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百萬貫【加更】

明遠尋訪畢昇之際也沒想到, 此時距畢昇已過世已有近二十年。連他的長孫畢文顯,也已經是一個四十多歲,自稱“老漢”的人了。

按畢文顯所說, 畢昇原是淮南路蕲州蕲水縣人, 少小離家,學得一手雕版制版的手藝, 是鄉裏有名的能工巧匠。但他生平一向背井離鄉,在外漂泊,只有過世之後才由子孫扶柩回鄉, 葉落歸根,歸葬故土。

畢文顯介紹畢昇的時候, 一直盯着明遠,話裏話外顯得猶猶豫豫的, 似乎覺得明遠實在不像個手藝人。

“先祖父有一遺願, 想要将他的制版之術傳給後人。”

畢文顯沖明遠拱起雙手,詢問道:“敢問小郎君,可是為了先祖父的制版之術而來?”

明遠反問:“可是活字制版之術?”

聽見“活字”二字, 畢文顯陡然睜大雙眼, 臉上泛出喜色。

明遠又問:“令祖是如何制版的?”

畢文顯喜色頓去, 嗫嚅着道:“我……我也不知道……”

原來, 畢昇在晚年時自創了一種新的“制版術”, 但是這種技術成熟後不久, 畢昇便在杭州過世,過世之時, 只有長子畢嘉陪伴在身邊。畢氏四子後來齊聚杭州, 扶柩回鄉。

畢嘉不是制版工匠, 對于畢昇身後留下的制版術沒有半點了解。

因此畢家的子孫, 也并不知道先祖的“制版之術”究竟是什麽。

“難道……令祖沒有師兄弟,沒有同在刻印坊裏供職的同僚嗎?”明遠問畢文顯。

畢文顯搖搖頭,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與祖父共事的同行們……說祖父的制版之術太過繁瑣……”

明遠頓時皺起眉頭:怎麽會?

不過這說辭,倒是和他在長安城中與工匠們交流,對方的第一反應是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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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字”印刷術,複雜在于前期投入,必須先制出若幹常用字的“活字”,才談得上能夠“活字”排版。在這番工夫花費出去之前,活字印刷術肯定沒有木雕版那般“立竿見影”,馬上就能上手印刷。

試想,漢字至少有兩千常用字,很多字會重複出現,至少要準備兩枚以上。這種龐大的“前期投入”,恐怕阻攔了活字印刷術推廣的腳步。

明遠又想:不過,畢昇應當是留下了一套用于制版的“泥活字”才對啊?

他馬上自己想明白了:那是用陶泥燒制的“泥活字”,既不是銅制,也不是鉛字,自然容易損壞。畢昇過世,這套活字無人再維護補充,畢昇所發明的“活字印刷術”,自然就進入了一個“停滞期”,暫時無人再用了。

他想了想,問畢文顯:“你是聽說我在尋訪令祖,所以找到汴京城中來的嗎?”

畢文顯點着頭道:“是,老漢聽家父說起過,祖父過世之前曾經留下話,說是有一位天縱才智的小郎君,對祖父首創的這制版術知之甚詳,只可惜去了汴京。将來那位小郎君一定會來尋訪,因此囑咐我等後人把祖父當年留下的器具保存好。”

“因此老漢聽說了明小郎君之事,家中便湊了些路費,遣老漢上京來了。”

明遠聽着忍俊不禁:“令祖父認得的小郎君……應該不是我吧?”

畢文顯撓撓頭:“确……确實……”

畢昇過世已有二十年,他認識的年輕人,現在肯定已經不年輕了。

畢文顯繼續說:“那……那位小郎君似乎姓沈……”

明遠:姓沈的杭州人?

他一時想不出是誰,但一擡頭見畢文顯,便見這老實巴交的鄉裏漢子雙手都十分局促地攥着袖口,露出十二分的緊張。

這名需要全家湊錢,才能從淮南路上京的鄉裏漢子,穿着一身短褐,頭上戴着渾裹,肘部和袖口都釘着補丁,但不明顯。

明遠想了想,已經大概猜到畢文顯上京的用意,問:“畢家老丈,我能見見令祖留下的物品嗎?”

畢文顯顯然就是在等這句話,聞言竟輕輕地籲了一口氣,連忙說東西擱在門房。

轉眼間,畢文顯帶來的東西便從明家的門房送到了客廳裏。

明遠好奇地望着眼前:“這難道是車輪嗎?”

他面前擺着兩個圓形的輪子,直徑總有四尺多。輪子上還有輪輻。明遠一時竟想不出這究竟是什麽。

畢文顯也是一臉的慚愧:“雖是先人所留,如今卻已無人知曉這器具該如何使用。”

眼看着明遠在一對輪子跟前走來走去地觀察,畢文顯布滿皺紋的額頭上頓時滲出汗水。

明遠一時看不出輪子的用途,也不灰心,還把史尚和老萬等人都叫了進來,大家一起參詳。

然而衆口一詞,人人都認為這是輪子。

畢文顯悄聲問門房老萬:“一對輪子在汴京值得幾個錢?”

老萬撓了撓頭:“幾百文頂天了,肯定不到一貫錢唉。”

史尚表示同意。畢文顯臉上再現尴尬:他畢家人難道真的把一對普通輪子當成是傳家寶,守了二十年?

明遠卻一語不發,而是在那對輪子跟前蹲下,仔仔細細觀察,時不時從袖口掏出帕子,将輪輻上的灰塵撣一撣,擦一擦。

“我知道了。”

明遠突然站起來說。

“老萬,史尚,大家一起過來,我們将這‘輪子’放平,擡到這邊桌上來。”

明遠一聲號令,大家七手八腳地一起動手,将這件畢昇的遺物平放在明遠會客廳正中一張桌子的桌面上。

明遠将那輪子邊緣混着灰塵的油墨仔細擦了擦,那木制圓盤上面刻着的一個字漸漸顯露——是一個先後的“先”字。

這屋子裏,畢文顯、史尚都是識字的,但都不知道這個字是什麽意思。

明遠卻知道:“‘一先’,這是‘廣韻’。”

他向畢文顯伸出手:“老丈可有先祖留下的活字。”

明遠猜想着畢文顯既然是畢昇後人,而且能拿出這件畢昇留下的工具,無論如何都該有一兩件畢昇當時發明的“泥活字”。

果然,畢文顯趕緊伸手去衣內,同時說:“有!”

他掏出兩枚小指大小,像是印章一樣的物事,遞到明遠手中。

明遠看了看,是兩枚陽刻的活字,一個是“湖”字,另一個是繁體的“陳”字。兩個字質地非金非鐵,但是輕輕叩擊能夠發出清脆的聲音。明遠曉得這就是畢昇留下的泥活字無疑了。

明遠一伸手,将這兩枚小小的活字托在手心中,捧至那扇巨大的木制圓盤旁,一伸手,将兩枚活字放進了“輪輻”上預留的凹槽裏。

那凹槽裏是一枚又一枚槽眼,活字放進去之後嚴絲合縫,穩穩地立着,活字上方精心雕刻而成的陰刻文字顯露于最上方。

“呀!”

“哦!”

人們一齊發出“原來是這樣”的聲音。

明遠則指着兩只“輪子”說:“這應當就是畢昇公當年存放活字的木架。木架旁标注着廣韻,活字就按韻排列,用時的時候排版的人随時可以按韻将要用的活字轉至身邊,随用随取,在最短的時間裏就能排出一版……”

這就是畢昇創造出來的“活字大轉盤”,适用于儲存活字,便于使用者查找。

大廳中,史尚是紮紮實實了解過一回刻印之術的人,而畢文顯家學淵源,多少都對刻印之術有點了解。因此這兩人算是聽明白了明遠的意思。

而史尚看向明遠的表情最為激動,他差點兒就向明遠拱手,說:我不是什麽“百事通”,您才是“百事通”。連這都能想出來?!

畢文顯也連聲贊嘆:“明小郎君當真是天縱聰明,否則僅憑我等,根本不懂先祖父留下的機巧,實在是辱沒了他老人家。”

明遠卻嘆息一聲,沒能再說下去。

只要想一想,二十年一過,畢昇發明的“活字印刷術”就幾乎消失于業界。這實在是可惜可嘆。

可惜的是畢昇過世得太早,如果他在發明了活字印刷術之後能再多活幾年,由他親自主持推廣,活字印刷術勢必已能發揚光大。

明遠擡頭看向畢文顯:“畢家老丈如今可知我尋訪先祖的用意了?”

畢文顯面上一派心悅誠服的樣子:“明小郎君若是能将先祖首創的這制版術發揚光大,讓我等不至于辱沒先人……我畢家甘願将這幾件祖宗遺物贈與明小郎君。”

這回輪到明遠吃驚了。

他睜大了眼睛,微張着嘴,卻不知道該所什麽。

他在畢文顯踏進家門的那一刻,就認定了畢家後人此來,是想要将畢昇留下的物品賣個好價錢。

在這個商業思維占據主導的時空裏,明遠早已習慣将考慮一切事物的出發點設為“錢”,會先入為主,認為世人都以利為先。

明遠甚至已經向他的系統1127咨詢了能以什麽樣的價格購買這兩件物品。

1127那邊的回答是:對方能夠接受的價格,怎麽貴都不為過。

明遠想想也是。

這可是活字印刷術啊!這是對眼下雕版、拓印等等印刷方式颠覆性的變革,知識從被一方獨占到相互交流再到廣泛傳播,活字印刷術在其中發揮了巨大的作用,将它譽為“文明之光”絲毫不為過。

一件能讓全世界都收益的技術,區區2000貫,那真是劃算得不能再劃算了。

明遠原本想問畢文顯,能不能接受2000貫,讓他買下這兩件畢昇的遺物。

他還想過,畢文顯看起來出身平凡農家,自己如果貿貿然開口2000貫,會不會一下就把對方給吓到了。

誰知畢文顯一開口,就堵住了明遠的話:他甘願分文不取,把東西送給明遠。

畢家的後人,能夠接受的價格,是免費贈送!

這種淳樸的心思與表達,直接打破了明遠的三觀。

明遠想想也挺氣:那1127真是詭計多端,猜到畢文顯不可能接受明遠出的高價,卻告訴他“怎麽貴都不為過”?

“畢家老丈,蕲州鄉裏鄉情如何,家中可好。您到汴京來此一趟,光是路費就不少了吧!”

明遠無論如何都有所表示。

誰知那畢文顯卻像是就此放下了一個包袱似的,滿臉是笑,眼角細細的皺紋堆起,仿佛一朵花。

“今日見了明小郎君,老漢一家人的心願其實便了了。”

“蕲州鄉裏,日子便那般過,近兩年遭過一次水災,但是州裏開了常平倉赈濟,算是過來了。明小郎君千萬別太往心裏去。真的,老漢現在渾身舒坦,只想即刻回家,去先祖父墳前好好祭拜一番,令他老人家在天有靈,不再笑話我們這些不肖子孫……”

明遠想了想,便叫人先收拾了客房。如今天色已晚,畢文顯無論如何都得留下來住一宿,好好招待食宿再說。

然後他又找史尚商量了兩句,才斟酌了語言,面對畢文顯:“畢家老丈,說實在的,您将這兩件畢昇公的舊物相贈,我獲益太多,無論如何不能讓您這樣空手而歸。”

畢文顯又要推辭,明遠搶在他開口說話之前攔住了:“因此,小可想要在蕲州鄉裏,為畢家購置二頃祭田。日後可以憑借這祭田的出産供奉先畢昇公,年年祭祀,綿延不絕。”

在此之前,史尚已經出門。這位汴京“百事通”已經出發去尋淮南路在京中的商會去了。明遠贈予畢文顯購置田地的錢,将托商會裏的蕲州人帶回蕲州,以畢家的名義購置祭田。

這并非是明遠信不過畢文顯,而是明遠考慮到畢文顯只是畢昇的長孫。如果僅僅由畢文顯自己帶話回去,恐怕畢家家中會起糾紛。如果由商會出面,那就沒問題了。

當然,明遠也會贈給畢文顯一筆旅費,不管他要不要。

聽聞明遠将這一樁樁一件件想得如此周到,畢文顯笑得歡喜,卻忍不住伸手去拭淚。只是這并非是為了自己的境遇而感動,而是感慨祖父畢昇的一番心血,如今終于有人認可,有人能繼承……

到了晚間,明遠招待過畢文顯用飯,正獨自在客廳裏研究那兩枚“活字大轉盤”,忽見種建中邁着大步從外面走進來了。

種建中頭發濕漉漉的,身上也多了一股公共浴室裏用來洗浴的草藥氣息。

明遠很驚訝:種師兄竟然主動跑去“香水行”了?

誰知還沒等他開口相詢,種建中已經盯着廳堂裏兩件巨大的木制品,問:“小遠,你是不是又花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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