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衆人各回了屋, 夜又慢慢靜下來,李寸心在黑暗裏睜着眼,冬夜裏的寒氣像一層薄膜裹在她身體上, 進了被子裏也久久不散去。

她睡不着。

顏柏玉說她沒睡醒,其實她被夜風一吹就醒了過來, 她清醒的知道眼前發生了什麽, 也聽到了許印在問她什麽, 但她說不出話來。

她不知道要怎麽處置太史桓。

對他懲處後, 讓他繼續留在這裏麽?他能長記性麽?

這個人是個刺頭,是個不好相處的人,惹是生非, 攻擊性強,制造事端, 破壞他們和平的日子, 不該讓遵守規則、溫和平易的大家受這樣的人的折磨。

趕他走麽?

即便是強悍如許印,天賦選的恰當, 一個人也活得很狼狽。失去了馮槐和苗炳二人的太史桓猶如被砍斷了臂膀,即使熬過了冬天,他一個人又能在野外撐多久?

太史桓要真死了,可以說他是咎由自取的。

但她沒辦法用他是咎由自取來讓自己毫無負擔。

她覺得自己會跟太史桓的死牽扯上因果, 她預感到這條命會變成軟墊上的一顆撫不開的石子,要不了命, 但能清晰感知,讓她不好過。

夜裏的黑又冷又沉,壓在李寸心身上, 将她的情緒往下拉扯, 降到最低。

她的腦子一直在轉動, 思維在延續,她以為自己還清醒着,實際上已經睡着了,思想變得缺乏了邏輯,臆想和夢境重疊,似真似幻。

那場景不該是在森林裏,卻在了森林裏,太陽光蒼白,空氣中沒有水分。

一片綠毯似的草茵中央沒有草皮,露出底下的泥土,那草皮不是被挖掘了或是天然不生長,所以它的表面并不平整,而是很混亂。

那片泥土周圍生着的荒草長條葉片上,草漿和紅色的液體混上泥土變成最污暗的顏色順着流落,紅的,白的漿液一滴滴壓得荒草俯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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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白的一截斷裂的骨頭像是從泥地裏生長出來的,向上指着,像是要戳破這虛假的天幕。

灰白的眼珠蒙上一層渾濁的薄膜,自由的以奇異的角度虛望着遠方。

風吹着荒草窸窸窣窣,偶爾有蟲鳥鳴叫,李寸心站在草地前,覺得很靜寂,她腳步有千斤重,挪不開,眼睛直望着前方,想移開目光,腦袋不聽使喚,她只能直直地盯視着草地中央那片被砸出來的草的屍體、人的骨肉、泥土的碎片混成的那片泥濘的坑。

烏鴉那把破鑼嗓子嘶叫着,它落下來,低頭在泥坑裏撕扯出什麽。

那裏面的不是太史桓,李寸心意識裏卻将她認成了太史桓。

李寸心發不出聲,胸口骨肉器官凝固成了一塊,喘不過氣,後腦勺像針紮一樣,墜痛感和刺痛感一起突兀地襲來。

李寸心猛地睜開了眼,眼前一片漆黑,她出了一身冷汗,缺氧似的呼氣,胸口起伏,但那股惡氣排散不出去。

門簾沒搭嚴實,屋子裏有一點光,李寸心眼睛很快适應黑暗,她看到屋內新搭的那根挂肉的橫杆,垂下來的灌腸朦胧的影子。

李寸心瞳孔一縮,胃裏一陣翻湧,喉嚨裏像是有一根棍子在往外杵。

她迅速起身,扒在床邊,吐了出來。

“寸心?”

顏柏玉坐起身向那個模糊的影子靠近,手摸索到李寸心的背上,聲調發緊,“你怎麽了?”

顏柏玉順着李寸心的身位向前摸到她的外套,将火鐮取出來,她輕車熟路趿上自己的鞋子,摸到桌子上的蠟燭旁,将蠟燭點燃,燭光将整間屋子照亮。

衆人因為太史桓鬧事,睡得也不實,雲琇和夏晴很快醒來,兩人披了衣裳到正屋來。

李寸心的汗将額邊的頭發濡濕,她臉色蒼白,雙手撐在床邊,身子彎着伸出床外,吐到後來沒有可吐之物,咳嗽起來,臉頰又變得通紅。

雲琇道:“怎麽了這是?晚上吃壞肚子了麽?”

夏晴殘留的一點睡意也給吓醒了,說道:“我們也沒什麽事啊?”

顏柏玉摸了摸李寸心的額頭,不燙,反倒涼涼的,她坐在床邊拍撫着李寸心的背,“可能是夜裏着了涼。”

雲琇說道:“我去給她煮點紅糖姜茶。”

“不要,不用……”李寸心緩了緩,梗着喉嚨,“給我舀杯清水就好了。”

“但是你這……”雲琇沒多說,挪開了門簾,去廚房裏給李寸心倒水。夏晴去外頭拿着掃帚撮箕掃了點土。

這邊動靜又把那邊的許印弄醒了,和許印一個屋的于木陽也被迫清醒過來,兩個人走過來,于木陽看到正屋亮着光,邁着步子就往門口去,怒氣沖沖道:“是不是那個太史又作死?”

許印一把搭住于木陽的肩,于木陽邁出一條腿的姿勢被那股力拉扯得踉跄回來,“許哥,幹嘛。”

許印在外邊問道:“寸心,柏玉,有事沒有?”他的聲音中氣十足,屋裏頭聽得很清楚。

柳錯金和蔣貝貝睡得也淺,摸黑出來看。

雲琇端着水從廚房裏出來,說道:“村長可能夜裏被風吹得着涼了,吐了。”

“啊?那嚴重嗎?”于木陽往門口那邊張望,柳錯金接了雲琇手裏的水和蔣貝貝披着衣裳就進堂屋裏去看人了。

許印皺眉道:“發燒沒有?”

雲琇道:“沒有,我等會兒給她煮點姜茶,你們要不要喝一點。”

于木陽道:“好啊,好啊。”

“你們先回屋裏去吧,別一個兩個都着涼了,我等會煮好了過去叫你們。”

從溫暖的被窩裏到外邊這冬夜裏來,驚醒後那一口熱氣散了,寒風一吹,身體就一哆嗦。

兩人确認沒出事後,就先回了自己屋子。

正屋內,柳錯金将水遞給李寸心,李寸心接過來喝了杯水漱口,她含着水,鼓着腮幫子,想要起身出去把水吐出來。

夏晴拿着一撮箕的土回來,将土蓋到床前的嘔吐物上,說道:“別出去,就吐上邊,吐上邊,我一起掃出去。”

李寸心将水吐到土堆上面,夏晴拿着掃帚清掃,那土裹挾着髒污滾到撮箕裏,床邊清理幹淨,夏晴拿着撮箕出去倒垃圾,顏柏玉将被子拉起來了一點,裹在李寸心身上。

柳錯金擔心道:“真沒發燒嗎?”

蔣貝貝輕聲細語地問:“你還有沒有哪裏覺得不舒服的?”

李寸心擡頭瞥了眼欄杆上挂着的灌腸,抿了下嘴唇,她順着顏柏玉的話說:“我沒事,就是有點着涼,胃不舒服。”

雲琇還是煮了紅糖姜茶來,李寸心喝不下,但在衆人憂心的目光中,還是勉強着喝了一點。

衆人喝過姜茶驅寒後,各自收拾着回屋了,幾番折騰,外頭已經蒙蒙亮,深青的天地籠罩着一層薄霧,尚在黎明之前。

李寸心躺在床上,困但是睡不着,夢裏的感覺還遺留着,她呼吸間在很輕的顫抖。

她不是殺伐果決,面對生死泰然自若的人,相反,她很怯弱。

大家都是随和的人,相處自然、沒有矛盾的時候,李寸心沒有将村長這位置所肩負的責任深想,她以為她需要的只是在農耕發展這些外務上做一些決定,她尚未意識到自己還會需要處理人與人之間的關系。

随着狼煙的持續燃燒,聚集過來的人越多,形形色色的人越多,将來不會只有一個太史桓。到時會有三觀不合、理念相背引發的争端,甚至是更粗/暴的,脾性壞,人好鬥激發的矛盾,人與人之間的摩擦,人與人之間的争鬥不會少。

但她讨厭争端,她心裏有個自己都覺得好笑的癡想:要是人人都講道理,遵守規則就好了。

将來或許會有村民争得面紅耳赤,打得頭破血流,而她必須也參與到這些争端中去,甚至于有極其惡劣的事發生,而她必須決定誰的生死。

不論做出什麽決定,所造成的那份後果都變成了責任,像擔子一樣壓在她身上。

她只是做了個預想,心裏的肉像被刀子戳一樣不得安寧,她心生退意,叫道:“柏玉……”

我不想做村長了。

話卡在嗓子裏,她很擔心顏柏玉會覺得她是個懦弱不想承擔責任的人。

被子動着,顏柏玉輕輕的挪到了她這邊來,這次她面對着她,側躺着,掀被子進來的時候,柔軟的頭發垂在她耳朵上,“還不舒服麽?”

李寸心撓了撓耳朵,“沒有。”

“在想太史桓的事?”

“……嗯。”

顏柏玉将李寸心身旁的被子壓實後,躺了下來,她并不問李寸心打算如何處置太史桓,而是輕聲道:“太史桓這種人,畏威不畏德,你對他好,他不知道感激,也不知道這份好分量有多重,只當你軟弱可欺,他便順杆上爬,得寸進尺,你要讓他怕你,讓他畏懼你,他才會敬你,尊你。”

“怎麽做?”

顏柏玉眼睛盯着李寸心的額頭,沒忍住,還是擡起手來輕輕擦拭她額上的冷汗,将她沾在額上的頭發撥弄到一邊。

顏柏玉的手很熱,李寸心不舒服地往下躲。

顏柏玉垂下眼,“你需要展示自己的強大,肅立起自己的威信。這不光是你當村長現在要做的,這也是你以後要做的,你要讓他們愛你,也要讓他們怕你。”

“我不會。”李寸心甕聲甕氣的,她自認為有自知之明,她就不是強大的人,威信這種東西離她很遠。

“你如果放心,讓我和許叔來。”顏柏玉道:“軟硬兼施,恩威并濟,如果他仍然是一只不低頭的惡狼,我們再趕走他不遲。”

李寸心隔了很久,應了一聲,“好。”

又隔了一會兒,李寸心從被子裏把腦袋拔/出來,問道:“柏玉,我可不可以抱你一會兒?”

李寸心問得太直白,太坦然。顏柏玉默然,想生出點绮念都生不出來,“嗯。”

李寸心很自然地貼過來,顏柏玉早有準備,身子還是僵了一下。

李寸心抱住她的腰,腦袋低着,抵靠在她肩口附近。

顏柏玉手搭在李寸心肩背上,有節奏地輕拍着,“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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