜。”

謝瓊琚指了指一側箱籠,“也沒多少東西,妾和竹青都收拾妥當了。”

賀蘭澤掃過箱籠,又回眸看她,笑道,“你這樣,皚皚會生氣的,我也很是不滿。”

“妾……”

薛靈樞交代了,皚皚的脖頸外傷和被喂食的軟筋散都是小事,但是小腿的箭矢傷因為縫合的粗糙,極易感染,一定要愈合了方下地走動。

至于賀蘭澤,确實是風雪路難行。莫說車馬勞頓,這養在屋內,夜晚都咳醒數次不止。

謝瓊琚垂眸無話,半晌道,“那妾讓薛大夫先回去,這些年都是他照料在阿梧身旁。冬日嚴寒,他護着,妾總也安心些。”

賀蘭澤含笑颔首,“那處有比薛靈樞還厲害的薛素,這處有兩個且需他的病人。”

“你是舊疾,皚皚是養傷,妾伺候你倆還不成嗎?”謝瓊琚說着伺候人的話,擰起的眉宇更像要吃人。

擇日風雪稍定,薛靈樞和杜攸同歸。

回來這日,正好是臘月二十九,小年夜。

阿梧聞薛靈樞歸來,很是高興,催人推他出府迎候。然想了想,又止住了,且去了賀蘭敏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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