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晉江首發
晉江首發
正是午後歇晌的時辰,賀蘭敏在陶慶堂東暖閣中閱書。
說是閱書,其實閱的是賀蘭澤小時候臨摹的帖子,和給後來稍大些重新抄錄的佛經。
自太\\宗朝起,佛教從大月氏傳來,中原之地盛行起來,昭文帝發妻孝思皇後最是尚佛,座下女眷為表心跡,即便無有興趣亦多随之。
譬如身為太子妃的賀蘭敏,将門出生,祖父輩都是一生殺伐、血海裏出沒,不信神佛不由天的烈性。
她亦是如此。
然畢竟皇後之下,論尊貴者便屬她。便也成日設佛堂,陪尊長聽法會,讀經書。久而久之,于外人眼中,竟也成了個吃齋念佛的慈恩婦人。
便是她的兒子,贈她之物,多來都與佛有關。
寄人籬下在青州庭院裏,偷偷種植文殊蘭贈與她。
滅冀州袁氏時,縱火焚屋舍卻不忘下令将正堂庭院中的一顆菩提樹遷移出來,道是結了菩提果與她安神用,又道此後再也無需她仰人鼻息。
再後來,他斷筋傷骨歸來,身子稍好便抄寫這些佛經與她。
那會,才弱冠的少年靠在榻上哄慰她,“孩兒又能拾筆了,來日握刀也不是難事。”
她垂淚不止。
他笑,又嘆,無奈道,“阿母莫落淚了,傷了眼睛,我還得給您将這佛經放大重抄一遍。”
她止住淚水,他卻到底還是給她重新謄寫。
賀蘭敏撫摸着佛經上的字跡,有遒勁者,有綿軟處,皆是她的兒子在那七年裏對她無聲的愛意。
他出走的這些年,她沒有再回青州。
便也不知青州城中的文殊蘭是否還活着。
亦無需菩提果助眠,因為光照料他的那丁點血脈,便足矣讓她疲累不堪,沾枕合眼。
遂只有随身帶來的這些經書,時時翻閱,聊慰思子之情。
“祖母!”一個聲音将她喚回神,阿梧譴退了侍者,自己推轉車輪入內。
“大冷的天,不好好在屋裏歇晌,跑來作甚!”賀蘭敏示意繪書嬷嬷趕緊上去推車。
“祖母不也沒歇着嗎?”到底一路過來,阿梧忍不住打了個哆嗦,靠近暖榻桌案處,瞧見案上佛書,搭上翻頁的手微微打顫,“阿翁的字真好看。”
“你的也不差!”賀蘭敏将他的手攏在掌心哈氣,“不是說好去迎薛大夫的嗎?如何過來了?”
提到這處,阿梧面色黯淡了一瞬,只有一搭沒一搭地繼續翻看佛經,“我也不是專門要迎薛大夫……”
賀蘭敏蹙眉。
“阿翁他們一道歸來吧。”片刻,阿梧頓下手,掃過那佛經字跡,黑亮眼眸中閃着細小的光,卻道,“大冷的天,我才不去候着!”
“凍出病來,操心勞神的還是祖母。”
他的目光始終穿梭在那佛經字跡上。良久,聞侍者通報薛大夫過來請安,他遂一下挺起了身子,昂首看向屋外。
然很快又收回了目光。
他早該想到的,若雙親歸來,書信中定是早早說了。再者,阿翁回府,侍者怎會将薛大夫報在最前頭。
薛靈樞入內,給賀蘭敏問過安,轉頭便給阿梧望聞問切,“脈息平順,不沉遲,脾腎稍虛,但整體尚好。我們阿梧身子越來越好了……”
“所以先生就可以不管我了。”阿梧猛地抽回手,別過臉去。
薛靈樞愣了愣,同賀蘭敏對望過,不由笑道,“怎會呢,這不冒雪趕回,專門顧着你的身子?你阿翁阿姊可都傷着不曾痊愈,我是撇下他們特地回來的!”
“先生不必哄我!”阿梧推動輪椅,轉去了內室休憩。
“原是我不好,和他說他父母許會一道回來。”賀蘭敏有些尴尬,轉念又道,“阿郎何處受傷,嚴重嗎?”
薛靈樞頓了頓,“主上乃舊疾,寒症發作,如此經不起寒氣,遂而不曾歸來。”
“寒症?”賀蘭敏驚道,“他不曾有此疾患,如何便是舊疾?”
“外頭日子艱難……”薛靈樞雖未說是給謝瓊琚尋藥之故,然推着日子稍算算也能發現是這些年裏累起的傷。
賀蘭敏的思緒有些飄忽。
延興十九年的隆冬,她曾去過一趟紅鹿山,欲領他們回去。然賀蘭澤不僅拒絕了她,還道自己時日無多。
當即急咳之下,吐出一口血來。
彼時,她以為他只是急火攻心,并不相信他誅心之語。
原來,當真已成病症。
“可損他年壽?”已過天命的婦人話語顫顫,嘆道,“你且該留在那處的,這處有你叔父,能出何事!”
“老夫人安心,主上是應季的病症,又是自幼調理的底子,只要好好養着,總能在您膝下奉孝的。”薛靈樞頓了頓、直白道,“只要您不拒、不難為他。”
賀蘭敏擡眸看他,片刻道,“你退下吧。”
午後出了太陽,屋檐上雪水化開,點點滴滴落下來。
賀蘭敏扶額望着遠處愣神,許是時辰稍久,整個人晃了一下。在通鋪休憩的孩子不知何時将目光落在老婦身上,有欲上去扶她的沖動。
奈何他左腳落了地,右足卻綿軟無力,只堪堪坐回輪椅中。甚是還鬧出了一點動靜。
賀蘭敏循聲看過來,正要開口,便先聞了孩子的聲響。
“祖母可是思念阿翁?”阿梧往前兩步,小小的手勉強将幾縷珠簾撩起,同婦人四目相視。
她自然想。
哪個母親會不想自己的兒子。
只是這些年裏,很多時候的思念模樣,是做來給這個孩子看的。
讓他看,他素未謀面的生母惑走他祖母含辛茹苦養大的兒子,他的父親。
天長日久,他的認知裏,便有一個狐媚禍水、離間母子的母親,和一個情孝兩難的父親。
每每他這般問起,賀蘭敏便總是揉着他腦袋與他說,“沒有一個母親是不想自己孩子的。”
初時他只是聽,只是點頭。
慢慢地,他會反駁。
森冷道,“阿梧不幸,便有這般不堪的母親。”
有些話不必賀蘭敏親言,府中的嬷嬷,時不時來此探望的賀蘭氏宗親,三眼兩語裏交談,慢慢有意無意間讓他拼湊出母親形象。
她與祖母不和,不惜帶走她最愛的兒子,卻放棄病弱中自己的孩子。
父親為她遠走,帶她尋藥看病是假,受她魅惑是真。
聞他的話,賀蘭敏是解恨的。
她一個活生生的兒子,就這樣生死不知地被引誘走。
她前半生恥辱未洗,後半生餘願未達,就這樣被一個女子毀于一旦。
然而今時今日,面對稚子相同的話語,她卻有所遲疑,對于曾經同樣的回應生出一絲後怕和悔意。
“祖母!”阿梧落下簾子,推車過來,“您還有我呢,阿梧伴着您。”
“你阿母……”
“祖母不必憂心,縱是她回來,阿梧也一樣守着您。”
賀蘭敏要說的話,咽下去。
祖孫二人只圍爐取暖,日暮時分理妝更衣,前往正堂掌宴。
這日是臘月二十九,為着賀蘭澤即将回來,又與謝瓊琚正式定親過禮,千山小樓內由賀蘭敏主持,齊聚賀蘭氏兄弟兩家,威望甚高的杜攸,還有薛氏叔父二人,以及分布在遼東郡的守城屬官将領等數十人。
只是開宴之前,賀蘭敏先見了杜攸。
這位當年她費盡千辛萬苦請出山給賀蘭澤授業的冀州名士。
“按理是老夫人家事,很多話老朽不該多言。但既然您讓老朽保媒,又這般開口,老朽且多言兩句。”
“其實說來說去,您既已擡手,通文定之禮,當是已經看明白形勢。謝氏女當年那一點所謂潔與不潔的過往,在這亂世之中根本微不足道。您所慮,無非恐她污了殿下名聲。可是退一萬步講,縱是她拉着殿下與之俱黑又如何?四方諸侯還不是紛紛對殿下俯首稱臣。換言之,相比她拉殿下入污泥,殿下已經帶她仰曦光。老夫人何不放開心胸?”
杜攸看對面沉默不語的人,緩了緩道,“老朽說句不甚好聽的話,若是老夫人當年不固執已見,或許如今殿下已經入主長安!”
“先生之意,我誤了吾兒?”
“望老夫人自省。”杜攸拱手道,“若為天下計,老朽言盡于此。若……”
“若什麽?先生但說無妨!”
杜攸搖首,“夫人若有天下心,旁的老朽不論也罷。”
這日晚宴,杜攸未再出席。
賀蘭敏看着那處空出的位置,有些心神不寧。
未幾,因杜攸的缺席,部分官員在酒過三巡後便陸續借口離去。
晚宴過半,席上剩下的十中八\\九是賀蘭氏宗親。
“阿姊,這大過年的,怎也不見阿郎攜新婦歸來!”賀蘭敕晃着酒盞,掃過對面的薛靈樞,笑了笑道,“薛大夫都回來了,這新婦還要擺什麽譜,難不成要您親去迎回。”
“三弟飲多了,再飲盞醒酒湯吧。”賀蘭敏一邊給身側的阿梧盛湯,一邊輕聲道,“是你阿翁阿姊傷着了,才晚些回的。”
她擡起頭,沖着薛靈樞道,“那處就夫人一人,若是天氣轉暖,你辛苦再跑一趟,護他們回來。”
“在下明白的,老夫人安心。”
賀蘭敏沖他含笑謝過,賀蘭敕處頭來兩道目光。薛靈樞莫說領會,本也早早有離席之心,眼下當即便起身請辭。
只是見正座上,緊挨着賀蘭敏的小兒,終是愧疚。
這些年,護了他身子,調養他病症,卻終究沒法帶在自己身邊教養。縱是偶爾暗裏言語兩句,亦沒太多作用。
始終沒法說清楚當年種種。
而這廂,聞賀蘭敏這三言兩語,賀蘭敕有些發愣。
待侍者捧醒酒湯上來,他只擱在一旁,稍頓了片刻,轉過念來沖着阿梧道,“阿梧,待你阿母歸來,你可不能忘記了祖母的恩德。你祖母老了,不比你阿母正值鼎盛年華,吃了養你最難的苦,這将将長成毓秀英傑的樣,她倒是回來了,現成的果子!”
“三弟!”
“這處有沒旁人!”賀蘭敕道,“阿梧最曉得三舅公直性子,沒那些歪歪繞繞。同是姐弟,你祖母最是疼惜三舅公,三舅公做弟弟的自然護着阿姊。阿梧,你也有個姐,她若與你有情,護你愛你,你應當回饋。若是逆你惹你,也不必害怕,三舅公給你做主!”
阿梧這會擡起頭,揀來巾怕拭過嘴角,笑道,“多謝三舅公,阿梧記下了。”
這場宴會,兩炷香後也結束了。
散席的比較早,賀蘭敕拖着賀蘭敦一同入陶慶堂見賀蘭敏。
待知曉阿梧已經在自己寝屋歇下,賀蘭敕遂擱了茶盞不再掩飾道,“我瞧着今日宴會阿姊不對勁,阿姊是何意思?您不會當真容下了那謝氏女?”
賀蘭敏看他一眼,“阿郎十九歲就娶了她,翻過明日,他們實打實夫妻十四年。阿郎被她傷過,陪她死過,又拼命讓她活起來,我不容她還能怎樣!再把他們趕到哪個你我掘地三尺都尋不到的地方去?”
賀蘭敏擺擺手,“罷了,我認了,我這麽一個兒子!前兩年我睡夢裏驚醒,夢裏太子殿下問我兒子去哪了!我真是又驚又恐,生不見人死不見屍,百年黃泉下,我如何向他交代啊!”
“再不濟,謝氏為阿郎誕下一雙兒女,也算是她的功德。便是山野村婦生了兩個孩子,我還得給她置辦處容身之所,何論阿郎擱在心尖上的。”
“阿姊,就是因為如此,你更得立起來。”賀蘭敕環顧四周,壓聲道,“我不是說不能容下謝氏,眼下長眼睛的都能看清局勢,阿郎離不得她。她今日是阿郎妻,明日是帝王後,我們都明白。”
“但是你不能讓她一枝獨秀啊。你看阿郎且把謝氏宗族殘餘都接去了雲中城,還有頂了長兄涼州刺史之位的李洋,那也是謝氏的人。就眼下光景,謝氏便已經開始這般謀算,哪是我們容不下她,分明是她來日能否容你我!”
賀蘭敕說這話時,想的是當年強渡九皇河的失利,和近日被困冀州沒有及時救援的錯處,唯恐被蠶食兵甲。
而賀蘭敏緩下聲息所想,是昔年對謝瓊琚的種種……
她不由望向阿梧寝屋的方向,半晌,重新提了眉眼,攢出兩分氣韻,“君王榻,哪有一枝獨秀的。族中長成的女郎,好好備着。”
想了想又道,“旁的三弟無需多慮,我們有阿梧,便是什麽都不懼的!”
抱歉,今天三次元出了點事,沒來得及寫後面重逢的段落。明天吧,明天有很多空課時間,更章肥的。這章發紅包表達一下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