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百萬貫
“家岳因何又着急尋你?”
來自新科進士, 當朝宰相準女婿蔡卞的問話。
在蔡卞醉醺醺地向明遠發問之前,明遠覺得這個“小家夥”還是很好打交道的——
他們四人分別來自西北和東南,交談起來各自都有許多轶事奇聞。
口才最好的大概要數明遠, 哪怕是一件小事也能說得繪聲繪色,滔滔不絕。蔡卞聽得聚精會神, 時時還會喊好。
當明遠提起他在洛陽城淘到了吳道子的真跡,又買了很多顏真卿、柳公權等人的真跡和碑刻拓片時, 蔡家兄弟兩個都睜大了眼, 流露出興趣十足的樣子。
蔡卞還好, 蔡京那裏, 手指已經暗暗在酒桌上輕輕劃動, 似乎已經開始在想象中臨摹唐代名家的碑帖。
明遠頓時想起世人說起“蘇黃米蔡”中的“蔡”,原本不是蔡襄,而是蔡京,但是因為蔡京做官的名聲實在太壞, 并列“六賊”之一, 為世所不齒, 書法造詣也就不被承認了。
明遠難免感慨——藝術家的人品也是很重要的:蔡京的書法獨具一格, 但卻被那“奸臣”的聲名所類, 藝術價值不受後世承認。蔡京親手所書的帖子, 明明藝術價值頗高,但在後世拍賣會裏怎麽也賣不上價格。
種建中倒是完全沒想到, 明遠在洛陽花“重金”買下的那些東西, 竟然成為幫助明遠在汴京迅速結交朋友的“利器”。他插不上話之餘, 也只能随手取過一杯“玉液酒”, 一揚脖喝下。
不止是碑帖拓片和吳道子真跡, 連從洛陽買回來的那幾本名品牡丹, 也很快被明遠許諾出去。
今日是禮部試放榜的日子,上榜的士子數日之後還要參加殿試,即皇帝出題,士子們現場作答,然後由考官排定座次,天子欽點。到那時,才是今次朝廷取士的正式名次出爐。
明遠舉杯,預祝蔡京蔡卞兩兄弟在來日殿試上再創佳績。
“我那幾盆從洛陽帶來的名品牡丹,養得甚好,不日便要開放,算來剛好能趕在賢昆仲參加過殿試,皇榜高中,官家賜宴金明池之時。”
“屆時賢昆仲高中榜首,剛好簪着來自西京的名品牡丹赴宴。我那幾盆花就算是買得‘得其所哉’了。”
蔡卞那時已經小飲了一杯,顯得很興奮:“承遠之兄吉言,小弟如能得中榜首,蒙遠之兄賜花,小弟必不推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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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進士的士子們會在汴京城中跨馬游街,然後赴金明池賜宴,而蔡卞是幹脆從明遠那兒将游街時簪的花也預先定下了,态度頗為驕傲。
明遠也是毫無芥蒂地應下,神情間欣慰有餘,卻并未見得有多羨慕。
這态度不免令蔡家兄弟兩個對他更好奇。
于是才有了蔡卞多飲了數杯之後,實在按捺不住,直接了當地開口相詢:“家岳因何急着尋你?”
——你究竟有什麽特別的呀,連一國之宰相,都着急要見你,而不是我這個正經的宰相女婿。
明遠與種建中對視一眼。
随即明遠再也忍不住,大笑出聲。
“原來如此,元度兄自見小弟以後,似乎一直有話想要對小弟說,原來竟是這個。”
蔡卞被明遠這麽一笑,終于有幾分清醒,瞬間紅了臉。
卻聽明遠笑道:“放心,王相公何等樣人,提起在下必定只是一時起意,元度兄若這時再問,王相公想必已對敝人沒有半點興趣,就算敝人求上門去,也不能得當今宰輔多看一眼。”
他笑得如此灑脫,直說王安石只是臨時記起有他這麽個人,因錯過而略感遺憾,轉眼就會把他忘在腦後。
明遠這般毫不介懷的模樣,蔡氏兄弟二人也感到十分震驚。
王安石是如今首相,全汴京士子欲見一面而不可得。
偏偏眼前這個少年半點都沒放在心上。
這位……究竟是什麽人啊?
眼看天色将晚,蔡京提出告辭,其餘人也沒有異議。明遠讓向華自去結賬,自己和種建中一道,站在遇仙正店門外,與蔡家兄弟話別。
離店的時候,蔡京說要略等,明遠猜他們可能是在等王安石的家人來接,也不多問,長長一揖,轉身便走。
蔡卞方才長舒了一口氣。
他早先說錯了話,覺得有些丢人,連酒意都吓沒了。這時便問站在一旁的兄長:“四哥,你說,這個明遠,真的如他所說的那樣,對相公的關懷毫不在意嗎?”
蔡京不做聲,只點了點頭。
蔡卞頓時搖搖頭:“既然是讀書人,卻不想着成為天子門生,為國效力,是不是……太不思進取了一些?”
蔡京卻笑笑:“我卻覺得,那明遠之給人一種感覺,他根本不需要入朝做官,哪怕是有人求他入朝做官,他也不見得肯去。”
“真這樣嗎?”蔡卞小臉震驚,望着兄長。
蔡京臉上突然浮起笑意,說:“你聽——”
遠處傳來明遠少年人清亮的歌聲。
“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明代暫遺賢,如何向。”
“未遂風雲遍,争不恣游狂蕩。何須論得喪?”
“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②”
聽着這恃才傲物,狂放不羁的歌聲,連蔡京都不由得輕聲相和:“……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
若是真的能以一介白身,撬動了整個朝堂時局,而不是詞人科場失意,且去花前月下填詞——蔡京想,那才是真正值得一國宰執過問的奇人。
偏偏明遠給他這種感覺:這個年輕人根本不屑于被朝堂所約束,固然清高孤傲卻是真的人間清醒,或許,他這樣的人,反而能給這世間帶來天翻地覆的變化。
那才是真正“自是白衣卿相”的傲氣,而非屢試不第的酸儒可比。
“走,去相公府上。”
蔡京看了看小臉通紅的弟弟,“不過要先給你來一碗醒酒湯。”
不久,蔡氏兄弟坐在了王安石府上。
王安石聽說他們去汴京城裏尋訪到了那位叫“明遠”的橫渠弟子之後,輕輕地搖了搖頭,說:“只是偶然記起他,覺得緣悭一面,略有些可惜。”
“但現在想起來,倒也并不覺得有什麽特別的必要相見。”
王安石搖搖頭。
現在細想來,明遠不僅是個白身,年紀又太輕。
早先誤打誤撞“捉”來府上倒也罷了,如果去而複請,被相府跟前那麽多人看在眼裏,對那少年郎絕對不是一件好事。
王安石這麽做,也的确是出于一片拳拳愛才之心,免得這少年被“捧殺”。
蔡氏兄弟相互對視一眼,都沒說話。
——一切都被明遠料中了。
“……幸有意中人,堪尋訪。”
明遠喃喃唱道,調早已不成調。
剛才他從遇仙正店出來,剛好遇見路邊一個顯然是落榜考生的失意士子。這失意之人與他年紀相仿,眉目清秀,正啞着嗓子唱出一句:“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
這是柳永的《鶴沖天》,明遠已然帶了幾分酒意,心中一動,頓時也跟着對方唱起來:“……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
說來這詞的上半闕也确實寫得豪氣沖天,而且語言質樸,全是白話。下篇則溫柔小意,表達心跡。
種建中是曾随張載學習四書五經的弟子,之後又常年在西北軍中,讀兵法多過讀詩書,對詩詞歌賦并不熟悉,所以竟無法像蔡京那樣,聽懂明遠借此曲表達的心意。
如今種建中聽見明遠小聲唱着:“幸有意中人,堪尋訪……風流事,平生暢,青春都一饷……”
種建中聽得頭大:看起來這個小師弟,在汴京城中要有人嚴加管束才行啊。才這點年紀,就已經在想着偎紅倚翠,要去“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這還了得?
他看看明遠醉意已經有了七分,連忙給向華使了個眼色。
向華連忙去雇了一匹馬過來,種建中扶着明遠上馬,看看他坐得還算穩當,便讓他自己坐在馬上。種建中自己牽着馬,帶着向華,穿過汴京入夜後依舊擁擠的鬧市。
明遠坐在馬背上搖頭晃腦,将這首《鶴沖天》唱了一遍又一遍,種建中倒也有幾分能理解。但他的理解與蔡京的不同,種建中是猜想明遠見到蔡氏兄弟登科,而他自己又順利通過了铨選,有了官職,只有明遠一個人依舊是布衣一介的緣故。
但不管如何,聽明遠唱着“幸有意中人,堪尋訪”,種建中突然感到格外不舒服。
他這幾天在驿館中溫書,小師弟卻天天往外跑,難道還真的是去那些“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了?
于是,種建中很嚴肅地将向華招到身邊,低聲問這小伴當:“師弟這幾天,有沒有去什麽見不得人的地方?”
向華:“什麽叫‘見不得人的地方’?”
種建中:……
這叫他怎麽解釋才好。
費了半天的口舌,向華稍稍有點明白了:“種郎君難道在問,那種‘遇仙’的地方?”
種建中:“啊?遇仙?”
誰知與他同乘一騎的明遠,在馬上吹了半天的涼風,酒漸漸醒了些,聞言頓時嘻嘻笑道:“種師兄,你……是不是嫉妒?嫉妒小弟年少風流,偎紅倚翠?”
種建中雙眉頓時一軒:這小子膽敢來真的!
明遠在馬上将手用力一揮:“小弟沒有!小弟是……是這種人嗎?”
“那些在煙花巷陌裏的,都是生活在水深火熱中的可憐人兒……”
“在那種地方消費……花錢,本身便是建立在她們的痛苦、不情願和被踐踏的尊嚴之上。所以小弟……小弟是絕對,絕對不會起那些地方,做那種下作腌臜事的——那絕不是真正的‘風流’。”
種建中一下子全聽明白了,忍不住想要開口贊一聲“好”。
他雖然從沒去過花街柳巷,但在鄜延軍中的時候,從一群軍漢口中沒少聽過葷段子。只要一想到那些煙花女子迎來送往,絕非心甘情願,多半是生活所迫,種建中便心生不忍,因此他也從不接近這些地方。
現在聽到明遠這麽一說,他竟然有種被人說中了心思,由衷贊同的感覺。
更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原來這個小師弟,并沒有什麽“意中人”在汴京城的煙花巷陌裏,他剛才是杞人憂天了啊。
三人并肩默默行了一段。
終于,驿館就在眼前。明遠被向華扶下馬,這個任勞任怨的小伴當自去歸還馬匹。
明遠腳下虛浮,卻不肯要種建中攙扶,自己一路歪歪扭扭地回暫住的院子裏去。
種建中與他同行,半路上被李驿丞叫住問話,然後便是道賀……來來回回說了好一陣。
等種建中回到院中的時候,明遠已經給自己洗了臉,倒了茶,正鎮定自若地坐在廳中小口小口地啜着。
“種師兄,李驿丞找你有何事?”
明遠眼中清明,剛才“微醺”時的那一點點狂态已經基本不見了。
種建中平靜地“嗯”了一聲,說:“我們還能再住兩日,就要從這院中搬出去了。李驿丞說可以給我們另換上房,我婉謝了。”
他是進京參加铨試的官員,一旦考試通過,也就失去了繼續住驿館的資格。
這座汴京城最大的驿館,接待的是整個大宋朝前來汴京交接公務,等候赴任的官員。李驿丞就算是感念與種家的情誼,也不可能讓種建中獨占位置最好的院子太久。
此刻種建中覺得自己剛才直接替明遠做了決定,有些莽撞,應該事先問一下他才好的。
誰知明遠突然就跳了起來,雙眼放光地跑到種建中面前,笑着說:“好,太好了!師兄,我可以花錢,置産,找房子啦!”
他這是要在汴京置産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