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百萬貫

馬車終于停了下來。

明遠眼前一亮, 已是有人替他将車簾打開,恭恭敬敬地請他下車。

至此,明遠已經将事情的前因後果全部想通, 也想好了該如何應對。

他便大大方方地朝車下一跳——

站穩之後,四下打量。

這是一座大宅的前院。看得出宅院占地不小, 雪白的院牆是新粉過的,院內卻還沒來得及種植花木, 僅僅是在院牆牆角放着兩盆盆景。

對于偌大一座院落來說, 前院裏配備的人手明顯不足, 顯得有些冷清。

明遠四下裏打量了一番之後, 小聲問:“這便是王相公家的宅院嗎?”

上來招呼他的, 是一名管家模樣的中年男人:“正是,蔡小郎君裏面請。”

明遠卻向後退了一步,微笑道:“抱歉,區區在下不是王相公想要找的人。”

管家驚訝不已, 連聲問:“怎麽會……這怎麽會?”

明遠氣定神閑, 道:“在下今日只是前往放榜的地方附近訪友, 并非去看榜。當時放榜的地方人多口雜, 将在下從人群中提溜出來的那兩位, 應當認錯了才是。”

管家告了個罪, 向前踏上半步,将明遠看了又看:“不會錯啊!如此年輕, 吐屬文雅, 儀表堂堂……以這等年紀就能金榜題名的, 舍卻蔡小郎君, 還能有誰?”

明遠險些笑出來, 當即問:“王相公家的貴婿, 當是福建人姓蔡吧?”

管家愣了片刻,點頭:“是呀!”

明遠繼續笑道:“你聽俺可有半點福建口音沒有?”

Advertisement

他故意在口音裏稍稍露出一點陝西腔。

管家頓時傻眼。

他雖然先入為主,認定了明遠就是王相公家事先已經定下的二女婿,但是陝西腔和福建腔這兩種口音,天南地北的,差別還是很大。

當明遠在放榜現場被塞進王家的大車時,他就已經将整件事想明白了——

這位稀裏糊塗就将他“捉”回去的,就是當今宰相,王安石王相公家的管家。而王安石招的女婿,乃是福建人姓蔡,叫做蔡卞。

明遠記得這一對翁婿,是因為蔡卞和族兄蔡京是歷史上有名的一對進士兄弟,兩人同年同榜進士及第,而蔡卞雖是弟弟,但是名次還要比蔡京更靠前些,好像是當年的狀元。

王安石膝下二子二女,次女尚自待字閨中,便招了蔡卞做二女婿。

當然,當朝宰相,不可能像今日聚在放榜現場的那些豪商富戶一般,守在榜前,挨個去捉。

想必這蔡卞是王安石早就考察好的女婿人選,這進士及第的結果一出來,就直接敲定了。

但蔡卞和蔡京今日都要去看榜,王安石家的管家生怕這位好女婿在看榜過程中一個不小心,又被別人“捉”去,因此幹脆自己“先下手為強”,把好女婿接回來。

卻不知道什麽原因,陰差陽錯,接到了明遠。

明遠猜想:

有可能是年紀相仿——傳說蔡卞大小登科的時候只有十七歲,那确實和明遠的年紀差不多;

也有可能是容貌相似——但是少年人麽,只要長相周正幹淨,估計都能留給人差不多的印象。

王家的管家很可能就是因為這個原因,認錯了。

明遠頓時笑着向管家拱手:“在下陝西京兆府明遠,橫渠先生門下。承蒙關照,銘感五內。今日便別過了。”

他這番話裏說着“關照”“銘感五內”雲雲,其實都是在反嘲,笑這宰相家竟然也能錯認了女婿,竟不由分說把他給“捉”來王家——畢竟他可是一路上都在費盡了口舌解釋,奈何這管家認定了他就是“蔡小郎君”,一路上馬車不停,直接把他接來王家。

他頭也不回地從王安石府邸走出來,出了門,才意識到這座府邸在汴京城中實屬炙手可熱。

門口排着長長的隊伍,人人手中捧着名帖,顯然是各地來的官員,吏員,甚至是王安石的同鄉、同年……想要拜會王安石的。見到明遠出來,便人人向他行注目禮。

明遠心中暗笑:旁人熱衷權位,趕着來見王相公。而他卻毫不在意……他就是來花錢的。

只是看過王安石家宅前院的陳設,明遠就知道王安石的消費觀念與他南轅北轍。

所以即便對方是當朝宰相,明遠也不想見,早早就從王家走出來,他還要趕緊溜回去找向華。

明遠前腳剛走,王安石後腳就回府了。

今日放榜,官家趙顼也知宰相有一些“家事”要料理,因此早早就把人放回家。

王安石一進家門,見到自家管家正在發呆,便問:“元長與元度接來了嗎?”

元長與元度,便是指蔡京與蔡卞,蔡京字元長,蔡卞字元度。

管家趕緊道歉:“小人實在是大意,今日在禮部試榜前竟然弄錯了人,将一個陝西人明遠接了回來……”

王安石皺眉:“接錯就接錯吧,重新安排人手去接元度便是……等等,你說什麽,陝西……”

“陝西京兆府明遠,他自稱是‘橫渠先生門下’。”管家趕緊回答。

王安石微感震驚:“竟然是他?!”

陝西明遠,又是張橫渠門下……不就是那個,用童謠解釋青苗貸,令“青苗法”在陝西推行得比其他地方都好的年輕士子嗎?

據說那個年輕人曾經一句話駁得司馬君實啞口無言。王安石很難想象,能将司馬光那樣擅長辯論的人一言駁倒,那得是怎樣一副口才。

年前司馬光上書,提及了一種名為“馬蹄鐵”的物事,“給馬穿鞋”,看似異想天開,但據司馬光所言,這種物品,确實可以有效保護軍馬的馬蹄,讓軍馬的耐力和戰都力都有明顯的提升。

這件物品據說也是明遠首倡的。

王安石突然很想見一見那個年輕人。這個叫明遠的小郎君能被人錯認成蔡卞,王安石已經能大致想象他的年齡、相貌與通身的氣度。再者,已身入相府竟然不肯見宰相……要知道多少人整日守在王家門前,欲見王安石一面而不可得。

王安石認為這個年輕人應當很值得見一見。

那管家連忙出門去追,良久才折回來,回報說明遠早已走得人影不見。

“這……”

王安石頓時陷入沉思。

明遠先趕回驿館,果然見到了向華依約在驿館裏等他。

“向華,你在驿館裏稍等,我去接種師兄去,一會兒就回來。”

明遠算算時辰,覺得種建中怎麽都應該考完了。

他在驿館中問明了去中書門下流內铨的道路,出門雇了兩匹馬,一匹騎着,一匹牽着,慢慢往那邊過去。

流內铨本是吏部門下的一個官署,後來撥入中書門下,專管對官員的铨選注拟和對換差遣、磨勘功過等事,是負責官員資格考試的專門機構。

明遠帶着向華,在擁擠的汴京街道上晃悠了很久,才抵達流內铨署衙跟前,剛好看見種建中邁着他慣常的方正步子,從門內走出來。

“彜叔!”

聽見明遠的招呼,種建中雙眼一亮,連忙趕來。

“遠之!”

“彜叔,如何?”

明遠不用種建中回答,只看對方的臉色,已經得到了答案:必定是過了。

“師兄,恭喜啊!”

明遠想:他有個師兄要當官了!這種即将有人“罩着”的感覺還是相當不錯的嘛!

種建中剛見到明遠時,臉上的笑容燦爛,心中驕傲。待到明遠向他道賀,種建中臉上的笑容卻悄然淡了三分。

他看上去自然是歡喜的:這些日子裏的日夜攻讀,下的苦功沒有白費。

但是這次成功轉文官,卻意味着他離開了自己自幼選擇的道路,向冰冷的現實妥協,成為了自己最讨厭的人。

他這些心潮起伏明遠都看在眼裏,頓時将手中的缰繩抛向種建中,大聲說:“走,種師兄,今日無論如何都要找一間正店為你慶賀一番,不醉不歸。”

“好,不醉不歸!”

種建中聽明遠這麽說,便知道對方想要借機開導自己。

那就一醉方休吧,從此将往事都忘掉。

種建中本就是個不喜歡糾結的直性子,既然已經做出選擇,那便絕不後悔,也不再想着走回頭路了。

如是一想,種建中縱身上馬,一提馬缰,擺出一副“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汴梁花”的架勢——

兩人并辔,在汴京擁擠的街道上慢慢磨蹭,幾乎是龜速行進,過了好久才抵達驿館跟前。

這時向華已經在驿館門前翹首期盼了,一眼見到明遠與種建中,立即趕上來說:“小郎君,種郎君,有客來訪。”

有客?

明遠與種建中對視一眼。

他們在驿館住了十來天了,還從來沒有“客”來訪問過他們。

究其根底還是因為陝西士子的文名不盛,拼不過其它文化大省——比如王安石是江西人,蘇家三位是四川人,剛剛聯袂登科的蔡京蔡卞兄弟是福建人。

陝西士子,要數張載的橫渠學派最負盛名,在陝西境內人人都知道,但是一出了陝西,便無人知曉。

明遠這麽想着,一躍下馬,與種建中并肩上前,面對來尋訪他們的“客人”。

只見同樣是兩人,穿着文士襕衫,頭戴青色的書生巾,甚至年歲都和種明兩人差不多,一個是弱冠年紀,另一個看起來更加年輕,只有十七八歲的樣子。

明遠望着眼前,和自己身量一般高的少年人,看着他白白淨淨的一張臉,眉眼間透着幾分少年人才有的銳氣與傲氣。

而少年身邊那一位,則身材挺拔,身量頗高,五官眉眼極為英俊,臉上卻挂着謙和的笑容,笑容裏透着世故洞明、人情練達。

這兩位相貌相似,顯然是親兄弟。

明遠只看了一眼,心中一動,便猜到了來者的身份。

“敢問兩位,可是來自福建?”

明遠一面慢慢行禮,一面問那兩位。

年少的那位,一聽便驚奇地睜圓了眼睛:“你……你怎得知?”

果然帶着很明顯的南方口音。

“想必便是今次并肩登科,雙雙進士及第的蔡氏賢昆仲了。小弟明遠,這位是敝師兄,種建中。”

蔡氏兄弟聞言同時向明遠與種建中行禮,口稱“不敢”。

明遠卻沒什麽不敢的,一開口就是舌燦蓮花,将蔡氏兄弟兩人吹得是才高八鬥、詩成七步。

蔡卞到底是年輕面皮薄,一張小臉微微漲紅,但又忍不住擡起眼,用好奇的眼神打量明遠和種建中——頭回見面,還未通名,明遠就猜出了他們兄弟的身份,真是好厲害!

而蔡京則溫文爾雅地笑着,看似正在平靜接受着明遠的恭維,但他時不時将探究的眼神從明遠面上掃過——

這個年輕人,看起來不過是擁有一副好皮囊的尋常子弟,為何今日被誤打誤撞請入相府,王相公卻對他念念不忘,催促着要将人尋回來。

蔡京是福建人,福建士子在汴京的人數不少。今日聽說王相公急尋一位“橫渠弟子”,他便用“橫渠門下”這四個字一打聽,就立即打聽到種建中和明遠兩人住在城南這邊的驿館,所以才慫恿了弟弟一起過來,尋訪這兩位。

此刻蔡京望着明遠,根本不在乎對方的客套,他在乎的只有一件事——王相公,究竟覺得這個年輕人哪裏不尋常呢?

蔡京這麽想着,觀察着,猛然覺得一對凜冽的眼光掃來,犀利得幾乎令他當場一震。

接下來蔡京看清了站在明遠身邊的種建中,正冷然望着自己。蔡京身材雖高,但和種建中比起來還是略遜一籌。

因此種建中的眼神帶着銳意十足的強烈壓迫,仿佛在說:你打誰的主意都行,就是不能打我師弟的。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