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遠去的馬隊揚起冬日的塵土, 李寸心在原地久久伫立,望着前方,直到隊伍徹底隐入天際那一線灰蒙蒙的煙塵中。
“開會!”李寸心說道。
外頭起了風, 天氣已經有些冷,門輕掩着, 堂屋裏趙蓬萊等人圍坐成一圈, 這次少了顏柏玉和許印, 卻多了孫爾、楊太楠、鄢玉和汪來旭。
趙蓬萊等人對開會的流程已經是輕車熟路, 彼此之間也是數年共同奮鬥的交情,孫爾四人卻是第一次參與到這個村子決策的會議中來,孫爾和楊太楠倒還穩得住, 鄢玉和汪來旭不免有些拘束。
李寸心說道:“找大家來,是想商量新村民安居的問題。”
于木陽道:“這不都住下了嗎, 還有什麽安居問題?”
李寸心說道:“我們不能光顧着眼前, 還得想想以後,我們不能一直叫五六個人擠一間屋子, 現有的農田養這麽多人,也有些乏力,所以我們現在就得計劃好明年建新屋,開墾農田的事, 不能到時候臨時抱佛腳啊。”
衆人聽罷,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趙蓬萊說道:“是這個道理, 于木陽,你的磚瓦現在就可以趁着這個空檔制備,留待明年建房使用, 免得事到臨頭了, 我們修建房屋還得先等你燒磚。”
夏晴說道:“我這邊也要人, 伐來的木料不能直接用,先得晾一晾,風幹水分,防止變形,現在砍伐了,留到明年正好用。村長,你答應叫趙蓬萊給我修個規整些的伐木場和木料加工廠的,這事你可別給我忘了。”
于木陽趕忙道:“你這先往後捎捎,說好先給我擴建磚瓦窯的呀,磚都沒有,他擱哪去給你修廠啊。”
王燃說道:“這敢情貝貝的紡織廠、我和錯金的冶金工坊的擴建還遙遙無期呢。”
李寸心說道:“事情得一件件辦,我們人數增了兩倍,這麽多人力,等熬過這個坎,修什麽不容易,但人做事之前,覺得睡好,飯得吃好,現在主要讨論的是修建住屋和開墾農田的事,別扯遠了!”
夏晴嘿嘿笑道:“這不是怕你忘了。”
于木陽腆着臉,“先預約上嘛。”
李寸心輕哼了一聲,“你們一打岔,我都忘記說哪了。”
雲琇貼心提醒,“不能臨時抱佛腳。”
孫爾不動聲色地觀察着這群人,她之前便發現,現在也越發覺得,李寸心這個村子的管理層,乃至她本人太散漫,缺乏了一絲嚴肅性。
她認為一個團體內的統治階級為了維持其權威,這份嚴肅性是有必要的。
李寸心太随和,這讓身為掌權人的她難保持威嚴。孫爾曾一度以為他們內部的平和真正上靠顏柏玉、許印和趙蓬萊等人維系,但她越觀察,越知道其實不然。
這些人服從的确實是李寸心,別看他們插科打诨,李寸心真要開口,他們沒一個不聽的。
李寸心身上就是有着這樣一種詭異,她治理下的村子就像是程序員手上的代碼,雖然有bug,但是能正常跑,按常理來改動一下,反而不好使了。
孫爾看向一邊在這氛圍下明顯放松下來的鄢玉和汪來旭兩人,心裏嘆息一聲,自己認為的也不一定就是真理,看來每個地方都有獨屬于它自己的生态環境。
李寸心說道:“對,不能臨時抱佛腳,貝貝姐那邊要是棉花用完了,把幫忙彈棉被的那些人調出來,只留原先那些撚線織布處理皮革的人,于木陽,這邊再給你三天時間,東湖捕魚完後,人手也給我還回來,文姐,你的傷……”
文宓擡了擡她受傷的那只手臂,滿不在意地說道:“皮肉傷,沒什麽事。”
李寸心擔憂道:“要不你先休息幾天吧。”
文宓道:“他們昨天就聽許印說你要給他們打刀,人都樂瘋了,我要不去看着他們,他們指不定在森林裏怎麽折騰呢。”
“那你……你們就只尋找草藥,就不給你們捕獵的任務了,你們盡量避免與猛獸正面交鋒。”
文宓笑李寸心道:“你婆婆媽媽的,以前都是這麽過來的,只不過一點小傷而已。”
“只尋找草藥!”
“好好好,只找草藥。”
李寸心說道:“到時候除了森林尋藥的隊伍,以及原先在後勤崗位的人以外,所有人重新整合分配,大體分成兩隊,一隊以趙蓬萊為主,計劃住屋修建,人分過去以後,燒磚伐木打地基這些需要多少人,你們自己商量着去細分,另外一隊聽我的安排,規整土地,計劃開荒。”
衆人點頭應道:“好。”
李寸心看向鄢玉和汪來旭,說道:“你們的天賦是和耕種相關的,這一次叫你們來,是關于開荒這件事向聽聽你們的意見。”
鄢玉和汪來旭看了看對方,汪來旭吞咽了一下,躍躍欲試,率先站了起來,他說道:“李村長,之前我們村子的土地就是我統一規劃的,我先前也觀察了你們耕地,你們耕地的選址很好,地勢平坦,土力肥厚,又靠近水源,就是有一點,你們圖省事貼着舊田開新田,到頭來在水渠上下的功夫翻了倍,這就是你們前期開荒的時候沒有做規劃的結果。”
李寸心點頭道:“你繼續說。”
汪來旭得了鼓舞,說道:“你們搞反了順序,我們得先搞好水利規劃,修建道路,挖掘好水渠支幹,構建出了框架,再規整土地,開墾農田。”
“嗯。”
“我們不能只着眼于眼前的一兩百畝地,我們要把方圓百裏的土地全部考慮進去。”
夏晴吐槽道:“方圓百裏?就我們這幾百個人?我們是生産隊的驢沒日沒夜幹,就算能開出來,種出糧食,只怕也累得口吐白沫沒福氣吃啊,你這也看得太遠了,眼睛都要瞅到天上去了。”
李寸心拍了她一下,“別打岔。”
汪來旭說道:“我的意思是我們不止要考慮現在一年兩年,而是要考慮我們一輩子,考慮将來村子裏漲到千人萬人,甚至是考慮到我們的下一代。我們要對整片土地統一規劃,不一定要現在就把所有土地全部開荒開出來,但是框架要有,就像現代土地開發新建樓盤,要分一期二期三期,一步一步來。”
夏晴捂臉,想起痛苦的回憶,“你說這個我就懂了。”
李寸心肅然道:“你對步驟這樣清楚,也有過規劃的經驗,如果我将統一規劃的事交給你來做,你把不把得住。”
汪來旭有片刻疑慮,問道:“我可不可以申請一匹馬,紙筆,以及可以調動的人手?”
李寸心毫不猶豫地說道:“可以。”
李寸心的爽快出乎汪來旭的意外,汪來旭愣了一下,說道:“前期我需要對周邊環境進行勘踏,沒辦法立即動工。”
李寸心說道:“這個也沒問題,但你勘踏完後的規劃需要和我商議決定。”
汪來旭眼睛發亮,血湧到臉上,頰上發紅,鼻子裏簡直快要噴熱氣,“我明白!”
李寸心又看向鄢玉,問道:“你呢?有什麽意見嗎?”
鄢玉也有些心癢難耐,她直直看着李寸心,“我需要不同土質地段最好的幾塊地分出來做種子田。”
于木陽問道:“種子田是幹嘛使的?”
“挑選優良植株繁育良種,也是一樣種莊稼,不過這些莊稼不用來吃,只用來做種子。”李寸心向鄢玉說道:“這個也沒問題,汪來旭去勘踏的時候,你可以一道,順勢挑挑你的田。”
鄢玉面容松展開來,李寸心給予的回應讓她心滿意足。
李寸心向衆人道:“其餘細則,就兩邊人自己下去了商量。”
趙蓬萊忙問道:“分人的事怎麽辦?”
李寸心說道:“原村民你來分,新村民就麻煩楊哥和孫爾了。”
楊太楠說道:“應該的。”
孫爾默默地看着李寸心,她認為在這一群人裏,李寸心做為領導者的初始素養一定不是最高的,但她成長的速度驚人,僅僅是和上次在這裏讨論經驗模式的那天相比,她都感受到了細微的差別。
這成長變化自然不乏李寸心個人的潛力因素,但自己摸索成長就像是盲人摸着石頭過河,不會如此順坦快速,是有人在教她。
顏柏玉?
也不知那行去求藥的隊伍路上是否順利。
氣溫在降低,孫爾能明顯感受到,下了一場雨起了一場風,把公告牌邊上那顆梧桐樹吹禿了。
太陽好時,每家的晾衣杆上總晾着發黃了的舊棉絮和得了皮癬似掉毛的皮毛,他們種的棉花還沒寬裕到人手一件棉大衣,今年猛增了人口,棉花彈完棉絮以後就沒了剩的,原村民不止需要自己禦寒,還得幫助沒冬衣的新村民禦寒,只好把壓箱底的那些皮毛都拿了出來。
在經過新村民剛住進來雙方的局促和不适應過後,新村民逐步進入了村子的生活節奏。
去森林尋藥的隊伍依舊去森林尋藥,随着次數增多,衆人搜尋深入,隊伍變得在外宿營,三五日才回來;去東湖捕魚的隊伍已經被重新分配,連同原村民一起,被分散在于木陽的磚窯和趙蓬萊平整土地夯打地基的隊伍裏,這兩項任務是相對較輕的,夏晴的伐木隊伍和李寸心以及汪來旭領着開挖水渠的是重活,隊伍裏都是身體健壯的人。
李寸心整日和汪來旭出去勘踏土地,記錄,定點,商量規劃農田,人一忙起來,心裏頭那抹揮之不去的擔憂也被沖淡了不少。
不知不覺間,初雪就來了。
細碎的雪花如同飛鹽一樣從灰白的天空上飄飄搖搖落下來,落在李寸心臉上,把她凍得一激靈,她整個人一哆嗦,瞬間想到在外的馬隊,整顆心難以抑制地不安起來。
下雪了,馬隊還沒回來。
雪下兩天,停兩天,還沒完全融化,正冷的時候,又下起來,雪大的時候,衆人不得不停止室外工作。
陽光照耀白雪,雪反射的白光格外刺目,李寸心眯着眼睛。
雲琇在後邊叫道:“你別站在風口,小心着涼了。”
李寸心回頭看向雲琇,叫道:“雲琇……”
“怎麽了?”
李寸心咬着嘴唇,說不出口,她身為村長也沒辦法,雲琇又能有什麽辦法,自己要是不安,雲琇只會更加擔心,她笑道:“沒什麽,我等汪來旭去勘踏呢,他說一會兒就來的,你見着他人沒有?”
“今天還去?”
“今天天氣好,反正閑着也沒事。”
“那你們小心點,路上慢點騎。”
“知道了!”
路上積雪松軟,但騎着馬并不難行,深褐光禿的枝桠覆滿白雪,有小動物快速地蹿了過去,枝條搖晃,掉下來一簇簇積雪。
汪來旭牽着缰繩,讓馬匹緩步而行,看向一邊矮了她一頭的李寸心,笑道:“村長,我之前就想問了,你每天跟我出來都騎這毛驢,幹嘛不給自己也換一匹馬啊。”
李寸心尴尬地說道:“我不會。”
汪來旭奇怪道:“你不是會騎驢嘛。”
李寸心皺皺鼻子,“這能一樣嗎,這馬背太高了,我騎上去沒安全感,反正這小毛驢也夠我用的了。”
兩人一路走一路聊,往東南方走,已經離村子很有一段距離了,三只灰狼在前頭嬉鬧。
兩人停在坡上,牽着缰繩望着遠處。汪來旭說道:“這塊地方應該是一處面積不小的草野,後邊又是樹林,我記得周浣說飼養奶牛綿羊和馬這些牲畜的條件得好些,要讓他們有活動的場所,還得有茂盛的牧草,我覺得這地方不錯,離村子也不遠。村長,等以後有條件,可以把馬場和牛羊飼養基地挪到這邊來,後頭的樹林可以開辟了種植果林,地上的落果正好喂養牛羊。”
李寸心笑道:“你想得挺美,也不是不行,只是這是個大工程,也不知道得忙到什麽時候。”
汪來旭越來越喜歡和李寸心聊天,這個村長,什麽都敢想,只要自己提出了想法,她第一反應絕不是駁斥,而是思想其能實現的可能。汪來旭說道:“等我們以後人越來越多,發展只會越來越快,這一天絕對不會遠。”
李寸心說道:“但願如此吧,時候不早了,我們回去吧。”
兩人調轉了方向,往村子的方向返回,李寸心向後吆喝着三條狼。
汪來旭突然發出疑惑地聲音,說道:“那些是村子裏的人來找我們的嗎?”
李寸心順着汪來旭的目光看去,只見他們的左側方遠處正有一騎隊伍,那些人似乎騎的馬,行進的速度不算太快。
李寸心愣愣道:“不能吧,我說了我們一會兒就回去了。”
汪來旭道:“是不是村子裏出了急事。”
遠處那隊伍的身影落在李寸心明亮的眸子上,奔馳行動。
李寸心在心裏默數馬匹的數量,一,二,三……
她的心怦怦地狠力撞起來,腦子發麻,背上針紮似的燥熱。
六!
李寸心感覺自己的嘴唇皮子在哆嗦,像是喃喃自語一樣低聲道:“他們不像是從村裏出來的,像是從別處往這趕的……”
這低語還沒待汪來旭聽清辨明,李寸心忽然放開了嗓子向遠處叫道:“柏玉!許叔!”
聲音傳不了那麽遠,那頭的人或許沒聽到,并未停下。
她的喊聲剛落,三重狼嘯在雪地上遠遠傳開去。
李寸心看到遠處的隊伍緩緩停了下來,似乎在朝這邊探望。
“真是柏玉他們!”李寸心直覺得整顆心從驢背上騰躍了起來,眼眶裏一股熱氣充盈,她歡叫道:“老大,老二,老三,好樣的,回去給你們加餐!”
李寸心一夾驢肚子,“快點,快點,柏玉!”她驅趕着毛驢,似那撒歡了往前奔的灰狼,把汪來旭遺忘在腦後,向那隊伍趕去。
“許叔!柏玉!”她渾不收斂聲音,整個雪地都是她的呼喚。
她看着遠處的身影越來越清晰,和離去時不同,馬背上的人風塵仆仆,都換上了皮毛和冬裝,他們的馬背上捆着一口口布袋。
呂毅偉笑道:“村長,你這是未蔔先知,出來迎接我們的?”
李寸心說道:“我和汪來旭出來勘踏環境的,沒想到遇上了你們,怎麽樣,一路上還順利麽?”
李寸心說着話,目光卻不由自主地往前頭的許印和顏柏玉看去,那坐下的小毛驢也頗是通曉她的心意,不用她驅趕,便載着她往前。
她滿面笑容,正想和顏柏玉說話,卻一眼瞧見顏柏玉左手牽着缰繩,右手用木棍夾住了,纏着繃帶吊在胸前。
“你的胳膊怎麽了?”李寸心臉色刷地一白,慌張地從毛驢背上翻下來,走到顏柏玉的馬邊,可這邊是顏柏玉左側,她顧看不方便,又忙繞過馬頭,跑到右邊,“這,這是怎麽弄的!這是怎麽弄的?!啊?”
顏柏玉說道:“路上不小心摔了馬,胳膊有點扭到了,已經處理好了,別擔心。”
隊伍其餘幾人臉上的表情一言難盡。
顏姐,這骨折和扭到了還是差的有點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