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十萬貫

八月,秋風初起,天高雲淡,正是長安子弟出游飲宴的好時節。

薛紹彭是冶游之事的高手和熱心參與者,加之剛好遇上長安城中官宦人家子弟相約出游樂游原,便叫上了明遠。

剛好那天明十一到明遠家中來禀明事務,聽說明遠要去游玩,當下央求了明遠,要和他一起,去“見見世面”。

明遠答應了,自去向薛紹彭打了招呼。

到了那一日,明遠與堂兄便蹭上了薛家的馬車,一起往樂游原去。

誰知薛家的馬車出了長安城門便停下。大車中,薛紹彭小心詢問:“遠之賢弟,會騎馬嗎?”

明遠點點頭:“會。”

薛紹彭搓搓手:“那太好了。”

原來薛家的伴當早已在此備下馬匹,也很貼心地為明遠兄弟備下了兩匹。

明遠不動聲色,踏上馬镫,輕輕松松地翻身上馬。那馬匹甚是溫順,明遠輕輕一提缰繩,馬匹便沿着道路輕快小跑起來。他手握缰繩,口中輕輕籲了一聲,馬兒便止步,搖搖尾巴,原地踏步。

薛紹彭在他身後大贊:“遠之的騎術真是了得。”

明遠微微一笑。

在現代的時候,馬術最是明遠那些“富二代朋友們”喜聞樂見的運動項目。誰要是不會騎馬,或者沒在專門的馴馬場寄養上一兩匹名種好馬,都不好意思和人一起出門。

原來這種情況在古代也是一樣存在呀。

但是堂兄明十一卻沒法兒跟上。他是商人之子,平日裏就算是走遠路,也只是從懷裏掏出幾個大錢,雇上一輛驢車。如今明十一看着眼前的高頭健馬,滿臉怵然,不敢上前。

明遠知道他沒有騎過馬,眼下也不能趕鴨子上架,只得和薛紹彭打了聲招呼,由着明十一待在薛家的馬車裏,讓他和薛家伴當們一起,慢慢往樂游原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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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明遠與薛紹彭并辔而行,腳程很快,不多時便到了樂游原。

樂游原位于長安城南,地勢高廣,是城郊的高點,登臨此處可以俯瞰長安城全景。

薛紹彭是出來玩慣了的,對道路十分熟悉,當下帶着明遠,勒馬于原上,眺望一回長安城,見識了“百千家似圍棋局,十二街如種菜畦”①的宏偉景象。兩人再雙雙掉轉馬頭,向西面縱馬而去。

還未到地頭,明遠已經先聽到了樂聲隐隐約約。只見遠處帳幔連綿,帷幕雲布,那裏便是專供官宦世家子弟們游樂的地點。

“道祖兄,如此這般的郊游盛事,一回下來要花多少錢?”

明遠好奇地向身邊薛紹彭詢問。

薛紹彭與這次郊宴的組織者很熟悉,作為世家子弟,對各項花費也了解個大概,估計了一下大概數目,告訴明遠:“二十萬缗錢,或許還要再多點。”

明遠一想:二十萬錢?也就是二百來貫?

本以為是個一擲千金的燒錢項目,誰知道……竟還好?

“也不算如何靡費呀!”

明遠小聲嘀咕了一句。

他原本還指着自己來辦一場類似的活動來多花點錢。

薛紹彭聞言一怔。

二百貫不是個小數目。

對于長安城裏的普通人家,手裏有個二百貫就算是小康了。

但薛紹彭本人就是個纨绔,手上的零花錢雖然不多,但是出入都見慣了大場面。在他看來,明遠的評價沒毛病——算不得如何靡費。

到了地方,有專人過來侍候薛明兩人下馬,牽過他們的馬匹。

薛紹彭帶着明遠,徑直向重重帳幔中行去。薛紹彭一面走,一面向明遠小聲介紹今次前來游玩的世家子弟,名姓、家世,偶爾還會提一提喜好和相貌特征。

不多時,明遠便見到了這群長安城中最矜貴的“二代”們。

不知是不是因為薛向在朝中為官的關系,薛紹彭顯然人緣很好,人人都笑着向他打招呼。也有人對明遠很好奇,問薛紹彭:“道祖,你身邊這位俊俏朋友是從哪裏冒出來的?以前沒見過。”

薛紹彭便向衆人介紹明遠:“這是我家隔壁鄰居,姓明,單名一個遠字,字遠之。”

這些世家子弟們聽說明遠住在薛家隔壁,便都露出一副了然的表情——薛家住的那個街區,又是高官又是大賢的,明遠若只是個普通小卒,也不好意思住那裏。

當下少年人們紛紛都過來向明遠打招呼。

也有人微感奇怪:“長安城中姓‘明’的大家子弟,我好像沒怎麽聽說過?”

這念頭一起,卻見明遠所着的衣物精良卻不張揚,說話得體且不卑不亢,再加上他容貌俊雅,神色沉靜,自有一種見慣了大世面的風範,再加上有薛紹彭在旁不住口地誇贊,這種懷疑馬上又被打消了。

明遠則留神觀察眼前的子弟們。

他早就得到過薛紹彭的提點,記住了每個人的姓名、家世與特征。因此無論是何人上前與他寒暄,明遠都已知曉對方的身份地位,還時不時能不露痕跡地恭維對方一兩句。一時間他處處與人相談甚歡,更有好幾人表現出相見恨晚的熱忱,将明遠當成了他們中的一員。

但是明十一卻沒有那麽好運氣了。

這位堂兄跟着薛家的馬車過來。走在城外,一路上道路不似城中平整,薛家馬車又走得很快,将他颠了個七葷八素,慘綠着一張臉來找明遠。

而明十一為了今天的這場聚會,特地穿了新裁的秋衣,打扮得十分光鮮。

但問題就出在那身衣服上,明十一怎麽看怎麽像是這輩子第一次穿這麽好的衣服似的。

他在人群中找不到明遠,便向人打聽,最終由一個叫曾子幸的年輕人帶了來見明遠。

“遠之,”曾子幸親親熱熱地喚着明遠的表字,“你家伴當尋來了。”

他将明十一說成是明遠的伴當,明十一一張臉頓時漲得通紅。

但是陡然間跻身于這麽多貴胄公子之中,明十一又覺得自慚形穢,恨不得明遠點頭承認自己就是個伴當,好溜出去和薛家伴當作伴。在那裏他恐怕還會覺得自在一點。

明遠搖搖頭:“曾兄,這位是家從兄,單名一個巡字……”

曾子幸對明十一完全沒有興趣,也不願意和明十一見禮,當即淡淡笑着點頭,臉上全都是理解的表情:“是呀,誰家還沒有一兩門窮親戚呢?”

他這句話說出口,明十一的臉頓時紅得能滴出血,但他又不能辯解什麽,誰讓他明巡,确實是明遠家的“窮親戚”呢?

但明遠聽着卻心頭大怒。

因為薛紹彭早已告訴他,這個曾子幸本人,其實就是一個“窮親戚”,總打着南豐曾氏②的旗號四處鑽營,實際上卻只是曾家八竿子都打不着的旁支。薛紹彭曾經提醒過明遠,不要借錢給曾子幸,這曾子幸據說向不少人借過錢,借時千好萬好,被催還錢時卻總是一副大爺模樣,令人不齒。

就這樣的人,也配嘲笑一向認真做事的明十一?

剛好薛紹彭過來,明遠與這曾子幸一起出聲招呼:“道祖兄。”

但薛紹彭自然是和明遠親近,微笑着問:“遠之,怎麽了?”

明遠揚起唇角,雙眼望着薛紹彭:“道祖兄可曾聽說過,近來長安城中傳說的‘十大俗氣’?”

薛紹彭頓時“哦”了一聲,配合擺出一副“願聞其詳”的表情。

明遠便道:“這十大俗氣,第一大俗是‘腰有十文,必振衣作響’;第二俗,‘每與人言,必談及貴戚’……”

他還未說完,薛紹彭便“哈”地一聲笑了出來。

這回輪到曾子幸的臉漲得通紅,靴尖恨不得在地面上摳出個洞來:這不就是在笑他曾子幸的嗎?

但細聽,又不全是笑他的。

畢竟明遠說的“十大俗氣”,有嘲笑那些貪花好色的,也有笑那些為老不尊的。但他說得新奇有趣,讓周圍的人都聚攏過來聽明遠一件件細說,聽他說得有趣,便不時發出一陣陣的笑聲。

只聽明遠說到最後兩件:“……第九俗,借錢時其臉如丐,被索債時其态如王;第十大俗,人前常多蜜語,人後必揭人短。此之謂,‘十大俗氣’是也。③”

他這時針對曾子幸,其實頗為刻薄。或許明遠性格中本就有刻薄的一面。

但他現在刻薄是因為對方刻薄在先,而且……比起曾子幸,他明遠更有資格刻薄。

明遠身邊聚來的公子哥兒們便一起拊掌大笑,贊明遠說得鞭辟入裏,将這世人的俗态與醜态描繪得淋漓盡致。

而明遠卻望着他家十一哥,淡然開口:“若無此行此狀,便是行的正坐得直的君子,又何必妄自菲薄呢?”

明十一在旁聽着,知道是堂弟在為自己出頭,寬慰自己,心裏感激之餘,揚起頭,開始以旁觀者的心态觀察起眼前的這些“人上人”,知道他們中其實也有不少“世間俗人”,頓時也不覺得低人一等。

唯有那曾子幸将明遠恨得牙癢癢的。

明遠卻沒想到憑借“十大俗氣”,一下子被這些世家子弟們都記住了。一時間他被人簇擁着,一起往游藝飲宴的地方過去。

“遠之,平日裏都愛玩什麽?圍棋、雙陸,還是蹴鞠、馬球?”

這次冶游飲宴的活動組織者準備得甚是周到,在樂游原西面偌大的一片平坦土地上用帳幕分割出幾片區域,有供人安安靜靜地下棋打雙陸的,自然也有熱鬧非凡的蹴鞠和馬球場。

明遠卻在一片場地跟前停住了腳步,好奇地問:“諸位都擅長射術嗎?”

只見這是一片接近五十步寬,八十步的空曠場地,四周攔着帳幔。靠近明遠的這一邊,架上挂着弓,箭筒裏插着羽箭。對面則是四枚點着紅心的靶子——這是射箭場。

射,乃是君子六藝之一。

在這裏出現射箭場,并不出乎明遠的意料。

一直不離薛紹彭左右的一名青年子弟頓時上前将他一拖就走,同時笑着說:“遠之別理這些,不過是放在這裏做個樣子……”

以顯示這次的游玩活動有個光明正大的主題。

這名官宦人家子弟姓梁,單名一個睿字。他一面向前走一面指着擺在射箭場中的那些弓,說:“那些都是一石三四鬥④的硬弓,你我的手都是提筆寫字的手,哪裏能拉得動那個?”

明遠想了想,也覺得是那麽回事。

他這具身體較為文弱,拉弓估計也就是六七鬥的水平,更加不用說準頭。

誰知曾子幸冷笑一聲走上來:“明遠之,要不要比拼一回射術?”

“子幸,難道你能拉得動那些硬弓?”梁睿露出一臉“別鬧”的表情。

“當然不是射箭,”曾子幸一指帷幕的另一邊,“投壺禮源自射禮,君子六藝,禮、樂、射、禦、書、數,咱們自然不會如同那些軍漢一般比賽弓馬,但是遠之既然對射術有興趣,不如與在下比賽一局投壺如何?”

這樣的挑戰十分突然,讓明遠不由得停步,看了一眼曾子幸,見他唇角微挑,正在悠悠冷笑,明遠頓時猜到這家夥相當擅長投壺。

明遠表現得十分鎮定。他仿佛感受到了幾分暑熱,從袖中輕輕抽出一把折扇,刷的一聲打開,在面前潇灑地揮了揮。

折扇上赫然是四個奇形怪狀的符號:“1127”。

系統1127又驚又喜的聲音立刻在耳邊響起:“親愛的宿主,您終于決定使用道具了嗎?”

“金牌系統1127建議您使用道具卡‘百發百中’,有效期長達四個時辰,但需要消耗‘蝴蝶值’50點,請問您确認使用嗎?”

明遠折扇在手,輕輕搖動,雙眼卻望着正沖他冷笑的曾子幸,點點頭,柔和地開口——

“就是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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