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李寸心跑得太急,她越是心急,在這森林高矮相間的植株裏就越像是在淤泥地裏邁步。
藤蔓植物的觸手像是蛛網一樣将支撐物連接,左手拉着新歡,右手不舍舊愛,牽牽纏纏,無意中将李寸心腳下一絆。
李寸心身體頓時失去了平衡,往前撲倒,雖有胳膊支撐,下巴還是狠狠磕了一下。
有人伸手拉她的胳膊,“村長,你沒事吧?”
李寸心沒看清是誰,只是指着前頭,“別管我,救人,先救人吶!”
那胳膊上拉扯的力松開了,前頭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
李寸心撐起身子來,看到于木陽和趙蓬萊飛奔到那頭。
于木陽抱住那人的雙腿往上托舉。趙蓬萊被橫伸的灌木枝條絆了個趔趄,他單跳着把腿抽開,迅速上前,把手伸入那個圈裏,剝開生與死的縫隙似的,插入到那嚴絲合縫的脖頸和索命繩中間,一手扶着人的腦袋,将那人和繩索分離。
後趕到的雲琇和夏晴圍了上去。
那人雙腳落在地面。
李寸心的心裏也咚地一聲悶響,像是什麽懸得很高的東西落下來,雖然落在了實地上,但摔得很疼。
李寸心還是覺得脖子上箍得慌,她扯了扯領口,依然覺得肺裏發悶,仿佛吸進的空氣中沒有氧氣。
那一頭的許印和顏柏玉也注意到了這邊的動靜。
許印已經掰了兩塊蜂巢出來,說道:“你過去看看,這裏我一個人就行。”
顏柏玉也不和他推辭,将手裏的芭蕉葉交給許印後,便匆匆離開。
她行動敏捷靈活,像森林中跳躍的靈鹿,不被羅網似的藤蔓青枝所糾纏,很快的便趕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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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到李寸心的位置時,趙蓬萊幾人已經救下了那個尋死的人。
她松了口氣,走到李寸心身旁,見她跪坐在地上,“你摔着哪裏沒有?”
她在李寸心身邊半蹲下來,李寸心看着救人的方向愣着神,聽到耳邊的聲音,身體下意識地回頭。
李寸心沒有防備,還來不及隐藏,茫然的神情中,那雙眼睛蓄滿了眼淚。
顏柏玉愕然地僵硬了一下,仿佛她的畫面有一瞬的定格。
李寸心的眼淚很清澈,像是一泓清泉不安的水面,新葉上凝結的露珠,一滴滴眼淚下來的幹脆,毫不拖泥帶水,互相牽連。
顏柏玉柔聲問:“你怎麽了?”
李寸心晃過神來,感覺到自己的眼淚,看到顏柏玉關切的神情,她局促起來,舌頭打結,“下,下巴疼……”
李寸心的下巴被劃了幾道口子,破了皮,泥巴和綠色的草漿粘在殷紅的傷口上。
顏柏玉的目光下垂,由李寸心下巴挪到她的脖子上,李寸心的手正搭在上面。
下巴疼,為什麽捂着脖子?
顏柏玉避開她傷口處,從她臉側的下颚骨擡起她的臉,看到傷口附近沒有青紫紅腫,“牙疼嗎?”
李寸心道:“不知道。”
“張嘴我看看。”
李寸心不知道為什麽要問她牙疼,為什麽要張嘴,但仍然很配合的張開了嘴巴。
她習慣性地壓舌頭。
從小到大,生病去醫院,醫生都得誇她一句舌頭壓得好,用不着拿棉簽壓舌心,就能瞧見扁桃體和小舌頭。
“……不用張這麽大。把牙齒露出來我看看。”顏柏玉無奈道。
李寸心呲牙。
顏柏玉瞧着牙龈沒有撕裂出血,“牙齒有被磕得活動的嗎?”
李寸心用舌頭抵了抵牙齒,“沒有。”
“那應該沒有摔骨折。”顏柏玉輕聲道。
許印也趕了過來,他一手牽着黑驢,手臂上搭着顏柏玉的沖鋒衣,另一手提着一只小水罐,那水罐原是他們路上拿來燒水用的,現在裝了蜂巢,即便蜂巢外裹了一層芭蕉葉,罐口也蓋着芭蕉葉,依然有不少蜜蜂圍在罐口上飛。
許印胳膊皮硬肉厚汗毛多,還是冒出不少小包,被蜇出的小包上還有一兩點鮮血,他問向前方回轉來的趙蓬萊四人,“人怎麽樣了?”
李寸心和顏柏玉擡頭看過去,趙蓬萊背上背着人,那人的腦袋無意識地垂在趙蓬萊肩膀上,雲琇在一旁扶着那人的背,于木陽和夏晴兩人走在後頭。
雲琇心有餘悸,“還好頸椎沒斷裂,把人松下來的時候做了人工呼吸,只是清醒沒兩秒又暈過去了。”
聽到是暈過去了,李寸心煞白的臉色才好轉一點。
趙蓬萊走到近前來,李寸心三人瞧見他背上人的身形和長發,知道了這是個女人。
趙蓬萊道:“沒想到出來一趟救下來個人。”大抵是瞧見這人上吊尋死,即便是他們村子即将又添上一名人口,他的臉色也說不上是高興。
于木陽想起了自己冒出尋死念頭的那段時候,神情變得恍惚,他下意識去看李寸心,忽然很想回他那采光不好的小倉庫裏待着,“村長,村長,我們回去吧,這,這還有個傷員呢,不好在外頭待着。”
李寸心說道:“現在太陽大,帶着個昏迷的人也不太好,等下午不那麽曬了,我們再動身。”
衆人見這話也有道理,便依着她的主意來。衆人在灰狼的帶領下找到水源附近安營。
夏晴、雲琇和許印帶着三頭灰狼去尋找香料。
營地裏,于木陽要去打水,這次出遠門是鍋碗齊備,一共帶了一只水罐、一口砂鍋,七只碗,水罐裝了蜜,于木陽便只能拿着砂鍋去打水。趙蓬萊尋來樹枝落葉,李寸心生起火來,顏柏玉讓那個女人平躺下來,将自己的外套做了個枕頭墊在她頭下。
那個女人看起來很年輕,像是剛成年不久,還在上學的學生,青澀的眉眼有兩個很重的黑眼圈,讓她的面容顯得疲憊,即使是昏迷,眉毛也擰着無法松開,圓潤的鼻頭上沾了一點髒東西,嘴唇像是缺水的花瓣,幹枯起皮,翕動着不安地呓語。
顏柏玉無聲地嘆了口氣,她回過頭,見到李寸心望着這邊,像是在看這個女人,又像是在發呆。
于木陽打了水回來。顏柏玉起身來到李寸心身邊,“走吧。”
李寸心茫然擡頭,“嗯?”
“把你下巴上的傷口清洗幹淨,免得之後發炎。”
“又不是什麽嚴重的傷,只是破了點皮。”
顏柏玉道:“不弄幹淨,髒污會粘在傷口上面和傷口混為一體,結痂的時候就會被包裹進去。”
李寸心,“……”
趙蓬萊對李寸心說道:“你們去吧,這裏有我和木陽看着。”
“……好吧。”
水源離營地也就是幾十步路,那是一條溪流,清澈的水流下還能瞧見水底的石頭和落葉。
李寸心說道:“其實我一個人就行,掬一把水搓兩下的事。”
李寸心說着說着,看到顏柏玉從口袋裏掏出一把棉花。
李寸心笑道:“你怎麽出門還揣一把棉花在口袋裏。”
顏柏玉一本正經的扯棉花,将那棉絮搓成一個棉球,“我想着以防萬一,路上要是誰受個傷,壓着止止血。”
顏柏玉蹲在溪邊,将棉球浸濕,對一邊的李寸心道:“蹲下來點。”
李寸心幹脆盤腿坐在了顏柏玉跟前,顏柏玉擡起李寸心的下巴。
李寸心傷口的鮮血已經凝固,髒東西和傷口沾粘在一起,顏柏玉只能拿濕棉球一點點的沾濕泥土草漿,再輕輕擦拭。
顏柏玉動作很輕,很慢,李寸心無聊,又覺得老盯着顏柏玉的臉不自在,也不禮貌,眼睛轉着圈地往別處看,眼睛斜着斜累了,最後回正,還是得看着顏柏玉的臉。
她不禁又發起呆來,眼睛自動的去分辨顏柏玉的臉。
事到如今,她還是想說顏柏玉的睫毛真長,又密又翹,不知道她眼睫毛是不是跟頭發一樣軟,感覺一樣軟。
顏柏玉的眼睛是淺棕色的,她們離得近,她能清楚的看到她的虹膜,圍着瞳孔那一圈像是火山口,表面附着一層剔透的水晶薄殼。
顏柏玉的皮膚也很好,只可惜在這個世界,風吹日曬雨淋,什麽事都得自己幹,皮膚難免粗糙些,可就是這樣,她的皮膚也比她們好。
李寸心想,這大概是天生的。
“疼嗎?”顏柏玉打斷了李寸心的思緒。
“也……還好。”李寸心忽然有些做賊心虛的慌張感。
顏柏玉道:“趕得及的,終究能救下來,要是自己先慌亂起來,能成的事反而會被弄巧成拙。”
顏柏玉的話輕輕柔柔的,不像是在說教。
李寸心道:“我就是突然看見,有點吓着了。雲琇她們這樣,于木陽這樣,那個女人也這樣,多來幾次,對心髒不好。”
顏柏玉道:“好了。”
顏柏玉将那站滿泥污和血漬的棉球丢在地上。李寸心伸着身子到水面瞧了瞧,那是幾道豎着的劃傷,被顏柏玉擦過後,只剩下淺紅色的痕跡,在水裏瞧不清晰。
李寸心回頭對顏柏玉道:“你看,像不像山羊胡子。”
“回去吧。”顏柏玉雖然沒有接她的話茬,卻眉眼展開,失笑了一下。
兩人回到營地不久,雲琇夏晴和許印也回來了,不止帶回了香料,還有李寸心要用來扡插的枝條。
衆人在原地吃了些鹹魚肉粥,清洗了鍋碗。
沒過多久,那個尋死的女人醒了過來。
李寸心和離得近的顏柏玉走過去看她,許印站了起來,餘下的人也停了手裏的事向這邊望着。
女人的目光有些呆滞,卻在看到近處的人臉後迸出光芒。
李寸心注意到她的拇指有掐自己食指的動作。
女人想要起身,顏柏玉扶着她的胳膊,幫她起來。
女人看到附近高樹遮天,綠蔭成片,頓了一下,露出惶恐的眼神,卻又像是不甘心般,想要往遠處去,像要找什麽。
從始至終,女人沒說一句話。
衆人看她神态異常,擔心她還是想不開,都走上前去,和她說話攔阻她。
女人情緒卻越來越激動。
李寸心站在原地一動不動,臉色異常平靜,隔着十幾步遠,對那女人叫道:“你沒回去,這裏還是那個地方。”
女人動作停下來,回頭看向李寸心,眼裏的光一點點湮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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