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百萬貫

坐在自家院中的藤蘿架下, 明遠手中輕輕搖着一把折扇,坐在午後的陽光下,聽身邊的友人随意聊天。他卻只管在想自己的事——

明遠的“汴梁日報社”, 已經擁有了一個小小的團隊。

負責人是史尚, 他這個汴京“百事通”和“包打聽”方面的特長,在日報社的草創初期得到了充分的發揮。

因此報上才多了這麽多雞零狗碎的市井消息。

史尚還曾因為“報道”的內容太上不來臺面, 而忐忑不安地向明遠致歉。明遠卻只告訴他“無妨”,這些消息越真實越好,越貼近市井尋常百姓家的生活越好。

若是将來有一天,三五街坊閑時坐在一處的消遣, 就是找一個認得字的當衆讀報——那這份報紙的目的就達到了。

如今《汴梁日報》的消息來源還不大足夠,甚至有時還做不到撐滿整個版面,所以需要大幅刊載各家瓦子的節目單。預想中的“廣告”客戶,也還沒有一家上門的。

但明遠不着急:他背後有整個試驗方的財力支持,在投入初期“燒”一點兒錢也不妨事。

畢竟後世有很多完全“免費”的報刊,僅靠廣告收入就能支付運營成本。

明遠對此很有信心。

因此他只管吩咐史尚去收集關于城中各家商戶的各種消息:這家正店推出新品酒水,那家腳店打折……然後刊載在報紙上。

等到汴梁日報在京城中發行量日漸增大,将來這些商戶自然而然會發現“報紙廣告”的妙用, 到時候自然會找上門來。

至于蔡京問他有什麽深意——這深意自然是有的。

明遠早在試驗方給他注資注滿十萬貫的時候就已經想到了。

歷史上出名的富豪, 富可敵國的那種, 結局似乎都不怎麽好。

鄧通是餓死的, 石崇被砍掉了腦袋, 沈萬三最後究竟怎樣了版本太多說不清, 但想必不會太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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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他要花一億貫,到時必然成為頂級富豪, 屆時勢必需要給自己找一個保命之道。

如果他擁有一家報社, 而且在初期完全以市井消息做僞裝, 便不會太過惹人注意。待到發展壯大,他就相當于将來有了一個喉舌,一個可以發聲的地方。

當然,這也是有備無患之舉。

明遠也很希望自己就這麽悄無聲息地,安安靜靜地燒完一千億,回家領獎金去。

他一面搖着扇子,一面任由自己陷入沉思,卻不知道身邊的蔡京,正目光灼灼,盯着自己。

而坐在賀鑄身邊的種建中,正目光灼灼,盯着蔡京。

“遠之,遠之!”

蘇轼親切地喚明遠。

“我們幾人都無異議,今晚還是去桑家瓦子!”

桑家瓦子的節目單上,清清楚楚地寫着平蓉郝眉這一對姐妹花,今晚有新排的般雜劇上演。

看起來蘇轼等人都是平郝二人的“粉絲”,一力邀請對雜劇不怎麽感冒的種建中和賀鑄,也一起去看看。

明遠當然沒話說,當即喚過向華來,着他去桑家瓦子訂下最大的一間閤子。

在京中待了三個月,史尚的一部分管家工作已經順利移交到向華手中。

而向華也不再是初到京師之時那個愣頭青了,而是沉穩地湊到明遠耳邊,小聲問:“郎君,今日是端午……”

端午節,瓦舍裏的閤子可能會加價。

明遠沖他一笑:“你明白的……”

向華頓時颔首:“向華明白了。”

這十六歲的少年,頓時像一個二十歲的大人似的,邁着沉穩的腳步,迅速走了出去。

“各位,我們也往桑家瓦子那裏去吧!”

明遠懶洋洋地起身。

“順便逛一逛汴京城。”

端午節的汴京城,雖然不及上元這等節慶,但也是熱鬧非凡。

衆人紛紛應了起身。蔡卞臉上一紅,先告辭了——他要回家陪老婆。

餘下幾人都是悠閑無事,衆人便一起,離開明遠住着的小院,先沿着蔡河前往朱雀門,然後折向北,一直行至禦街最南端,然後折向東,沿着汴河,一面慢慢往桑家瓦子過去,一面欣賞沿途的風景——其實就是看“人”。

端午這日的汴河邊,就是人從衆,放眼望去,四處都是人頭攢動,中間還夾雜着此起彼伏的攤販叫賣聲,人們見面問候“端午安康”的交談聲……伴着樹上的蟬鳴聲,在耳邊連綿不絕。

一路上,蘇轼很留意街邊一步之地內擺出的那些小攤,尤其是文房四寶和古董玩器。他很愛收集那些,雖然兜裏沒有錢。賀鑄對蘇轼的才學很是仰慕,始終跟在蘇轼身邊。

蔡京在蘇轼身後大約兩三步遠的地方不徐不疾地跟着,始終保持距離。

而種建中卻最不耐煩在擁擠的街道裏行走,眼見着前面汴河上彎着一彎虹橋,橋面上開闊,人也少些。他頓時一扯明遠的衣袖,說:“小遠,我們去那橋上透口氣。慢慢等蘇公他們過來也不遲。”

明遠知道他是憋狠了——在陝西的時候,哪裏見過這麽多人,這麽擁擠的場面?

他當即點頭:“走!”

兩人剛剛上橋,就聽見遠處争執之聲傳來。

“方騰,你不要想不開!天無絕人之路!”

難道有人要跳河?

明遠聽着一個激靈。

“落草什麽的,都不是正途!千萬別!”

啊?竟然不是要跳河,而是要落草?

當強盜這種有前途的職業,難道現在也是可以随随便便拿出來說的嗎?

明遠身邊,種建中已經三步并作兩步,沖上拱橋的最高處。

屬于軍人的低沉嗓音嚴厲地喝出一句:“怎麽回事?”

而拱橋上有不少人迎面沖着明遠奔過來。

有人後怕地喊着:“刀,有人手裏有刀?”

難道還是行兇不成?

明遠自恃有種建中頂在前面,也迅速上前兩步。

突然,面前湧來的人群中猛地伸出一只手臂,緊緊地攥住了明遠的領口,毫不費力地将他用力一拉。

明遠頓時一個趔趄。

他面前是一個二十五六歲的壯漢,穿着短褐,戴着幞頭,一副平民打扮。

這壯漢手中卻是一把明晃晃的匕首。

明遠還未來得及反應,就聽見種建中怒喝一聲:“賊子!放開我師弟!”

明遠被人不由自主地扯着領子拖過去,他的脖頸被那條手臂圈住,鋒銳的刀刃涼飕飕地抵在了他的喉間。

接着他感到自己的腰抵在了虹橋橋面上的木欄杆上。

他被人挾持了。

這都叫什麽事?!

在明遠與種建中上橋之前,虹橋上已經鬧将起來。

刻印坊東主李成周無奈地告訴對面的雕版匠人:“方騰,這是沒法子的事。”

“別的作坊當天接着主顧的活兒,能做到當天晚上就排版排出來第二天一大早開印。咱們這只是木雕版作坊,老老實實一片一片雕印的,根本做不到這麽快!”

“再說了,之前我們這雕版作坊就一直不賺錢,不過是借着幾家老主顧多年的照應,勉強支持。”

“這些老主顧前日裏特地來打招呼,實在是新開的那家刻印坊能印得又快又好,價錢又便宜。他們雖拉不下臉這麽說,但人都不傻,肯定會選新開的。”

“方騰,這作坊不可能不關。”

“你我雖然簽了十年的契約,但是作坊都沒有了,你的契約自然就不作數了。”

方騰氣得面紅耳赤:“李成周,你當日是怎麽應承的?你說有你在,灑家的飯碗就不會丢!”

李成周抿着嘴搖了搖頭:“可我也薦了你去其它的作坊啊!”

方騰不依不饒:“你不過是随便薦了一家汴京城外的作坊,每月那工錢能有多少?過日子能有汴京城裏這麽便宜嗎?灑家一家子都在汴京,灑家上有老娘,還有婆娘和小子。灑家真的需要這份差事!”

這名雕版工人說到動情處,眼圈都發紅。

“那我也帶你去見了牙行的牙老,找汴京城裏的差事,可你太心急了,汴京這名多人,哪兒能那麽快輪到你?”李成周急了起來。

“方騰,”他耐下性子,再次解釋,“你冷靜一點,刻印坊肯定要關。你有手藝,有力氣,肯定能再找到其它差事!”

方騰卻正在氣頭上:“李成周,是你毀約在先,灑家便是不肯讓作坊關了,咱們上開封府評理去!”

李成周這時也是徹底沒脾氣了:“也好,你要上開封府,那就一起去吧。”

話都說到了這個地步,方騰見李成周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繼續雇他了,突然從腰間抽出一枚事先藏好的利刃,嘶聲喊道:“你既害得灑家沒了差事,灑家這日子也不想好生過了。索性殺了你,再順着汴河泅走,去別處落草算了!”

李成周一見便大驚失色,高聲叫道:“有人行兇,殺人啦!”

方騰已然紅了眼,氣勢洶洶地舉着手中的匕首,随手向路人揮去。

虹橋橋面上頓時空出一大片。

李成周還想将在他作坊裏幹了好幾年活的工匠挽救一下,連忙大聲喊:“方騰,你不要想不開!天無絕人之路!”

“落草什麽的,都不是正途!千萬別!”

可是方騰這時正是“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的時候,哪裏還聽得了李成周的勸,一手提刀,另一只手便向李成周頸中抓去。

虹橋上便是一片尖叫聲。

李成周還算靈活,讓開了方騰,轉身就跑。

方騰提刀追去,眼見面前有人迎上前來,當即伸手一抓,攥住了對方的衣領。

待他定睛一看,卻發現是個眉清目秀,面目俊俏的小郎君——卻不是前東家李成周。

方騰稍許冷靜了些,突然發現這小郎君身上穿着不知是什麽衣料裁制的文士襕衫,就算是攥在手裏,也只覺一片清涼,更別提裁成衣料穿在身上了。

而這小郎君又生得極好,眉目如畫,他以前也只有為佛經制雕版的時候才刻畫過這樣的人物——觀音大士座前的善財童子。

方騰:他這是無意中撞見了一個富貴人家的小郎君?

這時的方騰情緒激蕩,已經無法用理智判斷情勢,只是突然發覺自己好像多了一條財路:劫持這個小郎君,勒索其家人,為自己落草攢夠路費。

至于什麽老娘,家裏的婆娘小子,方騰一時哪裏還想得起?

于是,他獰笑着,将匕首抵在這漂亮小郎君頸中,大聲嘶吼着:“拿二百兩銀子來,我就放這小子……小郎君一條生路!”

“在汴河上放下一條船。銀子放在船板上!我帶着這小郎君上船,出了汴京城地界自然把他放下來……”

就在這時,方騰突然看見一個青面獠牙的怪物出現在自己面前……

“啊——”

持刀劫持他人的“惡人”,竟然也被吓得發出一聲慘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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