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百萬貫

明遠抵達汴京的第三天, 按照心理預期,接到了老爹明高義的來信。

明高義在信中說了,他有一筆“大生意”要做, 因此等不到明遠抵京,先南下蘇杭去了。

這位“渣爹”在信中不無遺憾地告知明遠, 原本在國子監為他預留的“學籍”,已經不幸被其他人占去。明高義希望明遠能夠耐心在汴京城中住一段時間, 時時溫書, 等他不日從蘇杭回轉, 再替明遠安排。

這封信件通篇用的都是标準“楷體”, 明遠一看就知道是試驗方的手筆。

如此一來, 他在汴京,既不需要讀書進學,也沒有人管束,正好可以無拘無束、自由自在地繼續他的花錢大業。

然而明遠偶然将這件事向種建中提及, 種建中陡然意識到自己這個小師弟在汴京城中無依無靠。

于是種建中異常認真地對明遠說:“遠之師弟, 只盼我這次考試順利, 能得個京中的差遣, 往後在汴京就是我罩着你!”

明遠趕緊做感動狀, 眼波盈盈, 深沉地望着種建中:“彜叔師兄!”

種建中:“……遠之師弟!”

明遠:“家父給小弟留了十萬貫用作花銷……”

他沒好意思把自己需要在本地至少花一百萬貫的事說出來。

種建中:當我剛才什麽都沒說!

“……告辭!”

這家夥拉長着臉走開,自己回房溫書去了。

明遠在他背後捧腹偷笑了一陣, 但回頭想想, 有人罩着的滋味其實也不錯。

住在驿館的這段時間裏, 明遠将到京中來參加“铨試”的候選官員見了不少, 平時旁聽他人聊天, 或是與人随口攀談, 也打聽來了不少關于“铨試”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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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铨試”,大概相當于基層公務員崗位資格選拔考試。

宋代官制相當複雜,沒有從業經驗的人往往會暈頭轉向。但說白了也很簡單。

大宋的公務員,每個人身上都有兩個标簽,一個是“本官”,另一個是“差遣”。“本官”大概相當于後世的職稱,“差遣”則是具體崗位。兩個标簽,共同決定了官員的官位高低和職權範圍①。

就拿種建中來說,他已經有了官身了,但卻是靠父祖的功勳而得到的蔭補官,只是一個“本官”,正九品右班殿直,卻還沒有差遣。如果硬要說有,那大概就是在鄜延路主帥種谔帳下效命。

但這次種建中在延州立功得了封賞。種建中卻辭了封賞,要求轉為文職。

他的求情中書省已經批準了,因此種建中不再是武職中的右班殿直,而是從正九品的文官做起。

文官上崗之前,需要進行一次“上崗資格考試”,便是“铨試”。

這“铨試”不同于大宋朝三年一次的科舉考試,既不考詩詞歌賦,也不考申論策論,只考一兩項簡單的經義,過關即可,最主要的考試內容卻是大宋的律條刑律。

這考試的目的并不是為國家篩選人才——畢竟參加考試的都是已經有了官身的人。

铨試的目的只是為了确保官員上任,不會出什麽大簍子。

因此種建中一路上京,手不釋卷,看的也不再是四書五經,而是各種律條,以及各州縣歷年來對一些大案要案的偵辦、審訊的經過和最後宣判的結果。

如果種建中通過“铨試”,那麽他就需要在京中等上一陣,等待分配工作崗位,即“差遣”。如果不幸未能通過,那麽種建中就只能重返陝西,好好磨練,等上個一兩年後,再次進京參加铨選。

這铨試也不像是科舉考試那樣有固定日子,而是一年四季都有。通常來說,候選官員抵達汴京以後,就去中書省報到,等候通知。中書省自會通知候選考生前往考試。

很快,種建中铨試的日子就定下來了。

明遠與種建中同住一院,親眼目睹種建中刻苦地進行各種考前複習。

他沒好意思讓種師兄多分心,因此每天的紮馬步和拉弓練習都能保質保量完成。完成之後就老老實實地避到驿館外頭去,免得自己打擾到種建中複習備考。

這時已是三月上旬,汴京城內外春意盎然。

這天正是種建中铨試的日子,明遠和李驿丞一早将種建中送出驿館,預祝他“馬到功成”。之後明遠回來,将他那幾本名貴的洛陽牡丹照料了一番,才帶着向華出門。

他走出驿館,便察覺不對。

汴京的街面上到處是蠢蠢欲動的氣氛,越是靠近朱雀門附近的禦街就越是如此。

明遠甚至看見好幾家備了車馬候在道旁,車馬附近圍着一圈身強馬壯的家丁,正氣勢洶洶,虎視眈眈地守在路旁。

明遠便向路邊一名白發蒼蒼的行人發問:“老丈,今天是什麽日子?怎麽街道上人這麽多?”

那名老漢眯着眼,笑望着明遠說:“今天是禮部試放榜的日子啊!小郎君,請恕小老兒眼拙,你難道不是今年的士子?”

明遠吃驚:原來今天竟然是科舉考試放榜的日子。

他趕緊搖搖頭,笑着道:“您看我,哪裏像喲!”

那老漢卻笑着伸手指指禦街盡頭:“正是那裏放榜,甭管考與不考,小郎君都不妨去那裏看看,沾沾喜氣,沒準又‘另有’好運呢?”

明遠可沒聽出這老漢的言下之意。

他心裏第一個念頭是:不妨去看看熱鬧,沾沾這“金榜題名”的喜氣,希望種建中也能毫無意外地順利通過铨試。

于是他向那名路人拱拱手,帶着向華,向禦街盡頭人頭攢動的地方大步走去。

他可不知道,在他身後,那名老漢正按捺不住在偷笑,笑過又感嘆:“看這小郎君一副相貌,又文質彬彬、待人謙和有禮,就算沒中進士,也一準有小娘子喜歡。”

明遠越是靠近禮部試放榜的地方,就越是覺得前進艱難。

這裏簡直是人山人海,道路都被擠了個水洩不通。這種對考試結果的極大熱忱,是在本時空各種查分都靠上網的明遠從未經歷過的。

他一面走,一面聽身邊的人陳述今早三更就來這裏“等放榜”的經歷。不知不覺間,明遠就與向華隔開了一段距離。

再走幾步,明遠聽見有人大聲恭喜,應當是有今科的士子在榜單上找到了自己的名字,身邊的同伴正在向他賀喜。

而明遠卻覺得有無數眼光朝自己這邊轉過來,這些目光都無比熱切,像是要将明遠一口吞掉似的。

“這位小郎君——”

立時有一名身材高大,衣着光鮮,下巴上有一枚黑色痦子的中年男人迎了上來,向明遠拱手:“這位小郎君……”

誰知馬上有人攔住這中年男人,将他向旁邊推了推,說道:“且讓讓,我家小娘子可是有五千貫的嫁妝。”

原本那中年男子理直氣壯,又将他在明遠面前的位置搶了回來:“五千貫算什麽,我家女兒有八千貫的陪嫁……”

他們身後頓時有人高聲喊:“且慢,我家小娘子至少有一萬貫的陪嫁!”

“一萬貫?”

早先兩人聞言已經是臉色刷白。

“咦,人呢?”

這幾個你争我搶的方才醒過神,發現剛才人群中那個相貌絕好的小郎君已經不見了。

此刻明遠卻已經被人“搶走”了。

早先他聽人忽然讨論起小娘子們的嫁妝,正一頭霧水,突然斜刺裏擠出兩個壯漢,來到明遠身邊,一左一右将他護住,大聲道:“原來郎君在這裏,倒叫我們好找——”

明遠:……我認識你們嗎?

還沒有等他開口解釋,身邊又有人擠了過來,看樣子想要搭話。兩個壯漢見狀,頓時一人一邊,挽着明遠:“走起!”

人高馬大的壯漢,立刻将人群分開,架着明遠,迅速向與放榜處相反的方向擠過去。

明遠依稀見到向華的那張小臉在人群中一晃而過,他卻無法掙脫這兩個壯漢,只能大聲喊:“向華——驿館見!”

因為汴京城裏人太多,明遠早就和向華約好,萬一走散了,就各自回到驿館裏會合。現在他也不知道向華這小子聽沒聽見。

他被兩名大漢“挾持”着,擠出人群向外走。

其中一人一面走一面對明遠說:“郎君千萬勿怪,這是管家吩咐下來的。只盼着能令郎君少些麻煩……”

明遠一聽,覺得身邊這兩個漢子雖然看着是粗人,但吐屬很是文雅有禮,不像是有惡意的樣子。

“你們知道我是誰……”

明遠剛說了半句,耳邊又傳來一陣驚叫:“那裏,那裏有人中了!”

頓時腳步身響起,烏泱泱的人群頓時向那邊移動。

明遠忽聽身邊不遠處一個清脆的少女聲音響起:“阿爹,快去捉個綠衣郎來啊!”

原來如此!

至此,明遠總算弄明白是怎麽回事了——這就是汴京人民喜聞樂見的公開相親活動,北宋版的“非誠勿擾”,另有一個名字,叫做“榜下捉婿”。

那少女聲音喊着的“捉個綠衣郎”,就是指去捉個及第的進士回來——考中進士便是有了官身,至少有一件青綠色的官袍可以穿。

明遠循聲望去,剛好看到一名妙齡少女,正從泊在路邊的一座馬車中探出身來。明遠的視線剛好和那少女對上,妙齡女郎很明顯地眼神一呆,顯然是沒有想到,竟然在人群中可以見到明遠這樣年輕俊俏的兒郎。

少女頓時指着大喊:“爹,阿爹啊!這邊有一個俊的……”

身邊的兩名大漢見勢不妙,立即一左一右,挾着明遠,飛速擠出人群。

明遠高聲道:“別啊!我可沒有考中進士,你們是不是找錯人了!”

好些鎖定他的目光便就此轉開。

然而那兩名大漢腳下依舊不停,其中一人還悄悄伸手,沖明遠伸了伸大拇指。

“不愧是進士及第的小郎君,就是有滿腹的智計!”

另外一人也低聲稱贊。

明遠:我怎麽了我?我哪裏來的智計?

“待會兒到了那邊,就是相公府上的管家來接,您就不必再裝了。”

明遠很想一掌呼在自己臉上:我沒裝,我真的沒裝!

但他雙臂都被那兩個大漢挾着,既無法呼自己,也呼不了別人。

一時間明遠被迅速架出人群,塞到了一駕馬車裏。

那馬車絲毫沒有停留,立即啓動,離開放榜現場。

明遠還未在馬車裏坐穩,心裏直來得及閃過一個念頭:“不及我家馬車走得平穩。”

只聽外面另一個男子的聲音響起:“去王相公府邸。”

“就說是蔡小郎君已經接到了。”

明遠:……王相公?……蔡小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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