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百萬貫【加更】

每到一月五次“萬姓交易”的日子, 大相國寺就變成了一個熱鬧非凡的所在。

明遠與蘇轼一道,來到大相國寺附近,就已覺得眼不夠看。只見山門前後, 多是售賣飛禽貓狗, 珍禽異獸,再往內走, 便是日常雜貨。

進入寺院庭中,在此售賣貨品的小販各顯神通,有的架起帳幔, 有的支起棚屋,貨品也越發五花八門, 從家居陳設到時鮮瓜果,幾乎是應有盡有。

明遠對這裏的“萬姓交易”十分感興趣, 左顧右盼, 還沒忘了去一旁王道人蜜餞攤上包了好幾種蜜餞,然後跑回來塞到蘇轼袖中:“子瞻公,嘗嘗!”

蘇轼不像明遠那樣孩子氣, 但他本人确實是個嘴饞的, 原本想要矜持一下, 但到底還是接過了蜜餞, 送了一塊到口中, 頓時開始眉飛色舞。

酸酸甜甜的, 真好吃!

攤位從院門處一直延伸至大佛殿前。

相國寺大佛殿左右回廊上,是各寺院的師姑們售賣各種針織品的地方, 從男子用的領巾抹額幞頭, 到女性佩戴的花、冠、披帛……只要有人穿戴, 這裏就有人做了出售。

蘇轼對此不感興趣, 直接越過了大佛殿回廊,到資聖門一帶去等候。倒是明遠仔仔細細地看了一圈,結果因為相貌生得太好而被人圍觀,甚至還被送了兩朵精致的絹花,簪在帽上,才美滋滋地出來,與蘇轼會合。

這時蘇轼已經在資聖門前轉了好一圈了。這一帶文化氣息濃郁,大多是售賣各種書籍和古玩字畫的,還有一兩家著名的筆墨鋪子在此擺攤。

蘇轼看好了兩挺新墨,只是問了價格之後還是覺得昂貴,将墨錠托在手中反複摩挲,還是沒舍得買。

“子瞻公,準備好了嗎?”

明遠跑過來問蘇轼。

蘇轼卻搖着頭說:“這裏萬姓交易的攤位也是要事先下定的……”

而且攤位費不菲。蘇轼早年還未中進士的時候在京中備考,曾經動過念頭到相國寺擺攤賣字,但是一問攤位費,便立馬走人——不是他能夠消費得起的。

誰知明遠回身一指,蘇轼一回頭,看見資聖門前最好的位置此刻正空着。明遠雇來的挑夫正在将用箱籠盛放的書籍擱在那個空出來的攤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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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華正七手八腳地帶着蘇轼的書童一道,架起一張書案,在上面鋪上毛氈,放上筆墨紙硯。

在那個攤位後面,兩名挑夫支起高而細長的招幌,上面寫着:“眉州蘇氏唯一指定正版刻印文集”,旁邊是一行小字,“購書即送蘇眉公親筆手書典藏版”。

那邊向華在筆洗中灌滿了清水,蘇家的小童已經準備動手磨墨。

蘇轼當場驚呆。

原來,明遠在這裏早早訂下了一個攤位,專門準備着,由蘇轼親筆題寫文字,贈與購書者。

可是,這樣真的行嗎?

蘇轼站在攤位旁,望着來回走動的人群。的确有人擡頭看看支起的招幌,然後念了念“眉州蘇氏”,然後将目光地從攤位上移開。

蘇轼知道在京中自己的文名已不如早年。

回想嘉祐元年他剛剛高中進士,因有良師益友歐陽修、梅堯臣等人在,蘇轼名動汴京,一有新作,便會傳遍京師。然而母喪噩耗傳來,父子三人只得回鄉奔喪。待得母孝守完,他便是外出鳳翔任官,剛剛任滿返京,又逢父喪……

如今他再度返京,師友們卻多因王安石推行新法,紛紛外出。京中已物是人非。

蘇轼一時恍惚,竟不知僅憑借“眉州蘇氏”這幾個字,是否真的能将刊印的書籍賣出去……

明遠那邊卻大呼小叫地跑來,手中舉着一挺墨,大聲道:“子瞻公,子瞻公,您看我淘到了什麽?”

“啊——”

蘇轼一見,頓時也啞了聲音。

明遠手中一挺墨,黝黑如炭,表面光澤如玉,中間寬闊,兩頭尖細。用手去觸摸劍脊,唯覺得堅硬鋒銳,甚至能夠做裁紙刀。仔細看那墨的紋理如犀,用指輕彈,發出極其清脆的嗡嗡聲。

“這是……廷珪墨。”

蘇轼仔細辨過,終于确認,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南唐李廷珪墨。

李廷珪墨明遠也聽說過,他在本時空拍賣會上曾經拍到一款清代仿李廷珪墨,拍出的價格接近五十萬。僅僅是仿李廷珪的工藝,制出的墨錠就能賣到五十萬之巨。正品可想而知。

蘇轼手中托着那枚廷珪墨,激動得胡子亂翹:“這……這真的是廷珪墨?此墨一料用珍珠三兩,玉屑一兩,搗萬杵而成,故久而剛堅不壞……”

這樣一挺墨,市價起碼要萬金——也就是100貫往上。

100貫,夠一戶中等人家舒舒服服地過上一年了。

明遠卻将那挺墨取來,遞給蘇轼身邊的小童:“來,為子瞻公研墨。”

蘇轼一聽,頓時跳将起來:“不可,萬萬不可!”

蘇轼愛墨成癡,自己收藏的好墨不下數百錠。但此刻情況卻有點兒不大一樣,這錠廷珪墨卻不是他的。

明遠堅持,要蘇轼的書童為主人研了這挺廷珪墨。

他還振振有詞,說:“既知是好墨,為何又藏而不用呢?難道一定要等到将來墨身上金泥模糊,泯然衆墨之間的那一日嗎?”

“再者,子瞻公,墨與紙筆一樣,都是保留思想與才華的工具,墨有價而墨寶無價,您為何不将這有價的墨,變成無價的墨寶,并讓專程來此購置正版書籍的書友們,有機會一睹您的墨寶,将之收藏呢?”

其實明遠這番話說得頗為強詞奪理。廷珪墨就算是天長日久,表面金泥脫落,也還是廷珪墨,完全可以交由子孫收藏,只要說明即可。

但是他所說的,墨只是工具,天生該用于記錄思想,卻是說到了蘇轼的心裏。

蘇轼天性中最灑脫不願受拘束的那一面頓時又顯露無疑。他沖明遠拱一拱手,謝過明遠美意,當即一揮手,讓那小童研墨。

消息立即傳遍了大相國寺。不少人慕名擠到資聖門外的攤位跟前,圍觀蘇轼使用價值萬金的廷珪墨。

更有一人,表情激動,撥開人群就沖到蘇轼面前,呆呆地望着小童手中的廷珪墨,突然一抖衣衫,拱手就朝那挺墨拜了下去,口中說道:“潘谷瞻仰先賢。”

“原來是潘谷。”

“啊,是他,他如今可算是汴京城裏技藝最精湛的墨工了吧?”

“沒想到,潘谷在這一挺墨面前也要行禮……”

衆人的議論透露了來人的身份,明遠在旁聽着暗暗點頭——

他依稀記得潘谷是蘇轼的朋友,蘇轼甚至為潘谷制的墨寫過詩。只是不知道潘谷是不是就是這樣,與蘇轼在相國寺裏相識的。

他再看向蘇轼,只見蘇轼待小童研出一汪純淨的墨汁,立即提筆,随意在面前的宣紙上沓了兩筆。那廷珪墨磨出的墨汁果然純淨濃黑。

明遠頓時想起:蘇轼寫字,用墨偏飽,曾被後世的趙孟頫嘲笑為“墨豬”,可見其字體“肥美”。如今蘇轼得了這一挺廷珪墨,下筆更是飽滿,有如神助。而那墨色黝黑淳厚,想必可以保存多年,絕不會褪去。

他越想越覺得劃算:廷珪墨雖然珍貴,畢竟只是一件死物。但是墨到了“蘇黃米蔡”中的蘇轼手裏,卻能留下無數傳世墨寶。

就好比,那一挺廷珪墨,留到後世可以拍出一百萬元的高價。但若是蘇轼把這一挺墨都寫成書畫作品,那已不是能用百萬遠來計價,而是歷代書法的瑰寶了。

于是他開口幫蘇轼吆喝:“蘇子瞻公在此,這是他本人親著的蘇氏文集,買者能得蘇公墨寶一副,扉頁也有蘇公的親筆簽名。”

“這可是傳世之作哦。”

明遠臉上挂着“誠不我欺”的笑容,他少年人聲音清亮,圍在這小小攤位跟前的人們聽得一清二楚。

立即有人響應:“原來是眉州文豪蘇氏的文集,的确值得收藏。我要一套。”

向華那邊,就立即扶着書頁舉至蘇轼面前,請他在扉頁上題字。

“您盡可以放心,這套書的印版是某親自審過,應無錯漏。”

蘇轼題過字,将書雙手奉上。

對方得了蘇轼親筆題字的書籍,一時也笑逐顏開,連聲稱謝,捧着書去了。

蘇轼親手賣出了第一套他們父子三人合著的文集,輕輕舒出一口氣。

明遠在旁繼續幫忙吆喝:“各位,走過路過不要錯過,這一套書的刻版是蘇公親自确認,不像其他無良書坊私下刻印,難免錯漏百出。這是蘇公本人,唯一授權刻印的‘正版書’。”

在資聖門附近閑逛的大多是文化人,其中不少人都有因為貪圖便宜,而買下那錯誤百出的“盜印”書。此刻聽明遠這麽說,當即紛紛拍手喊好。有些人甚至出聲應和:“是,原該有個‘正版’與‘盜印’之分。”

明遠繼續指着蘇轼身後的招幌大聲說:“各位,且看,有這招幌的,才是蘇公唯一指定銷售正版書的地點,日後大家為蘇公捧場,可不要認錯了哦!”

很顯然,這個時空人們已經漸漸有了些對“品牌”的認識,買東西知道認招牌、标記,不少人聞言便也點頭記下:“知道了,眉州蘇公的文集該到這裏買才是。”

明遠又說:“今日購買蘇公的文集,可以獲得著者本人的親筆題詞。蘇公的書法,再加上號稱‘墨中金玉’的廷珪墨,這一整套下來,絕對是‘典藏版’,絕對值得收藏……”

在他大力推銷之下,面前圍得裏三層外三層的人們大多激動起來,紛紛求購。

年輕的向華和蘇轼的書童頓時沒法兒應付了。

但是明遠身邊還有史尚在,立即維持起了秩序。攤位跟前一手交錢,一手交付文集。拿到文集的人便到另一邊排隊,捧着紙張精良,泛着油墨香氣的文集,等候蘇轼為他們所購的書冊簽上大名。

挑夫們挑來的所有書籍,在小半個時辰內竟奇跡般地都賣完了。

但是蘇轼的簽名還未簽完。

蘇轼簽到手臂微酸,再看看面前不短的隊伍,忍不住回頭看了明遠一眼。

明遠笑嘻嘻地:“蘇公,這乃是‘甜蜜的煩惱’啊。”

蘇轼聽見,一想也對,忍不住仰天哈哈一聲笑,繼續低頭去簽名,同時用很低很低的聲音随口許願:“願某之文,能藏于神州之地,千家萬戶。”

蘇轼原本只是自言自語,但被身邊明遠聽見了。

原本興高采烈的明遠突然怔住,瞬間只覺得似乎有什麽被哽在那裏,吐也吐不出,說也說不明白——

這是因為明遠突然想起:蘇轼的書,曾經一度被朝廷嚴禁,毀版禁印之外,甚至不允許持有或者攜帶。

他久久地立在那裏,呆呆地望着蘇轼的背影,眼看着這個略帶孩子氣的中年男人,像後世的明星作家一樣,在認認真真地為購買文集的士子們簽名。

一團喜氣正從蘇轼周身透出來,也多少帶着幾分輕松——這一批文集一次性賣完,蘇家的經濟狀況,應當也可以大大的改善一番了。

明遠頓時想起蔡京,那個長身玉立,長相俊美,态度親和,看人的眼神卻總是透着幾分不對勁的年輕人,忍不住輕輕地哼了一聲。

那個人,明明氣質出塵,儀表堂堂,為什麽一旦手中掌握了權力,就會變成那樣一個遺臭萬年的奸臣權相?

一時間他甚至在想,要不要想個辦法,讓蔡京仕途受挫,無法做官,或者幹脆将那家夥給……

然而他看看蘇轼的背影,便想起:這位東坡先生即使是對于盜印書籍的商人,還念着不能“不教而誅”。如果他因為蔡京根本還沒有做過的事,就先行審判,這好像……也不大對。

但或許可以接近蔡京,影響蔡京,改變他行事的方法——把他帶溝裏去。

讓蔡京從此執迷于書法繪畫,成為一個真正的藝術家;再讓蔡京與蘇轼交好,成為親密無間的朋友。

明遠心裏一喜,覺得自己想出了一個絕妙的方法。

“小遠!”

遠處卻有人招呼他。

不是別人,而是種建中。

早先明遠告訴過種建中,傍晚要來大相國寺“練攤”。種建中也說了要來捧場,卻沒想到來得如此之晚。

但一看種建中頭臉和身上穿着的官袍,明遠馬上就明白了。

這回種建中不知又在軍器監裏搗騰了什麽,整個人灰頭土臉的。

他顯然在過來之前認認真真地洗了一把臉,但是洗過的臉和沒仔細洗過的脖子、耳朵根等處相比,色差過于明顯。

明遠差點兒大笑出聲,便囑咐史尚幫助蘇轼處理完剩下的“簽名要求”,自己上前,一拽種建中的胳膊,說:“種師兄,我們去‘香水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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