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百萬貫
明遠指着那兩件畢昇于身後留下的“活字大轉盤”, 笑着說:“是啊,就這兩件,我剛開始時打算出價2000貫的, 費了好一番說辭, 才總算買下來的。”
很明顯種建中聽說這兩件值2000貫的時候,整個人都震了一下。
但他沒有馬上責怪明遠亂花錢, 而是抱着雙臂,認真将明遠打量了一番,才說:“遠之必然有自己的道理。”
明遠幾乎伸出大拇指:什麽時候種師兄竟然也有這樣的覺悟了?
“可若是說不出來……”
種建中神色這才慢慢變冷, 露出一副“那你就完蛋了”的表情。
明遠告訴自己保持微笑,不要被吓到。
當他總算是叽叽呱呱将事情的前因後果解釋完畢, 又将他最終要花的實際數額說明,種建中才點點頭, 臉色溫和, 表示這個解釋說得過去。
明遠瞟了他一眼,心想:這可是“活字印刷術”唉!
他甚至都覺得很可惜,因為蕲州的田畝太過便宜, 他為畢昇買下二頃地, 也不過花上200貫而已。
他本該幾千幾萬貫地花出去的。
“不過, 你鑽研這‘制版術’, 是為了上次應承蘇眉州的‘版權保護’?”
種建中繼續問:“為了不讓他人盜印, 你的做法就是自己建一間刻印坊?”
明遠點點頭, 他自己想想其實也蠻好笑的。
但可不能讓種建中就這麽笑他。
于是明遠反将一軍,問種建中:“怎麽, 師兄今天剛去過‘香水行’嗎?”
Advertisement
種建中束在腦後的黑發濕漉漉的, 身上有一種清新淡雅的皂莢香味, 甚至他那張因為風吹日曬而變得微黑的臉, 看起來竟然也細致了幾分。
聽了明遠的話,種建中一呆——萬萬沒想到,明遠竟然會問起這個。
“種師兄也覺出‘香水行’的好了對嗎?”
明遠繼續笑嘻嘻地“反擊”。
種建中索性坦然地回應:“是不錯。”
“今日我還特地叫人來幫我搓手臂上沾着的‘猛火油’,幾個人搓了半天,又用皂莢洗,差點連皮都擦破了。我特地多給了十文。”
明遠聽種建中将他今日的“奇葩”經歷說下去。
原來種建中當了軍器監丞,今日第一天上任,除了與前一任軍器監丞交接之外,自然也要到軍器監中走走看看,了解情況的。
他原本是武将,對于軍器有相當的了解。不需要別人指點,自然了解軍器監中各坊各作都是做什麽的。
誰知竟讓他發現了“猛火油”,與尋常物品一樣,混雜着藏在庫房裏。
“猛火油”這東西在陝西不止是民間已有,軍中也在探索該如何使用。因此種建中認得。
他一見到便驚出一聲冷汗——但凡有一點火星,濺到這些存儲在軍器監作坊的猛火油上,估計明天他就不用到這軍器監上衙了。
之後自然是忙忙碌碌地轉移危險品,臨了種建中還被毛毛躁躁的小吏潑了半身的油。
因此種建中才“破天荒”叫了“香水行”裏的夥計幫他清洗最是難洗的油漬。
“我越想越是覺得遠之說的話有些道理。”種建中難得地誇贊起了明遠。
“我若多花上十文,就會有一人能多得十文,他拿了這十文錢,再花出去,便又能養活一人……”
明遠微笑點頭:“孺子可教也!”
然後他腦殼上便被指節輕輕敲了一下:“你才孺子……”
種建中糾正了明遠,突然嘆了一口氣,低聲說道:“那軍器監……關系到西軍成千上萬将士的性命。旁人卻只當它是加官進爵的階梯……”
種建中任的軍器監,原本是開國時設立的南北兵器作坊和弓弩院。開國皇帝趙匡胤曾親自到此,督辦武器的生産狀況。
一百年後,世易時移,大宋文風愈盛,軍器監所受的重視卻不如以前。監內人浮于事,從“猛火油”一事便可見一斑。
如今官家于邊事上銳意進取,有人便将軍器監當成了晉升的階梯。種建中被匆匆指定了差遣,就是因為前一任受到嘉獎,“高升”調離。然而種建中今日一見,卻知道“前任”留下的攤子表面花團錦簇,內裏卻亂七八糟。
在明遠面前,種建中不用隐藏自己的心意。
他輕鎖眉頭,低聲嘆道:“遠之,師兄是個愚直的性子,原本想着武職轉文職,便一生與疆場無緣了,誰想到竟進了軍器監,好歹是個與軍務有點關聯的衙門。但在那樣的衙門裏,怕是騰挪不來……”
他雖然如願以償,從武職轉成了文職,但是內心始終悶悶不樂。如今去了軍器監,面對這爛攤子,種建中難免發愁。
“不,”明遠卻雙眼亮亮地望着他。
“師兄焉知你這麽快去了軍器監,不是朝中意圖振作,因此點了一名熟悉軍事的文官主理軍器監?”
他記得眼下的官家趙顼是一力拓邊的,将屍位素餐的官員從要緊的職位上調走,未必不是為了近兩年西軍的戰略而有所考慮。
“再說,放眼朝中,又有誰,能比師兄你,更适合這個位置呢?”
種建中聽明遠這樣一說,略略沉思,微咬着下唇道:“遠之說的有道理。我在這邊多造一件神臂弓床子弩,遠在西北的袍澤們上陣就能多殺一個西夏狗賊,能多打制一身铠甲,袍澤們就能多一分保障。”
“既然如此,我種建中個人的功名榮辱,又能算得了什麽?”
他說這話的時候,雙眼聚焦于遠處的虛空,眼中卻神采奕奕,與适才相比,似乎已經換了一個人。
明遠在一旁望着他剛毅的臉龐輪廓,和他眼中那團熾烈的火,心裏升起崇敬之情。
都說“男兒何不帶吳鈎,收取關山五十州”①。
然而種建中被挪到這樣的位置上,依舊能耐得下性子,甚至願意消磨一生的時光,只為了袍澤們能多幾件利器,多幾分平安。
他不能不懷疑:這樣豪邁的人、熱忱的人,奮不顧身的人……難道真的會埋沒于歷史,從此籍籍無名嗎?
剛送走畢文顯,陝西那邊卻又來了人。
長安那邊,刻印坊有一名工匠叫祁真,有個姐妹嫁到了汴京一帶。因為新添了外甥,家裏老人便命祁真到汴京來探視。
但兩地路途遙遠,跑一趟不容易,祁真便和家裏說了,要到汴京來投奔東主,在汴京打上一年工再回去。
祁真到了汴京,在牙人行會裏尋行老一問,馬上就問到了明遠的消息,很快就尋了來。
明遠當然巴不得祁真能在汴京。兩下裏一拍即合,便去官府裏又訂了契約,将祁真的工錢直接翻了一倍——畢竟這裏物價也高。但祁真可以住在史尚已經找好的院子裏,估計一年下來,祁真能賺的也不會少。
明遠将畢文顯留下的那兩件畢昇遺物給祁真看過。
祁真完全驚呆了。
他是已經對“活字”有所了解的制版工匠,自然明白畢昇這一整套工具對提高制版的效率有多大的意義。
明遠将畢昇留下的那兩枚活字也交給祁真,問他的建議,是像畢昇那樣制泥活字呢,還是一步到位,制銅活字或者鉛活字。
祁真想了想,回答給出答案——先制泥活字,再制銅活字。
他的理由是,鑄銅模需要用到泥活字,這邊常用的泥活字做出來,就可以交給銅匠,先去鑄銅字,鑄出銅活字就一勞永逸,可以直接用來制版了。
另外,掌握泥活字的技巧也有好處。畢竟有時會遇到生僻字。這時制版工匠也不必等,直接刻一枚泥活字,制出來就可以用。
明遠一聽祁真說的,和他那些模糊的記憶完全能夠相互印證。
他馬上安排史尚去雇傭靠譜的銅匠,擅長雕刻的制陶匠,另外再采購鑄銅活字和燒制泥活字需要的原材料。
再加上史尚已經事先在汴京城東找好了一處場地,周圍設施齊全,距離城市內防火用的望樓和水井都很近,賃下的年租金在1000貫上下。
至此,明遠在汴京城中的第一項大手筆投資總算是投出去了。
這間刻印坊前期投資特別大,尤其是銅活字的鑄造。
這也一定程度上解釋了畢昇為何選用了泥活字,以及他的泥活字印刷術為何推廣起來很慢——前期投入太大了,除非有明遠這種不差錢的“天使投資人”在,沒有誰能輕易将這樣的刻印坊建起來。
明遠大致算了一下他在這裏的開銷,第一年,連場地帶人工帶材料帶贈給畢家的祭田,明遠的花銷在8000貫上下。往後每年作坊需要1000至2000貫的投入,視業務量決定。
當然了,他這刻印坊也會賺錢。只不過賺錢多少不在明遠的考慮範圍之內,他只需要把錢都花出去就行。
将整個計劃與1127交流了一番,金牌系統相當激動地回複明遠:
“我最最親愛的宿主,這是印刷史上邁出的巨大一步,您這次可以獲得的‘蝴蝶值’,可真是老多了。”
明遠:“那我現在能換‘刀槍不入’卡”嗎?
1127:“差不多了。”
明遠:不錯。
1127:“宿主,您會考慮使用‘百病不侵’卡嗎?”
明遠:“咦,這聽起來不錯!”
1127:“那您還需要繼續努力哦。”
明遠:……謝謝,再見!
那日蘇轼與他在瓊林苑匆匆一見,曾經提到過可以去“洗面湯”的小店去找他。
明遠左右無事,那小店又離得近,明遠便每天早上起床後溜達到那間店面裏去梳洗,卻一連好幾天都沒碰上蘇轼。
明遠便問店裏的夥計,那位“臉特別長”的客官。
夥計們也都對蘇轼那張長臉有印象,其中一人笑着告訴明遠:“小郎君,那是位官人,只有旬休的時候會來。”
明遠恍然大悟:北宋官員每十日有一天休假,叫做“旬休”。蘇轼算起來也是個“上班族”,也就只有休假的日子才能到這小店裏來,慢慢享受洗面、修臉、飲湯茶藥。
他忙問明了旬休的确切日子,那天一大早便來到店裏,慢慢等候蘇轼。果然,沒多久便見到蘇轼穿着一身尋常的文士襕衫,趿着布鞋,睡眼惺忪地姍姍來遲。
兩人一起刷牙漱口,濯水淨面,然後各自點了湯茶藥慢慢地品着,随意聊天。
蘇轼聽明遠說他自己要建一間刻印坊的時候,也驚訝得睜圓了眼,反應與種建中如出一轍:“你為了不讓蘇某人因他人盜印而受損,便打算自己開一家刻印坊,刊印某的文字?”
明遠向蘇轼一拱手:“按照刻印的數量與蘇公分潤。此外若有新作,另有潤筆之資奉上,蘇公千萬莫要推辭。”
“倒也不是為了錢……而是這一番心血……”
蘇轼眼中浮現感動,看着明遠,仿佛望着他天字頭一號“粉絲”。
蘇轼惱恨盜印,也并非為了他所得的潤筆錢少了多少,而是因為盜印書籍的質量參差不齊。現在他聽說明遠寧可自己辛苦,也張羅出一家刻印作坊,來為蘇轼刊印“正版書”,他便感動不已。
然而想起今日到這裏與小友會面要聊的正事,蘇轼長臉一紅。
“說起來,某也真是慚愧啊!”
明遠一聽,興致也來了:竟然有這麽一回事?
原來蘇轼前日裏将先父蘇洵與自己兄弟近年來的詩作文章整理出來,找了上規矩的刻印坊印了,準備刊行。他卻發現這書本放在書肆裏,根本無人問津。
盜印泛濫,自家的書卻賣不出去。
蘇轼郁悶不已,來找新認得的“明小友”商議。他想着明遠既然有辦法保全正版,沒準也能有辦法和渠道幫他把手中的詩集慢慢售出去。
明遠一想,他大可以将蘇轼手中的存書全部買下,然後放在哪一間書肆裏慢慢售賣。
但是他也可以拉着蘇轼一道,為确立汴京百姓的“正版”意識做點兒小貢獻。
于是他拉着蘇轼,将想法一說。
蘇轼一挑眉:“這樣也行?”
明遠點點頭,眼裏流露出鼓勵的眼光。
蘇轼天性中本就有着樂觀與诙諧的一面,當下瞄了明遠一眼,見他成竹在胸,便點點頭:“就依你!”
于是,兩人約好了日子,在大相國寺萬姓交易的時候見。
汴京城中相國寺雖然是一座香火鼎盛的佛寺,卻也同樣是一個熱鬧非凡的集市。相國寺每月五次開放,便利萬姓交易。
站在相國寺門口,蘇轼扭頭望望身後跟着的挑夫,忍不住苦笑。這些挑夫将他積壓在手上的所有詩集都一次性挑出來了。
但他怎麽也沒想到,明遠給他出的主意,竟然是來相國寺萬姓交易。
明遠還說了一個挺奇特的名詞,叫做——“簽名售書”。
好像是這麽個詞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