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百萬貫
蔡家兄弟來找明遠, 主要是好奇。
王安石家的家丁,錯将明遠當成是蔡卞,從禮部試放榜現場“捉”了回來。然而明遠一旦說明誤會便潇灑離開, 一點兒也不想借此機會見見天下士子都想見的一國宰輔。
這倒也罷了,偏偏王安石聽聞錯過了“陝西明遠”, 也表現出十分惋惜,甚至讓管家再去将明遠追回來。
那時蔡氏兄弟二人剛剛趕到相府。蔡京聽聞此事, 便主動與弟弟蔡卞一起, 出門尋訪, 果然在城南這邊的驿館找到了人。
當下雙方見禮, 互通了姓名。
這時蔡卞終于流露出吃驚的神色:
他們兄弟來此之前, 将明遠想象成了多麽厲害的人物,可真見面了,才發現明遠不過是和蔡卞一樣,未及弱冠的少年。更誇張的是, 他還是一介白身, 只是想來京中讀書而已, 在國子監中的學籍竟然還被人擠掉了。
至于明遠身邊的種建中, 人确實生得高大英武, 儀表堂堂, 但也只是一名剛剛通過铨試,将從武職轉為文職的小官。這種品級的官員, 在天子腳下的汴京城裏多如牛毛, 數不勝數。
若是當街遇上, 蔡京恐怕連正眼都不會看種建中一眼, 別說特地尋訪了。
不明白王安石對二人的興趣從何而來, 難道真是看在“橫渠先生”的面子上嗎?
但還是蔡京會做人, 既然是他們兄弟找上人家的門,就絕不能丢份。
于是,蔡京沖種明二人一拱手:“今日正逢種兄铨試得中,将來必然要大展宏圖的。而舍弟與明兄年紀與相貌都很接近,雖籍貫天南地北,卻能在這汴京相逢,也是有緣。不如就我們四人,随意前往哪家正店,一起慶賀一番吧!”
明遠頓時拍手叫好。
“元長兄說得沒錯,相逢即是緣分。今日合該慶賀元長兄與元度兄,雙雙高中,再慶賀我師兄,順利轉官。小弟今日做東,請兩位前往遇仙正店慶賀。”
剛才他在接到種建中的時候,就已經從路邊叫了一個“跑腿”,給了兩文錢,讓那小孩去遇仙正店訂下了一個雅座,時人叫做“閤子”①。
當下蔡氏兄弟不再推辭,而種建中也沒有異議,四人帶着伴當,聯袂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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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的路上,明遠順便給向華科普了那栀子燈是什麽意思,遇仙正店裏究竟能遇上什麽“仙”。
向華總算是明白了,曉得正店裏的小姐姐們都非常好看,但若是由她們陪一陪,坐一坐,唱一支小曲,他向華一整年的工錢就沒有了。
于是這少年下定決心,進了店,要做到絕對自覺,絕不看店裏的“仙人”一眼。
誰知到了遇仙正店,情形卻與衆人的想象相左。
因為今日是禮部試放榜的日子,汴京城中七十二家正店,各家都擺滿了為登科士子們慶祝的酒宴。
因士子們大多清高,而且多半囊中羞澀,因此各家正店都很識趣,将歌姬陪酒唱曲這些虛頭巴腦的橋段撤了去。
種明二人和蔡氏兄弟抵達遇仙正店的時候,早有“茶飯量酒博士”②在店門處迎接。
酒博士身後則是一名低眉順眼的小夥計,雙手托着一只黑漆的托盤。托盤中則盛着若幹枝剛剛從枝頭剪下的鮮花。
那酒博士極會察言觀色,一見到蔡京蔡卞兄弟那般志得意滿的神色,便知這兩位定是高中的士子,當下趕緊拱手道:“有登第的郎君們光臨,小店真是蓬荜生輝。京中舊俗,仲春簪花,值此慶賀之際,簪花更是應景,郎君們請——”
明遠低頭看去,見那少年盛着的托盤中,擺了各種鮮花,如碧桃、海棠、刺玫、連翹,但最多的還是芍藥。
蔡京與蔡卞相互看了一眼,都忍不住微笑。
對他們這些已經登科,即将步入仕途的士子們而言,簪芍藥的寓意無疑非常吉祥。
傳說三朝重臣元老,宰相韓琦,當年出任揚州太守時,後院一株“金帶圍”芍藥,同時開了四朵。
據說這花開放時,金黃色的花蕊會出現在重重疊疊的花瓣中間,宛若圍了一條金色的腰帶。因此民間有傳言,“金帶圍”開放便意味着揚州城中會出宰相。
于是韓琦便請了三位同僚前來賞花,這三人分別是王安石、王珪、陳升之。
如今韓琦、陳升之、王安石等三人已經先後當上了宰相,前些日朝中也有傳言出來,說是王珪即将升任參政知事,眼看要當上副相了。
在酒博士與夥計的湊趣聲中,蔡京與蔡卞都各自伸手,取了一枝芍藥,簪在鬓邊。
酒博士便轉向明遠:“這位小郎君,您也……”
待他看清了明遠的容貌,一時竟舌頭打結,連話都說不下去了。
明遠那副少年人面容,清澈而明淨,完美無瑕,幾乎教人不想用尋常俗豔花朵去打擾。
明遠自己盯着那盤中盛着的鮮花,矜持地笑着。
“說實話,在下長這麽大,還從來沒有戴過鮮花。”
“聽聞王相公是從來不簪花的,當然,揚州簪‘金帶圍’那次除外;司馬十二丈據說也是不戴的,唯有登科高中那日除外——”
“但是今日呢,既然是為元長元度兩位兄臺慶賀登科,小弟自當從命。”
明遠将手伸向托盤,卻避開了顏色鮮豔的芍藥,而是取了一枝金黃燦爛的連翹,随手戴在鬓邊,笑着說:“這個比較配我。”
他對自己的定義,大概就是一只渾身金光閃閃的貔貅吧。
誰知這枝連翹卻格外襯他的膚色,這枝花簪在鬓邊,更襯得他唇紅齒白,雙眸如水。
明遠身邊的種建中頓時看呆了。
對面蔡氏兄弟都是一等一的好相貌,尤其蔡京,身材颀長,五官出衆,是那種“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③的人物。
然而剛才蔡京簪花時,種建中卻不屑一顧,心想這大好男兒,何必學那些小嬌娘,簪什麽花嘛——
可現在明遠将一枝普普通通的連翹簪在鬓邊,卻教種建中眼前突然一亮。他一時間竟似乎覺得世人都簪不得花,不配簪花;能在鬓邊簪花同時又占盡風流的,唯有明遠一人而已。
誰知就在種建中發呆的這片刻。明遠已經飛快地從盤中撿了一枝芍藥,伸手便替種建中戴在鬓邊。
豪氣幹雲,鐵骨铮铮的陝西漢子種建中在猝不及防間,竟然也像他自己說過的那樣,作“小兒女态”。
種建中頓時伸手要摘。
一句“爺爺不戴花!”差點喊出口。
明遠卻趕緊喊停:“師兄不能摘哦!”
“今日也是種師兄你通過铨試的好日子,戴着嘛!”
明遠笑嘻嘻地相勸——他眼看着鋼鐵直男種建中鬓邊戴着一朵鮮紅的芍藥,一張俊臉漲得幾乎與芍藥一樣紅,心裏別提多開心了。
多日來被種建中逼着練箭積下的那一點點小脾氣,此刻已盡數化為汴河的流水而去。
更何況,今天其實只是為了祝賀種建中一人通過铨試,其他人都是附帶的。這樣一想,種建中更是不能不簪花了。
“種師兄簪花,才是剛柔并濟,真的好看。”明遠拍着手笑道。
種建中五官都快要擠在一起了。
蔡京是個八面玲珑的機靈人兒,見狀也勸。
等到種建中醒過神來,他再想要推辭,已經推不掉了。
種建中看着明遠拍手贊好的促狹模樣,實在很想伸手就把那朵花摘下來,給明遠簪在另一邊,讓他自己試試這滿頭桃紅柳綠的是否好看。但礙着蔡家兄弟就在身邊看着,就算他們師兄弟之間有些內部矛盾,總不能在外人面前表露出來。
于是種建中僵着一張臉,勉強默認了生平頭一次簪花的事實。
他可是完全看在明師弟的面兒上,才勉強戴了這枝花。
若是換了別人,想都別想。
蔡京在一旁看了他們師兄弟之間的一番互動,微笑贊道:“彜叔兄,遠之兄,你們師兄弟之間的感情真的很好啊!”
聽了這話,種建中瞪着明遠:哪有!
明遠則笑望着種建中:那不然呢?
這一場迎賓便總算是結束了。酒博士過來将他們一行人迎入遇仙正店的雅座。
蔡京至始至終保持着禮貌的微笑,眼神卻有些幽深——他大致看出了些許端倪。
他雖不明白為何明遠會以一介白身而得王安石看重,但從明遠談起王安石與司馬光的态度,蔡京多少了解到了一點。
明遠從來沒有将王安石與司馬光當成是高不可攀的人物。這兩位新舊兩黨的主要人物,明遠說來就像是随口說起鄰家長輩,沒有特別的敬畏,只将他們當成是有意思的普通人罷了。
這個明遠,的确有點意思——蔡京覺得自己就做不到這一點。
一時間四人邁入遇仙正店的雅座。這是一間特意為士子們預留的閤子,窗戶對着後院的花園。此刻清風徐來,隐隐有絲竹之聲,卻無鬧市的喧嚣。
蔡京與蔡卞兄弟入座後都眼帶好奇,開始欣賞雅間內的裝潢和牆上的字畫。很顯然,他們兩兄弟自入京以後就都在積極備考,無論是登樓飲酒吃席,還是來這種門口點了栀子燈的正店,對于蔡氏兄弟都是頭一回。
酒博士悄悄過來問明遠,這宴席該如何安排。
明遠一聽就明白,這是酒博士在打聽他的預算,看給這一桌上什麽規格等級的佳肴酒水。
明遠微微一笑,随手遞出小小一錠金子:“按你們拿手的來。”
酒博士馬上眉花眼笑,曉得這是明遠讓上最高規格的席面。
當然,一桌席面無論如何也到不了一錠金子的地步,待會兒少不得還是要倒找錢給明遠的。
看酒博士這麽高興,明遠不得不又叮囑一句:不要“遇仙”,他們這一席清清靜靜地說說話就好。
畢竟在座有一位是王安石已經內定的女婿。如果一登科就在正店裏鬧出什麽笑話,可就不好了。
于是這遇仙正店的菜品與酒水就流水價地送上來。
明遠等人卻都不在意吃喝,只是随意攀談聊天。
蔡氏兄弟兩人的注意力始終都在明遠身上,種建中只是個附帶的。
只有當蔡氏兄弟得知種建中是“西北種家”的子弟,是大儒種放的重孫,名将種世衡的親孫時,才雙雙面露驚訝與崇敬之情,起身重新與種建中見禮,兄弟倆各補敬了種建中一杯。
即便是家鄉遠在東南的福建士子,對在西北邊境英勇抗擊黨項人犯邊的種家子弟,也絕對不敢小瞧了去。
明遠只管在旁笑嘻嘻地給衆人斟酒。
在他看來,這遇仙正店的菜式平常,但是酒真的還不錯,不愧是“一百八一杯”的玉液酒。
當然,這玉液酒的真實價格其實也只有七十二文一角,沒有後世小品裏那樣誇張。
時下的酒都是低度黃酒,用糧食釀成。遇仙正店的“玉液酒”口味柔和,入口醇厚,後勁十足。明遠的酒量其實很不錯,但他遇上這種酒,卻也不怎麽敢多喝。
蔡京一直在觀察明遠,幾乎是有樣學樣,見明遠不肯多飲,他也就不肯多喝半杯,還時不時攔着蔡卞。
然而蔡卞到底年輕氣盛,飲了兩盞之後就漲紅了臉,言語中也多了些酒意。
他對明遠的探究眼神就再無遮掩。
這名剛剛登第的少年郎突然站起來,沖明遠一舉杯,大聲問:“遠之兄,你到家岳府上,因何不留下來等我一等?若是你等上片刻,我們就能在相府相見了。”
明遠:原來如此。
蔡卞的岳父,自然是當朝宰相王安石。
原來蔡氏兄弟是因為這個采來結交他的。
“……你走後,家岳因何又着急尋你?”
明遠與種建中一聽,兩人同時對視一眼:原來還有這事?
想象了一回他走之後王安石府上可能發生過的事,明遠心裏忍不住偷偷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