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李寸心勞累了一天, 夜裏睡得實,第二天醒來,顏柏玉已經起床了, 她腦袋麻麻木木的在床上呆坐了半晌。
越往冬天天亮得越晚,李寸心出門時外邊剛剛大亮, 還氤氲着一層淺淡的霧氣。
柴火的味道從右面的廚房飄過來, 廚房裏雲琇喊人的聲音像是在山谷裏回響, 特別空曠。
李寸心抻了個攔腰, 咬着楊柳枝刷了牙,打了把冰涼的清水洗了把臉,冷水浸在臉上, 整個人一哆嗦,清醒了。
村子從沉睡中逐漸醒來, 廚房裏的人起得雖早, 但要做的食物量也大,還沒到開飯的時候, 吃早飯之前,衆人都是自由活動。
李寸心從廚房裏出來,看到在雲琇和夏晴門口圍着七八個人,走過去一瞧, 是羅柳在用馮槐給的石臼和木杵在搗蒜,在大蒜蒸餾之前需要将蒜子破開, 淡黃的蒜子破碎成泥,沖鼻的蒜味隔得老遠就能聞到。
李寸心在外圍站了片刻,轉身去了病房。病房原是做為食堂建設出來的, 位置比較靠近她的住處, 走不了多遠便到了。
病房裏二十四小時都得留人看守, 錢榆分了晝夜兩班,現在剛好換班,門窗開了一點小縫進行通風,把夜裏渾濁的氣息沖散。
李寸心輕輕推了門進去,最外頭有一架小床,那是錢榆夜裏值守睡的地方,床上沒有人,應該是起床去洗漱了。
李寸心往裏走,這些傷患因為傷痛很難入睡,此時大多數人還沒清醒,她不由得放輕了腳步。
食堂內是一個通朗的空間,內部還沒來得及裝修,裏頭沒有設置牆壁隔開空間。李寸心讓人在牆上定了木釘,在地下打了樁子,牽起繩子來,挂上了夏布當簾子,将床與床之間隔開,讓傷患有一定的隐私,也讓環境能稍微整潔些。
屋內的病床都是兩張床靠得近些,然後在這兩張床左右按上布簾,将兩張床劃成一個小空間,男女分開,在外圍的是傷得最輕的,越往裏去越嚴重。
李寸心緩緩地走到了最裏邊,她站在窗前,釘住了腳步,微弱的呻/吟從床頭傳來,她心裏一瞬被擰緊。
李寸心昨天晚上和顏柏玉孫爾來過一次,來得不巧,正好趕上錢榆給人換藥,燒傷患者的傷處上了藥後也要用幹淨的紗布包裹,因為要避免傷處與空氣直接接觸進而感染,但因為要時常換藥,紗布要經常拆下來,那紗布與傷口貼着,幾乎是像皮膚一樣貼在身上,對于患者來說,每次将紗布拆下來,尖銳痛楚的痛楚便也似扒皮一樣。
昨天晚上那慘烈的哭叫聲,李寸心只聽出了四個字‘痛不欲生’。
這張病床上的姑娘叫羅橘,年紀比李寸心還要小一些,腹部胳膊和小腿都有地方燒傷,痛癢讓她夜裏難以入眠,睡睡醒醒,昏昏沉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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遮擋的布簾讓病床那頭的光線很昏暗,李寸心看不太清她的臉,她心裏有點忐忑,不太敢走過去細瞧。
病房外頭忽然響起說話聲,李寸心向外看了眼,從微敞的門縫中看到了錢榆和楊太楠的身影。
李寸心想出去看看,但大概是楊太楠說話的聲音也傳到了羅橘的耳朵裏,讓她誤以為站在床尾的人是楊太楠,所以叫道:“村長。”
李寸心知道她認錯了人,回頭看了她一眼,想去幫她把楊太楠叫來。
羅橘依然叫道:“村長。”輕細的聲音顯得更急切,帶着些哭腔,仿佛怕她離開,丢下她孤零零一人。
李寸心腳步一頓,又走了回去。
那種像是隔着濃霧茫然摸索一樣的聲音飄飄搖搖的傳過來,“村長。”
李寸心猶豫了一下,走到了床邊,即使靠近了,昏暗的光線中姑娘的面容瞧上去還是有些模糊,但從輪廓線條可以辨認出是一個很清秀的人。
李寸心輕聲道:“我去幫你叫楊太楠過來。”
她不知道羅橘有沒有聽見,羅橘緩緩挪動着那只胳膊上纏了繃帶的手,伸到床邊,想要拉住她,最後只拽到了她的一點衣服。
羅橘忽然像是在洶湧的洪水裏靠了岸逃了生,輕聲啜泣起來,仍然是叫她:“村長。”
悲傷的情緒像是無孔不入的空氣,把李寸心也浸潤了,她十分難過的輕聲問道:“你想要什麽?”
“村長,疼死我了。”羅橘哭着說道:“我求你了,給我個痛快吧。”
李寸心渾身一震,睜着眼睛瞪着床上模糊的人影。
——你放過我吧。
空間似乎被壓縮,把李寸心脊背折了下去,她彎着腰,手無措地抓着褲子的布料。
許久,她吸了口氣,說道:“你……”這個‘你’字顫抖得不成樣子。
李寸心緩了緩,直到聲線平穩了些,才繼續說道:“你要死在這裏嗎,你想死在這裏嗎?”
李寸心說道:“這裏離家好遠的。”
羅橘一愣,整具身軀像是忽然失去了生命力,變成了一灘死肉癱在床上,只有手還固執地拉着李寸心的衣服。
這裏離家好遠,即使周圍喧鬧,人潮湧動,在陌生的地方,她仍舊感到寂寞,與死亡會晤是這樣孤獨的事,冰冷的氣息侵入五髒六腑,沒有熟悉的風景,沒有親切的人,沒有他們關懷痛心的目光,只有她一個人,她怕。
心像是被針紮成了肉糜,抽疼不已,她無助地抽泣起來,越哭越不能自已。
她對李寸心說道:“我怕,我怕……”
李寸心握着她的手,說道:“我知道。”
隔壁床的人側過了身,把自己蜷起,眼淚和鼻涕默默地淌了下來。
屋外說話的聲音大了起來,到最後已經到了歇斯底裏,不顧忌屋內傷患的地步,也吸引來遠處的村民。
顏柏玉帶着馬出去晨跑了回來,便瞧見不少村民聚在病房門口,她坐在馬背上望得遠,看到處在人群漩渦裏的楊太楠和錢榆,兩人似乎在争執什麽。
錢榆目光似劍芒一樣鋒利,瞪着楊太楠,厲聲說道:“楊太楠,你敢再說一遍!”
錢榆的威脅并未能讓楊太楠退步,他沉默了片刻,說道:“藥物給傷勢輕的人使用,傷勢重的适度照顧。”
“什麽适度照顧,什麽适度照顧!你想說的是消極治療,還是想說幹脆中斷治療,不要在他們身上浪費藥材!”
楊太楠緊咬牙關,臉側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他說道:“是,我是這個意思,所有的藥優先供給傷勢輕的患者用,直到他們康複為止,再考慮對傷勢重的人進行救治,對,我就是這個意思!”事到如今,他願意做這個惡人。
楊太楠話一說完,錢榆便甩過來一巴掌,那是一聲悶響,像打在石頭上,把楊太楠的臉打得一側。
“你混蛋你。”錢榆的手發着抖。
楊太楠臉上出現明顯的指印子,他眼裏滿是凄涼,明明說着最狠心的話,卻像是要哭了一樣,“我們的藥不多,我們的物資有限,我們能做的只有盡最大能力保住最多的人,就算用這裏所有的大蒜提取大蒜素入藥,給所有的病人用,也撐不了一個冬天。你說是一直拖着,所有人都好不了,去用所有人的命博一個未知的可能性,還是優先保住我們最有可能活下來的人!”
錢醫生搖着頭,“我們挺了這麽久,從夏天到現在,楊太楠,現在情況稍微好轉了,你反而說出這種話來,最難的時候都沒放棄,你現在倒要放棄了,每個人起早貪黑,費勁了心思找藥材,省吃儉用供給傷患,你要讓我們所有人做的努力白費?你對得起他們嗎,你對得起苦苦熬過來的自己的村民嗎!”
楊太楠說道:“你又怎麽知道他們想要繼續被救治?”
錢榆問道:“如果今天受了重傷的是你,難道你願意被別人放棄?”
楊太楠直視着錢榆的眼睛,“如果我死可以給別人換得更多的求生機會,我死可以結束這痛苦的煎熬,我願意。”
錢榆雙手猛地把楊太楠一推,“但這是我的病人!”
錢榆手上毫不客氣,像是在推楊太楠,又像是在打他,推得楊太楠踉跄着連連後退,“你沒有權利決定他們的生死!”
一邊想要勸解卻插不進話的村民趕忙上來分開兩人,顏柏玉和孫爾匆忙趕了過來。
孫爾叫道:“楊太楠,錢榆,看看這是什麽地方,昏了頭了,要吵架也不能在這裏吵!”
錢榆眼圈發紅,被人拉開了,還瞪着楊太楠,怒聲道:“這是我的病人!”
孫爾說道:“你冷靜些。”
一旁的人也忙跟着說道:“是啊,錢醫生,有話好好說,楊村長可能表達不當,不是你理解的這個意思。”
錢榆心如擂鼓,嘴唇的顏色忽然變深了起來,額上出了一層冷汗,肢體開始發麻,整個人控制不住往後倒。
顏柏玉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人,“錢醫生?錢醫生!”
圍着的人頓時慌了起來,羅柳分開人群,擠了進來,見到錢榆像是呼吸急促,說道:“錢醫生可能過呼吸了。”
羅柳向周圍的人叫道:“快散開,散開,別圍着!”
邊上的人忙往後退,同時帶着身邊的人後退,幫着維持說道:“退開,都退開。”
僅此一個的醫生對于他們來說就是大熊貓,可不敢讓她有什麽閃失。
顏柏玉說道:“錢醫生,這裏就只有你一個醫生,你想想你的病人,你要是出了事,他們就沒有指望了,你不能意氣用事。”
羅柳給錢榆順着氣,說道:“錢醫生,錢醫生,你要平複下來,慢慢的,深呼吸。”
錢榆自然自己也明白這個道理,閉上了眼睛,疏解着自己。
周圍的人在遠處巴巴地望着,擔着心,卻又不敢上前去。
孫爾走到楊太楠身邊,無奈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是什麽性子,你跟她說這樣的話。”
楊太楠在這事上也出奇的固執,“這件事遲早要面對。”
此時,病房的大門被從裏拉開,開門的響動吸引過去所有人的目光。
病房坐北朝南,李寸心站在門邊,正迎着升起的太陽明豔的光,“不要放棄誰,你們不用考慮物資的問題。”
“我想辦法。”李寸心說道。
楊太楠,孫爾怔怔地望着她,羅柳,顏柏玉訝然地看着她,緩緩睜開眼睛的錢榆也将目光挪向她。
圍觀的人看着她,下意識地低喃般喚道:“村長。”
“我來想辦法。”李寸心向衆人确認一遍般如是說道。
開飯的鑼聲響起,把衆人從這場紛亂中拉了出來,圍觀的人被李寸心趕去吃飯。
李寸心委托了孫爾去和楊太楠談談,她不用說太多,孫爾已能從她委托和楊太楠交談的話明白李寸心的立場傾向于錢榆。孫爾點了點頭,帶走了楊太楠。
李寸心和顏柏玉幫着羅柳将錢榆挪到了病房內的空床上,此時,錢榆已經緩和了些。
李寸心站在她的床邊,說道:“錢醫生,你要認清一個事實,現在兩邊合成一個村子,而這個村子的村長是我,不管是什麽決定,我說的話才算話,而不是楊太楠,不論楊太楠有什麽打算,只要我不同意,他的決定就沒什麽作用,你明白嗎?”
錢榆緊緊地看着她。李寸心笑道:“你是一個醫生,你對傷患的病情和救治的判斷才是專業的,我相信你的專業,也相信你的判斷,所以我支持你的決定,其他的事,你不用操心,只管你的病人,你如果覺得你的病人還需要救治下去,那麽我們就繼續治療下去,你如果覺得不需要治療了,那麽我們就做一些取舍。但是在此之前,請為了你的病人,好好照顧你自己。就像柏玉說的,如果你出事,他們可能會跟着你一起走。”
錢榆抿了下嘴角,默默的,沒作聲。
李寸心說道:“你好好休息,早餐我們會給你送過來。”
羅柳需要留下來照顧錢榆,李寸心和顏柏玉準備離開,走出幾步,錢榆說道:“你……”
兩人停下,回頭看來。
硬梆梆的錢醫生輕輕說道:“謝謝你們。”
兩人相視一眼,輕輕一笑。李寸心說道:“好好休息吧。”
兩人出了病房,朝家的方向走去,李寸心步子輕快,走得像是只歡脫的兔子,她挨着顏柏玉的肩膀,問道:“我剛剛表現得怎麽樣?”
顏柏玉淺笑着,默不作聲伸了個大拇指過來,“你說你來想辦法,把這個責任攬到了自己身上,你自己心裏有主意沒有?”
李寸心的笑淡下去了些,她心裏有個大致的方向是敲定了的,還有個很模糊的主意,因為沒下定決心,所以不敢去深想,也就沒辦法細說,蹩腳地轉移着話題,“你手上好像受傷了?”
李寸心看到一條弧形的紅痕,去拿她的手要細看的時候,顏柏玉躲了過去,“被耗子咬的。”
“耗子?!我們屋子裏有耗子?!還是別處哪?!不行,不行,這東西攜帶很多病菌的,得叫錢醫生給你看看。”李寸心拉着顏柏玉就要往病房走。
顏柏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