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去森林的隊伍騎了馬和毛驢, 腳程快了數倍,竟能趕在天黑前回來。
李寸心出來的時候,羅柳正扶着文宓從門前急匆匆走過, 文宓右臂将袖管捋到了臂彎,小臂上纏着繃帶, 繃帶上暗紅的血漬分外惹眼。李寸心心裏一咯噔, “怎麽了這是?”
文宓說道:“被山貓撓了一下, 小事。”
羅柳的臉慘白, 受驚吓不小,她說道:“我已經做了緊急處理,血也止住了, 但還是叫錢醫生檢查一下更妥當。”
李寸心瞥到後面跟來的許印,忙對兩人道:“那你們快去吧。”
李寸心不耽擱兩人去看病, 等兩人走了以後, 攔住了許印詢問情況,她先是把許印上上下下打量一遍, 斂着眉頭看這人身上有沒有傷,“怎麽一回事,文姐怎麽受傷了,還有沒有別的人出事?”
許印的聲音很松弛, 他說道:“在林子裏遇到了捕食的老虎,被撓了一爪子, 沒傷到骨頭,她的身體素質休息個幾天就好了,捕獵這種事, 受點傷再正常不過, 你不用擔心。”
李寸心仍然是愁眉苦臉的, 她自然知道狩獵所暗藏的危險,在原始的森林裏讨生活,就是和其他的生物搶生機,今天不是他們殺了獵物,那就會是獵物殺了他們。
可知道是一回事,她沒法不擔心。
李寸心沉默片刻,說道:“明天我讓王哥和錯金選一些銅器熔煉了,給你們打一些防身的利器。”
許印說道:“現在的這些長矛弓箭也夠用了,那些銅器先供着最缺的地方吧。”
李寸心嚴肅道:“石制的武器再鋒利終究是不能和金屬的比,現在就是在供給最缺的地方。我給你們制造兵器,也不光是為了讓你們用來狩獵,如果村子內有動亂,你們得能鎮壓,如果村子外有非分之徒,你們得能制服,你們維護着村子的治安穩定,做事的時候總不能手無寸鐵,總要有一身裝備傍身,這也是為了你們的安全着想。而且,楊太楠他們帶過來的物資裏,銅器是最多的,你不用擔心不夠。”
許印凝視了李寸心一會兒,說着這些話的人還不知道她自己多有氣勢,許印欣慰地一笑,“那好吧,聽你的。讓王燃和錯金他們打一些大刀和長矛,再做一些箭頭。”
李寸心臉上這才松展了,笑道:“好。”
許印大手落在李寸心腦袋上揉了揉,“那只虎皮我扒了,等會兒拿去給蔣貝貝,讓她給你做件冬衣,我們還打到了幾頭狍子,還可以給你做頂帽子。”
“我用不着,原先那獸皮就挺好的還能用,這虎皮拿去給錢醫生吧,她現在可是我們村子裏的大熊貓,不能凍着她。”李寸心問道:“對了,今天你們藥材找的怎麽樣了?”
許印嘆了口氣,搖了搖頭,“草藥找到一些,但是沒有錢醫生現在需要的,倒是抓到一些獾子,羅柳說可以煉油,獾油可以消腫止痛,治療輕度的燙傷。”
李寸心心裏微沉,這才第一天,不算是毫無收獲,但仍然給了她一個警示,接下來的行動未必有她所設想的那般順利,在森林找不到需要的藥材這種情況也極有可能發生,為了避免到時候束手無策,她現在就必須做兩手準備。
不能猶豫了。
“許叔。”李寸心直視着許印的眼睛,凝重地說道:“我有事和你商量。”
許印望見李寸心的神情,臉色也鄭重起來。
兩人站在大門前的公告牌邊,在那顆象征了季節更疊的大梧桐樹底下,李寸心凝聲說道:“我們不能完全寄期望于在森林裏找到錢醫生需要的藥,別說一些草藥是一年生植物,過兩天溫度降下去就完全凍死了,就是那些多年生的,偌大的森林又哪裏是短時間內能找到的,更別說那些在動物身上取的藥了,到時候一下雪,我們作業更難,但是病患等不得拖不得。”
“我明白。”許印沉聲道。要不是為此,楊太楠也不至于急得在病房門前說出那樣的話,事情要是真到了那一步,便只能取舍。“你要是有什麽想法就直說吧。”
“我在想,草原上那個村子……”李寸心看向許印。
許印眼睛微睜,“你是說巴冬村。”
“那個村子五百多口人,建成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來了這樣久,生活上所需的那點東西肯定都顧慮到了,平日裏會留意收集,所以他們那邊應該儲存了一些藥材。”李寸心頓了一頓,“我想你帶人跑一趟,去他們村子借一些藥材,巴冬能看在同鄉的面子上,什麽也不要,見面就送這些牛馬羊,是個豪氣有同理心的人,他會借藥的,你跟他說,我們不白借,連同那些牛馬羊,明天夏……秋收以後,我們連本帶利還給他。”
許印摸着下巴的胡髭,沉吟着說道:“巴冬村離我們這不近,不是一兩天能到的,這一來一去,估計得下雪了,到時候車隊運貨只怕更難。”
李寸心舔了舔幹裂起皮的嘴唇,她皺着眉說道:“這一次不帶車隊,只挑選四五個人,每個人帶兩匹馬換騎,只帶路上的幹糧,輕裝便行,到了那邊就只補給和賒借藥材,趕着去趕着回來,你看行不行?”
許印點着頭說道:“這樣累贅少些,腳程也能快上一倍,如果順利,往返的時間能縮短至一個月內,風險會降低不少。”既然李寸心提出來,不行也得行了。
李寸心猶豫了一下,還是将手伸進了口袋裏,掏出一張疊好的紙張,遞給許印,“這是我預選的名單,你看看,有沒有什麽問題。”
許印将名單展開來,掃了一眼,說道:“顏柏玉……”
“她,她跟着你們去不方便,而且村子裏有些事還要她幫忙。”
許印默然地瞟了眼李寸心,将名冊折了起來,說道:“好,我今晚會跟他們商量,着手準備,最晚後天出發。”
兩人正說着話,于木陽那一隊去東湖捕魚的人也回來了,不同于去森林那一隊人獵物寥寥,他們這隊人收獲頗豐,因此擱着老遠就嘚瑟起來了。
前頭的人挽着的竹籃裏裝着山楂和野棗子和板栗,後頭的人背簍裏是豎着蓮藕,手上的提簍裏是螃蟹和小鲫魚和泥鳅,貨車中堆了一車的魚,白肚皮對着天光的板鲫頗有活力地彈跳着身子。
于木陽拍拍那肥鲢,向苗炳道:“起碼得有八斤了。”
張鶴鈞扣着兩條黑魚的嘴,黑魚身上的花紋像土莽,身軀蜷動的生猛勁也一樣,他舍不得将這魚放進貨車裏運,恨不得提着在村子裏走兩圈,“這黑魚,身上的刺好險沒把我手給紮破。”
馮槐豎了個拇指,說道:“诶,臭鳜魚吃過沒有,我家鄉的名菜,今天捉的那鳜魚叫雲琇她們留着做臭鳜魚給你們嘗嘗。”
苗炳說道:“還有黃颡魚呢,黃颡魚炖豆腐湯,那味道鮮的喲,可惜,沒豆腐。”
衆人将貨車和背簍運到了廚棚外,廚棚開口雖大,但人員進進出出,一時間也擁擠不堪。
森林隊伍來運獵物剝皮毛的,捕魚隊伍來運蓮藕運魚的,把外頭圍得水洩不通。
廚房裏的指揮着人去清洗魚蝦蓮藕,又指揮另一邊的人去處理皮毛,自己還要忙着生火做法,深秋的天,忙得滿頭大汗,但眼瞅着這麽多獵物,心裏忙得也開心,好歹今冬不用過得太拮據。
晚飯時候,廚房将那些個頭肥大的鮮魚腌制存儲了,餘下螃蟹和一些小魚小蝦,給衆人做了一桌河鮮宴。
新村民們原先的住處雖也有水源,水産卻不似東湖那般豐富,哪裏想到經歷了那樣的事,人像是陷在泥潭裏爬不出來,眼睛往前路望過去一直灰撲撲的,竟還有吃着河鮮的一日呢。
那東湖的遼闊幽然,在太陽光底下撒網垂釣,樹上火紅的山楂,飽滿的野棗把枝桠壓得貼到水面上。
美得像夢一樣。
美得莫名,心裏生疼,捧着碗眼淚就撲簌簌往下掉,落在手上火焰燒灼後愈合的疤痕上,卻不再像以前那樣神經質地一碰就瑟縮激顫了。
晚飯過後,廚房架了幾處燒水的地方,好在是新村民過來時帶了不少銅器,其中便有銅壺,為廚房燒熱水提供了不少便利。
衆人收拾好後,便出來排隊打熱水洗澡,人雖然多了一倍不止,反而比之前更有序了。
李寸心打了熱水回來泡腳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屋子裏點着蠟燭,她雙手撐在身側,仰着腦袋,閉目養神,聽到動靜,知道是顏柏玉回來了,也沒睜眼。
吱呀一聲,顏柏玉似乎是把房門關上了。
李寸心底下頭來,朝門口看去。
“你跟許叔商量去巴冬村借藥?”
李寸心眼底閃過一絲慌亂,她拿起放在腿上的毛巾,在水裏浸了浸,信手擰幹,“許叔跟你說了?”
“是我看到他找呂毅偉,問出來的。這就是你之前想的辦法吧。”顏柏玉輕聲問:“為什麽事先不跟我商量?”
李寸心笑了笑,“你這不就知道了嘛,許叔也說好。這個辦法不好嗎?”
“好。”顏柏玉說道。實際就目前而言,這是最妥當的辦法了。顏柏玉坐到李寸心身旁,“但是為什麽名單把我排除在外?”
李寸心将毛巾又浸到水裏,又擰幹,“你,你不方便,最好的幾個人選都是男人,你看你跟他們一起宿營,一些事要避嫌,而且這次任務急,你出門在外,例假什麽的,也更加折騰,還有,還有村子裏好多事還要你幫忙。”
顏柏玉說道:“這些問題不是無法克服。現在的難處在于,馬上就要入冬,不論我們怎麽趕路,都有極大的可能會在路上遇到下雪,到時候更難辨路,容易迷失方向,趕路也更危險,所以許叔挑人,只能在上次參加了探索,去過巴冬村的人裏挑,因為認路的人越多,保障越多。而其中,我是最合适的。寸心,你知道,隊伍裏沒幾個人熟練掌握騎馬的技巧,而除此之外,有雪地求生經驗的,更是只有我一個人。如果真遇上下雪天氣,出了事,有我在,他們不至于束手無策。”
毛巾上的水滴滴嗒嗒落進腳盆裏,盆裏的水忽然熱得紮腳,李寸心感覺自己脖子上的絨毛都要炸起來了,“很危險,你們可能……雪天路滑,很容易摔馬,這一次輕裝快馬,沒有豐厚的物資儲備,你們可能在路上就斷糧,你們可能迷失方向,永遠找不到回來的路,你是很厲害,你會騎馬,村裏肯定沒人比你更會騎馬,你還會雪地求生,你在這個世界野外求生兩年,但是,但是這趟路,真的很危險。”
顏柏玉心裏一動,像是被逐步喚醒的馬達,越跑越快,她拉住李寸心的胳膊,逼停她對毛巾無休止的浸濕擰幹動作,她感覺到自己的聲音輕微發顫,她問道:“但是如果不是我去,也會有別的人去,我不去承擔這份風險,這份風險就會轉嫁到別的村民頭上,而且這份風險對于他們來說更甚。”
顏柏玉灼灼的目光凝在李寸心身上,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你是村長,你知道怎樣做更合适。你為什麽在名單上略過了我,甚至還想将這件事瞞着我?”
李寸心像被架到了審問臺上,刺目的射燈把她昏身照了個透徹,無處可藏,她覺得顏柏玉的言下之意是在告誡她,她是村長,既然身為村長,坐在這個決策的位置上,就該公正無私。她不喜歡自己的心思被剖析了骨肉紋理都被人看得一清二楚,她感到難堪,“我是村長,可我也是人啊,我就不能有一點自己的私心嗎!我,我……”
李寸心一激動,腦子斷片,眼睛濕漉漉的,提了幾次氣,像是有話要說,到嘴邊變成了嘆息身子垂下去。
顏柏玉心裏一軟,沒舍得逼得太緊,而且她想要求證的一點,已得到了充分的證實,現在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寸心,我沒有怪罪你的意思,我反而有些高興,你是村長,但你也仍然是李寸心。只是這次的事,你心裏明白,做什麽事都是有風險的,這份藥可能關乎那三十六個人的性命,所以許叔一行人甘冒風險,因為冒這風險是值得的,你也正是明白這一點,權衡利弊,才願意賭這一把的是不是,而我,我加入隊伍,可以大大提高他們遇險時的存活概率,那麽這份風險也是值得冒得。更何況,不止你想救那些人,我也想救那些人。”
顏柏玉說道:“我以前說,村民之于我就只是村民,比起拯救所有人的性命,我可能更在乎于如何将利益最大化,但是現在,寸心,我和你一樣,我想所有人都能活下來。可能我不知不覺也被你影響了。”
“所以,讓我去,好嗎。”燭光下的顏柏玉眸波似水一樣,她一笑時,面頰生出美麗柔和的紅暈,看得李寸心一時呆了。
李寸心說不出話來,她無法反駁,心也好,口也好,眼也好。
隔天,那名單裏就添上了顏柏玉的名字,隊伍一行六人,廚房加急準備着六人的幹糧,六人也在馬廄挑選着腳力,與馬兒互相熟悉。
一天時候,眨眼便過了。
要和雪天搶時候,隊伍是能早則早,次日大清早隊伍便準備動身,來村頭送行的人不少,新村民們大多知道了他們是要去給自己的同伴借藥,雖有無數感激的話,卻不知要怎麽說出來。
六人将行李捆紮在馬背上,顏柏玉緊了緊繩索,确認無誤,許印已經上了馬背,拿手背碰了碰顏柏玉的肩。
顏柏玉擡頭看了許印一眼,許印朝她遞了個眼色,往後邊示意。
顏柏玉順着看到站在人群前頭的李寸心。
顏柏玉向李寸心走過來,“我有話和你說。”
李寸心看了眼馬隊,跟着顏柏玉走到一旁。顏柏玉一路走,一路輕聲說道:“我離開以後,有事可以多和孫爾楊太楠商量,讓他們幫着出主意,再将這主意和趙蓬萊他們商議是否采納,但是不要讓孫爾和楊太楠辦事,也不要給他們什麽名義身份上的東西,就将他們當作村民對待,就算你有這個心,也要多觀察他們一段時候,最好等我回來……”
顏柏玉偏頭,瞧見李寸心的眉心擰得快像許印一樣,要擠出一道豎紋來了,她溫聲道:“你是村長,要是露出擔憂焦急的模樣,村民會不安的。”
李寸心似乎意識到自己的臉色太臭,想要笑一笑,生扯出來的笑太難看。
“我走了。”顏柏玉向李寸心道,似乎在向她暗示什麽,可面前的人嘴上似沾了膠,死活不吭聲。
顏柏玉心裏無奈地輕嘆了一聲,走向馬隊,踩着馬鞍,利落地翻身上了馬,牽着缰繩,挺直了脊背。
許印打了聲招呼,馬隊準備出發。
李寸心忽然跑上前來,一把抓住顏柏玉的缰繩。
顏柏玉愕然地看向那只手,正面迎上了李寸心黑亮的眸子。
“我會打理好村子,把所有的事都安排好,後方的事,一切有我。”李寸心臉上顯露嚴肅正經的神情時,總有股難以言說的魅力,“你要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