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百萬貫

汴京城裏, 五更天便有人打着木魚,在街道上報曉叫早。

天色蒙蒙亮,明遠看看外面的庭院裏不見種建中的身影, 趕緊披上袍服, 帶上向華, 迅速從驿館的小院中溜了出去。

——被種建中逮到可是要紮馬步,練弓箭的。

昨晚明遠在外面逛夜市的時候, 了解到了許多關于汴京城的“好處”, 因此心裏癢癢,今天無論如何要來親身嘗試一下。

他一出驿館,走上西大街, 街道上已如昨天白天進城時一樣熱鬧。

道路中央擠着各種馬車驢車獨輪車, 騎馬者中混雜着行人,一起緩慢而有秩序地往來。

街道兩側的鋪面大多已經下了門板,這些鋪面跟前兩步之內, 有東京市民擺出的各種小攤。整條街道熱鬧喧嚣, 宛如一座早市。

明遠按照昨晚問的,先去了一家供應“洗面湯”的小店。

所謂“洗面湯”, 便是早起刷牙洗臉。

住在汴京城中的市民, 若是早起不想自己生火起竈,可以直接到這樣的小店裏,吩咐來上洗面湯全套。

明遠當然帶了自己的刷牙子。因為不知道這裏的小店是否提供“牙膏”, 明遠也讓向華捎來了明家在長安城裏“定制”的牙膏。

然而到了店裏一看, 牙膏卻也是提供的,且各種香型豐富。

明遠看了看, 還是覺得自家的合用, 便将自帶的牙膏交給夥計, 請他幫忙跑腿,去汴京城裏出售牙膏的鋪面裏尋一尋,看看有沒有味道相似的。

就在他刷了個牙的時間裏,“洗面湯”也準備好,不冷不燙,溫度适中,和着一條嶄新的面巾,送到了明遠手邊。

當然,明遠還是習慣用自己的。

店家當即表示:“客官您請自便,但若您常來小店,可以将自己用慣了的面巾留在這裏,小店會給您做好了标記,絕對不會弄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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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遠:這麽貼心?

他不置可否,慢慢用自己的面巾将臉擦了一遍,攬鏡自照,見鏡中人唇紅齒白,少年俊秀。

他剛好從鏡中看到一個面皮微黑,高顴骨、臉頰長闊的中年男子,也正乜着眼看着鏡中他的面容。

這時店內一個夥計便跑來問:“這位郎君,是您需要理發修面嗎?”

他話剛出口,便看見了明遠那張清秀坦白的面孔,便知自己失言了,連忙道歉。

原本偷看明遠的中年男人頓時笑出聲來,指着明遠道:“這小郎君風流倜傥,直可入畫,無須再‘修’,需要‘修’的,該是老夫才是啊!”

明遠只見這名微顯富态的男子,大約三十出頭,身穿一身普通的圓領直裰,戴着硬幞頭,一張笑臉迎人,叫人見了便心生親近。

他下巴上胡茬分明。很顯然,剛才發話說要修面的,就是這位。

明遠好奇地問中年男子:“這位仁兄,您就在這裏修面嗎?”

中年人一張胖臉上露出笑意,點點頭:“某剛點了湯茶藥。自然是請修面的師傅進來。”

他指指面前。明遠看去,果然見有一盞色澤金黃的茶湯,隐隐有藥香味飄來。

明遠忙喚了這鋪子裏的夥計,問有什麽“湯茶藥”,便聽對方報菜名似的報了一長串:“您若是喜歡茶味重的,推薦您用‘煎香茶’,若是不喜茶味,推薦您用‘阿婆湯’,您若是昨夜飲酒,略有宿醉的,推薦您用‘二陳湯’①……”

“其餘還有鹽豉湯,荔枝圓眼湯,香蘇湯,紫蘇湯,白梅湯,烏梅湯,生姜湯,胡椒湯①……”

“就‘煎香茶’吧!”

明遠知道自己不能任由對方這麽報下去,自己選擇困難症都快要犯了。

“好嘞!”

片刻之間,明遠面前也多了一碗茶湯,色澤碧綠,茶味極重,已近乎藥味。

而在明遠身邊,中年人已經等來了修面師傅,任由對方将一條手巾圍在胸前。那修面師傅便聚精會神地開始為他修面。

“小郎君是初來京中?”

中年人似乎對明遠很感興趣

明遠“嗯”了一聲,低頭去品那“煎香茶”。

這“湯茶藥”剛入口時藥味濃重,不愧是名字裏有一個“藥”字。這麽一大早地來上一碗,實在是挺讓人難以接受。

但是只要多品味一會兒,便能察覺一股甘甜,慢慢湧上舌根。

明遠氣定神閑地品嘗着,他身邊正在修面的中年人倒是驚訝地“咦”了一聲,似乎在好奇:這點年紀,就能品出這“煎香茶”苦澀藥味背後的好處了嗎?

明遠沒理會他,又叫過店裏的夥計,問他們能不能幫忙出門點一點吃食。

一碗茶湯令他饑火上升,急需碳水填飽空虛的胃。

誰知那夥計态度禮貌地回複:“您大概想吃什麽?我出門給您招呼一聲,店家會自動送到這裏來。”

明遠:這是……外賣?

他想了想,說:“想吃……面條和饅頭。”

一大早的,來點碳水吧。

這邊夥計剛出門,外賣小哥馬上就進來了,再一次向明遠報菜名:“面點有軟羊面、桐皮面、鹽煎面、雞絲面、插肉面、三鮮面②……”

“饅頭有羊肉饅頭、筍肉饅頭、魚肉饅頭、蟹肉饅頭、糖肉饅頭、裹蒸饅頭②……”

明遠:怎麽饅頭都是各種肉餡的?哦,對了,沒有餡兒的那是炊餅。

他稍許猶豫了一下,點了三鮮面和筍肉饅頭。

外賣小哥丢下一句“好嘞”,人影一閃便不見。沒過多久,這位竟真的提了個食盒,來到明遠面前,打開食盒,便是熱騰騰的一碗三鮮面,和一籠六個剛剛蒸出的筍肉饅頭。

總共是二十八文錢,外加兩文的跑腿費。

明遠忍不住感嘆:他人坐在“洗面湯”的店鋪裏,洗了臉,刷了牙,喝了煎香茶,點了外賣叫了早餐……如果他長了一把大胡子,又或者需要修整頭發,完全可以在這裏理發修面。

這效率,這便利——與後世相比也并不遜色啊。

坐在明遠身邊的中年男人見到他沉思的表情,忍不住嘴角上翹,笑得有些促狹。

“小郎君,當年某第一次上京的時候,和你一樣。只不過某可不像你這般,手頭有足夠的銅錢……”

的确,明遠自打進店,眼都不眨,就花了一大把銅錢出去。看起來有夠纨绔。

胖胖的中年男人話還未說完,又一名夥計進來。正是早先去幫明遠打聽牙膏的那位。他似乎是一路跑着來去的,額上沁着密密的汗珠。

“小郎君,刷牙鋪子裏給您問過了,問的是做牙膏子最出色的傅官人刷牙鋪,就是沒有與您這種相近的。店家說了,您若是願意透露方子,他可以免費為您做……”

中年男人馬上開口提醒明遠:“小郎君,這恐怕是借機想要你這方子。”

明遠卻笑着道:“無妨的。這種‘牙膏’止血消炎,能防治牙龈腫痛出血和上火,店家若是真能做得出來,我必定上門大量求購。”

說着他報了驿館的地址,說是讓刷牙鋪子晚些時候到他的駐地去取方子。

身邊的中年人便恍然地“哦”了一聲,自以為猜到了明遠的身份——起碼得是個官宦人家子弟,畢竟汴京城南的那座大型驿館,不是等閑人能住的。

難怪明遠對幾十文幾十文的小錢如此不在乎。

另外還有一點:從刷牙鋪子的反饋來看,明遠用的那“牙膏子”,配方應該相當有價值,刷牙鋪子竟願意免費制作,

而明遠對這樣的方子竟然也完全不在乎,随随便便就能送出手?偏偏他話語裏又是明确提到,他很清楚這配方和制出來的東西有多值錢,只是他不在乎而已。

看來不止是個纨绔,還得是個“真纨绔”才行。

正想着,冷不防明遠從旁問他:“這位兄臺,應當是在汴京城裏已經住了一陣了吧。”

中年人一怔,應是沒想到自己在肚內品評明遠的時候,明遠會來問他。一怔之下,才連連點頭。

只聽明遠又問:“您在汴京城中,可覺得有什麽不便利的地方呢?”

中年人拈須,仔仔細細地思考一番,竟然得出結論:“日常起居,着實是沒有什麽不便的……當然了,前提是要有錢。”

他伸手指着在店內的夥計,進進出出的“外賣小哥”,說:“只要手上有幾文錢,他們就能将一應事務替你辦了,所費也不巨。”

“若說生活便利,以在下的經歷來看,再沒有任何地方能及得上汴京了。”

“這樣啊!”

明遠當即開始沉思。

這位中年人所說的,明遠在抵達汴京之後的區區幾個時辰之內就基本都體驗到了。

他當即意識到,抵達汴京以後,他以前花錢的思路可能就需要換一換了。

以前在長安,他花錢的大方向是,投資實業搞基建,比如那蜂窩煤加工廠,又比如從龍首原引水引到長安城的“自來水”。

到了汴京城,他原本注意到城市裏的勞動力衆多,因此想過一些倚仗勞動力的行業,比如城中的急腳遞,又比如餐飲行業的外賣。

可現在到了汴京一看,“同城快遞”已經有了,還能來回傳話;至于外賣小哥們,看樣子“某團”和“餓了咩”也都有了。

剛才那人說得對,說到商業繁榮,生活便利,恐怕世間再也沒有城市能夠比得上汴京。

他要花錢投資在與人力相關的這些社會服務行業,機會并不多。

但是話說回來,不得不承認,汴京城還是很有“花錢”基本盤的。他早在長安城裏就聽薛衙內說過,汴京誠居大不易,随便出手買一棟豪宅,就得要三五萬貫起步。

城中瓦舍勾欄提供不少娛樂活動,而七十二家正店也正好供豪客們一擲千金。

明遠在心裏盤算了一下:如果他要做一個普普通通的富豪,他可以做得舒舒服服;但如果要他花掉一百萬貫麽……還需要多多努力。

正想着,明遠身邊的中年人已經修過面,颏下原本不茂盛的胡須被修理整齊,一張臉便顯得更長了。

那中年人笑嘻嘻地向明遠拱手:“小郎君,有緣再見。”

明遠也向他拱手道別,将這“洗面湯”店的賬給結了,出門找到向華,慢慢回驿館去。

向華這質樸少年,适才在店外站了這麽一會兒,觀賞汴京市容市貌,人都快看傻了。

“郎君,向華還從來沒見過這麽多的人——”

“原來這就是汴京,啧啧啧!”

明遠聽着向華的一驚一乍,慢慢地踱回驿館中自己的小院。

他剛想回屋,忽然感到後領被人提了起來。

明遠:救命——

回來的時候忘記先看看“敵情”了。

旁邊向華傻乎乎地招呼:“種郎君,您要帶我們練功呀!”

種建中不說話,直接提着明遠的後領,帶着他就往院中那片空地走去。

明遠眼尖,已經看到了那裏擺着的兩張硬弓。

“不是花滿10貫才需要練功夫的嗎?”

明遠發出一聲哀嚎。

“我昨天可沒花到10貫啊!”

住驿館他沒花錢,晚上的夜宵“雜嚼”實在太便宜,他連一貫都還沒花到。

種建中卻輕叱一聲:“洛陽的賬還沒算完呢!”

原來是累積的——明遠心中一聲長嘆,他無法抗拒種建中的“武力值”,只得老老實實去嘗試拉開那張九鬥的弓。

種建中見到明遠這副老實慫樣,臉上露出笑容,早晚溫書帶來的疲倦,在這片刻間似乎就全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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