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這一年的雪仿佛比去年融化得快, 連給新來的人的被子都還沒彈完,天氣便淩冽幹燥多日出。
衆人沒日歷,不知道哪天是除夕, 就認那雪,最後一場雪化了, 這一年也就過去了。
将将開春, 去年的那頭母驢生産了。母驢孕期較長, 一向是懷胎一年左右産駒, 好在生産時是正生順産。
探索隊依舊在天氣回暖的春季遠行,最終目的地是露天鐵礦,今年帶回來的鐵礦要用于制造開采石礦的鋼釺和鐵楔子。
李寸心思慮着去年挖水渠時衆人叫苦連天的模樣, 今年将這一工程分了三期,勞動量均攤, 不至于擠壓到一塊讓人難以接受。
第一期在開春, 小麥還沒到收割的時候,輪不上水稻和棉花的種植, 需要操心的是苎麻的收割,各類蔬菜開始種植,獸禽到了适宜的發/情繁殖期,總體來說不算繁忙, 除了興修住屋工程,便是在這水利上出力。
第二期則在小麥收割之後, 今年的耕火不再在稻麥這方的田放,而是燒在村子西邊那塊種三七土豆的地方。
如今土豆的種子充足,若不是需求有緩急, 他們要種上十來畝都不在話下。
這邊的田開出來是用來種植苎麻的, 如今棉花将将供給每個人一床棉被, 沒有多少富餘,衆人替換衣裳的布料主要還是直望在苎麻這頭。
所有農作物裏,最讓李寸心輕省的就是苎麻,種下去環境适宜便一直長,一年至少能收割三次。
或許是方向不同,這次耕火放過以後,斷斷續續有人找過來,或兩人,或三人,多的也有六人七人,一直持續到插秧。
緩過神來時,村子裏竟然有七十來人,即便是許印他們還沒回來,村子裏也能一邊插秧,還一邊分出一波人建屋子。
李寸心頭一次覺得村子裏人多,多到吵鬧,以前出去轉轉,離了屋子附近,見不着人,現在是走哪都有人。
村裏的人一遇到問題就來找她,是缺什麽找她,想要什麽找她,請假換班找她,有什麽稀奇古怪的想法找她,想要找人閑聊也來找她,就連花花草草不認得都來找她,菜怎麽種水渠挖多寬多深也有人把這話掰碎了來問她。
李寸心感覺腦子裏就像住了一個小人,成天的跳廣場舞,一言以蔽之:亂。
村子亂,她也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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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事很累贅,反而沒以前清爽順暢,往往是有的地方人多了,一個人可以做的事兩人做,有的地方又缺人。
以前人少,基本是誰閑下來要麽去補空缺,要麽就做自己天賦內的事。就如夏晴,各類家具一直是緊缺的,除開農忙時種田采收,她都會自己回來做木工活;就如柳錯金,基本上一年只那一個月需要冶煉,其餘時候用不着去工坊,農忙過後,她便幫着蔣貝貝撚線績紗。
雖然缺人,但大家都有方向有目的,這些事不需要李寸心管,李寸心沒在這些事上操過心,也就忘了這些事是需要操心的。
以至于現在村內人數攀升,不在農忙的時候,大家閑下來。天賦用得着的,如竹匠木匠,倒是知道和苗炳一起去編竹席竹簾,和夏晴一起去打屋架,和寧一葵一起打桌椅板凳;天賦目前用不着的,沒人給安排事,自己去施工地一看,工地上的人手只有多的,私心裏也不願幹累活,轉頭往蔣貝貝屋裏去,一夥十來個人閑聊着剝那一堆棉花。
屋對路那頭的榨油作坊裏,狄婉玲幾人忙得汗流浃背,倒不是說人不夠,只是多來兩人磨粉包油餅,幫着分擔,其餘的人便能輕松些。
東邊的小養殖場,圈着雞和豬,統共也才四個人看顧,周浣清洗着豬舍,安排産房,又有母豬要生産,豬舍和雞舍相鄰,但兩間屋子外頭還攔了籬笆,白天會将雞放養出來,所以不止雞舍裏頭要清掃,外頭也要時時清理。
周浣向外頭叫着人,好半天沒人應,顏柏玉走進去問道:“怎麽了?”
周浣道:“人呢?”
顏柏玉道:“去割豬草了。”
周浣說道:“那母豬要幹草墊窩啊,我這走不開。”
顏柏玉說道:“我去拿吧。”
顏柏玉将掃把靠在了籬笆上。因為考慮到養殖場氣味大,要遠離民居,排洩物容易污染水源,要避開水源,養殖場離衆人居所有些距離,雖然夜裏無人,但會有三頭狼在這裏看顧,不僅能防止野獸偷雞偷豬,真有野獸來襲,還能讓這狼自給自足,養殖場外頭的小木屋就是給這三頭狼搭的。
從養殖場回家,要路過蔣貝貝和柳錯金的屋子,那大門敞開着,堂屋裏的情景一覽無餘。
顏柏玉停住腳步,站在外頭端詳了一會兒,若有所思。
柳錯金向外頭叫道:“柏玉姐,在外頭站着幹嘛,進來坐會兒。”
團在屋內的目光一起向外頭湧來。
顏柏玉緩步進了屋,摘下帽子,不動聲色的将人看了一圈,“寸心呢?”
柳錯金給她倒了杯水來,“她應該在土豆地裏,說是地裏生了蟲病,她去看看。”
顏柏玉接過,“謝謝。”慢飲了兩口,沉吟似的輕嗯了一聲。
柳錯金問道:“你找她有什麽事嗎?”
顏柏玉放下杯子微微一笑,“周浣那邊需要幫忙,我找她要兩個人。”
柳錯金剛想說這邊人多,讓顏柏玉直接叫兩個走,顏柏玉就已經招呼了一身,動作利落轉身離開了。
顏柏玉轉向往西,去了那片土豆地裏,現在這邊的地也有些規模了,除了那一畝多三七,還有五畝土豆十來畝苎麻,輕風把田裏的苎麻葉翻起一片綠浪。
顏柏玉站在田頭望了望,沒看見人影,“寸心!”喊了兩聲,隐約聽到聲音從對岸傳來。
顏柏玉從田埂上走過去,太陽把土草的腥氣蒸騰出來,對岸隔着一片衰草地,稀疏幾顆樹後,便是相對密些的林木。
顏柏玉在一株李子樹前站定,那樹不太粗壯,樹幹開叉開得低,李寸心在樹上,踩着開叉的地方,攀着枝條,向下望,“你怎麽過來了?”
顏柏玉陽光将土黃的地和遠處青綠的樹照得發白,明晃晃一片,樹上是青紅相間的李子,顏柏玉微微眯了眼向上道:“你先下來,小心摔着。”
李寸心說道:“這點高度摔不着人,我之前沒來這頭看過,不知道這頭還有李子樹,你瞧瞧,長得真好。”李寸心嘴上這麽說着,還是順着樹幹下了地。
顏柏玉說道:“周浣那頭缺人手,想找幾個人過去幫忙。”
“哎呀,這事你還來找我,你直接叫兩個人過去不就好了嘛。”李寸心把脖子挂着的草帽摘下來,那草帽她挂在脖子前頭,帽兜朝天,盛裝着紅中發黑的李子。
“你是村長。”
李寸心無奈嘆息一聲,“成,我是村長,為人民服務。”
顏柏玉默默地沒說話,李寸心瞄了她一眼,眼睛挪回來又挪過去,“等等,你別動。”
顏柏玉偏過頭,見到一只手向她臉側伸來,她透亮似玉的眼睛裏倒映着那手,那只手骨節粗大,指腹下有厚厚的圓繭,中指的指背上有一條隆起的細疤,疤的顏色淺淡,在麥色的皮膚下顯眼。
熱風吹湧着葉浪,下雨似窸窸窣窣。
那手看着粗笨,下手卻很細,手指落在她頭發上,輕輕摘下她頭發挂住了的蒼耳。
李寸心捏着滿是刺鈎的小綠果子,笑道:“你是怎麽把蒼耳蹭到你頭發上去的。”
“還有嗎?”顏柏玉慢了半拍,摸摸頭發。
“沒了。”
顏柏玉目光偏移向田野,偏移向村莊,偏移向合歡樹的葉,路邊的蒲公英,從靜默中找回話題,“錯金說你來地裏看蟲病,土豆地裏怎麽了?”
“生了些蚜蟲。”李寸心苦惱道:“以前也沒有的,不知道是因為沒有輪作,還是種了農作物以後,環境變了,就慢慢生了。”
“要緊嗎?”
“不嚴重,之後割點辣蓼草煮水一灑就好了。”
兩人回了蔣貝貝那頭,幾個人在用梳子梳棉籽,餘下的人手上拿着所剩不多的棉桃有一搭沒一搭的剝着。
李寸心提着帽子進來,說道:“诶,正好,你們棉花剝得也差不多了,來兩個人跟着柏玉去養殖場那頭幫忙。”
“去幹嘛?”
“你去了不就知道了。”李寸心笑道:“到那邊讓你做什麽就做什麽,快點,別磨蹭。”
聽說要去養殖場幫忙,位上斷續站起來三四人,說着話挪着椅子。
和李寸心說話這人想等着人一起,也不急着動,好奇地拿眼睛瞄李寸心手上提着的帽子,“村長,你這帽兜裏是什麽東西?”
“李子。”
“給我個嘗嘗。”
“在土豆地對岸有李子樹,長了不少,要吃自己去摘。”
李寸心不給,那人手快,還是拿了一個,在衣襟上擦了擦,上嘴就咬,“诶,甜。”
李寸心在這人背上拍了一巴掌。
顏柏玉說道:“周浣那頭還等着用幹草,動作快點。”
屋內靜了一瞬,李寸心見人拖拖拉拉的,開口點了四個人,“快點快點。”
先前還說說鬧鬧的人,沒人跟李寸心貧了,起了身跟着顏柏玉出來,不過眨眼的事。
李寸心提着草帽去了廚房打水洗李子,将那李子倒在苗炳編織專用來盛裝水果餅子的竹籃裏,才彎腰打起一瓢水。
雲琇抱着圓簸箕回來,那簸箕裏鋪滿了曬得幹幹的辣椒,她還沒進棚子,就停了步子向西邊瞧,“是不是蓬萊那邊出什麽事了?”
“怎麽了?”李寸心忙走出來順着雲琇的目光看過去,只見西邊的方向走來烏泱泱一片人。
李寸心将水瓢扔進了水缸裏,拿着草帽跑過去,雲琇左右看看,将簸箕放在竈臺上,跟了過去。
走了幾步就發覺不對了,來的那這隊人又是驢又是車,陣仗大得行進間帶風。
不是遠行的探索隊又是誰。
探索隊一行才五人,雲琇之所以開走了眼,是當初離開時的五人,回來時竟是一支近二十人的隊伍。
李寸心招手道:“許叔!”
今年怕許印一行人歸期不定,那水牛就留在了家裏,等着耕田。板車靠一頭毛驢拉着,許印把着把手。他将把手交給王燃,自己抽了身,先一步走了過來。
太史桓牽着一頭載貨的毛驢,颠颠地跟了過來。兩人神态疲倦,興致卻高。
李寸心笑道:“歡迎回家,一路上還順利嗎?”
許印将李寸心端詳了一眼,見她活力依舊,微笑道:“遇上不少事。”
太史桓直望着李寸心,拍拍毛驢背,等待誇獎似的,“你知不知道我們找到什麽?”
李寸心歪頭看了眼兩人身後走來的隊伍,“人?你們這次出行的時間比去年還短,擱哪找到這麽多人的?”
太史桓說道:“什麽人,是大豆!”
太史桓說着就抽出一株根莖,那根莖沒養着,已經蔫枯。
李寸心從他手裏接過,這大豆植株估計摘得早,又沒養護,還沒結莢。
李寸心摸着植株還有些發愣,雲琇已然激動地拍着李寸心臂膀,“油!油!”
“可惜大豆出油率不高,要是有油菜……”李寸心嘴上這麽說,心頭卻雀躍不已,谷薯豆蔬肉五大主糧齊活了。
太史桓賤兮兮地笑起來。
雲琇道:“你笑什麽。”
那板車拖過來,兩人算是知道他笑什麽了,油菜植株太高了,沒法種着帶回來,一行人把它整株挖了紮了一捆放在板車上。
油菜已經結莢了,油菜果莢和大豆不一樣,油菜果莢又細又長,裏頭一排菜籽小小一粒,在成長中由青綠脆嫩變得紫紅堅硬。
李寸心笑道:“這都已經成熟了,你們把油菜籽剝了帶回來就好啦,怎麽這麽累贅。”
許印道:“是為了以防萬一,我們中也沒人知道這東西怎麽種,怕傷了種子,油菜籽也有剝了單獨放的。”
李寸心的目光定格在油菜旁邊幾只墨綠色圓溜溜的物體,她不由得失笑,鼻子裏一沖,又有些想哭,她手摸在那東西上邊,像撫摸梅文欽的腦袋一樣愛撫,“你們在哪找的西瓜呀。”
王燃道:“不是我們找的,是這些朋友種的。”
跟在車隊後頭有十三人,牽着一只山羊,三頭毛驢,懷抱着的幾只家禽看着像是鴨子,驢背上背負了不少家當,十三雙烏溜溜的眼睛巴巴地望着她,看得她如芒在背。
這十三人像文宓四人、像東湖邊上那些人,是已經定居了的,和捕獵的許印等人撞上,溝通了解後,願意遷居過來他們村裏。
這十三人的天賦和衆人天賦大部分重疊,除了一個天賦火藥,一個天賦紙墨,是他們這頭沒有的。
十三人裏沒有人的天賦是農耕,但有人對種地的事懂一些,那西瓜就是他們發現了種子種植出來的。
西瓜不似那種野生瓜綠白的瓤,寡淡無味,但也達不到現代無籽西瓜那樣瓜瓤脆甜鮮紅,皮薄果肉飽滿。這西瓜的瓜紅瓤偏多,中間夾雜着白瓤,看着像是沒熟,實則已經長成,味道也鮮甜。
李寸心引着衆人回去,村裏的人對探索隊帶回來這樣多人而詫異,探索隊對村裏猛增的人口也感到驚訝。
這還只到年中,村子裏便已有九十來人。趙蓬萊等着鐵礦回來,冶煉鍛造了工具去開石礦,村子裏剩餘的建材都先用來了修建屋宇,食堂還沒來得及建。
現在衆人是飯菜分三份,人流分了三批,在李顏二人堂屋以及相鄰左右屋子堂屋內吃飯。
宿舍沒建出來,原先的土坯屋也住不下這一猛增的人,建好的屋子就不得不空出幾間讓新來的人先住住。
于木陽等人也早過了對自己房子那新鮮勁,對借住這樁事倒沒什麽意見,他們心疼的是倉庫存糧。
這人增得太猛,今年預計的餘糧到秋收前估計又沒剩的了。
以前來的人不多,多一兩張口吃飯不太明顯,每天消耗多個一斤兩斤不痛不癢,但猛地來二十三十人,到秋收前多耗百來斤糧,那就很叫人心疼了。
李寸心對這樁事倒是很豁然,她心疼節約糧食不在這上邊,否則當初也不會無條件接納許印于木陽等人。
她始終覺得,吃得多,用得多,種的也多,付出了總會有收獲,就似水稻一樣,插多少秧,有多少稻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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