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百萬貫

長慶樓在八月十一那日搞了“螃蟹節”之後, 又一鼓作氣,搞了“山蔬節”、“仿菜節”和“鮮果節”。

山蔬,顧名思義, 是山野蔬菜,尤以蕈子、筍幹、野菜一類為主, 主張用山野時蔬調出清雅香味。

仿菜則是“仿真食物”的大荟萃。

比如那“假煎肉”, 是用葫蘆、面筋等物制作的形似煎肉的素食,與此類似的還有“假炙鴨”、“假河豚”、“假元魚”之類①。

在此之外,“仿菜節”裏長慶樓還供應各種各樣的造型點心:叫做“笑靥兒”的蜜餞, 宛若美人笑靥;叫做“花瓜”的水果,被雕成了鮮花的形狀;叫做“亭兒”的面點, 是用面團也一趟捏制的亭臺樓閣②……單是駐足圍觀, 就覺美不勝收, 更別提它們都是可以食用的美味了。

而“鮮果節”那就更簡單明了了,中秋前後, 正是不少時令鮮果紮堆上市的時候,石榴、溫桲、梨、棗、栗、葡萄、橘子……

長慶樓的“鮮果節”, 不僅成筐成筐地兜售小販們從汴京城外運進來的新鮮水果, 更有不少水果入馔的菜肴, 樣樣美味。

汴京百姓哪裏見過這種陣仗?

坊間各家正店腳店,多半是事先準備一份菜單水牌, 上面葷素搭配,口味齊全。這些店家往往一季才換上一兩次菜單,在時令食材上市下市時對其調整。

而長慶樓則采取的是“一擁而上”的模式,一日之內, 盡是一個類型的菜肴。讓喜歡的食客一次性吃到爽。若是不喜歡也很簡單, 改日再來就是了。

長慶樓采取這種模式, 旁人也覺得情有可原。

“試營業嘛!都還沒有正式開業。”

然而人們卻不知道,除了“螃蟹節”,廚房的活計多半由長慶樓自行承擔之外,之後幾天,都是從附近腳店請來的“外援”,由他們短暫入駐,配合長慶樓的“主題”,烹制各自的拿手菜。

相形之下,長慶樓更像是把廚房租了出去,供各腳店的大廚使用。

而各個腳店的大廚輪流到店,烹饪一回,也不怎麽影響自家店面的生意。

但長慶樓內部,明遠和史尚,這自己人之間,産生了争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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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尚認為:試營業時這樣做,食客們還能理解,但要是到了重新開業時還是這樣,難免落人話柄。

明遠卻想得不一樣:他是把長慶樓看成了一個流量平臺。之前通過撲買、裝修、登報紙、發仿單……已經将來長慶樓的流量做到最大。

在這種情況下,與其高薪聘請一位不知底細的名廚,還不如邀請其他已經成熟的腳店,進入長慶樓,分享他這個平臺的流量。

“我想要将長慶樓改成一家類似‘萬家美食彙’的酒樓。食客們到這酒樓,可以品嘗各家名店的名菜和小吃,當然了,和它們自家比起來,菜品的數量會很有限。”

“比如,來長慶樓可以一次吃到曹婆婆肉餅、賈家瓠羹、孫好手饅頭③……而不需要分別跑去曹婆婆家、賈家和孫好手家那裏。”

史尚擡頭,憑空想象自己同時吃着這幾樣,竟然覺得還是挺有誘惑力的。

“我的想法是,可以先邀其他腳店免費入駐,經營得到的利潤歸他們所有。而長慶樓依靠供應酒水賺取利潤。以後合作得久了,他們提出常駐這裏,我們就與他們分潤。”明遠問史尚,“你看這樣辦好不好?”

“可是……盡管如此,最好還是有一位自己的主廚。”

史尚是出于老成周到的考慮。

“能夠做一些家家都有的菜肴。不至于客人想要點一件最簡單的菜品,咱們還得叫一個‘閑漢’專門去跑一趟……”

明遠覺得,真遇到特殊情況,讓閑漢去叫個外賣也沒什麽不好。

但他同意史尚說的,不能凡事都指望外人。

萬一有一天,整個汴京都聯合起來拿捏長慶樓,那可真是沒處哭。

“你有主廚的人選嗎?”

于是明遠問史尚。

史尚搖搖頭。

要找到合适的主廚人選,還真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辦到的。

“一時也急不來,”明遠理解地颔首,“先按我的法子來吧!反正這幾天已經都和那幾家腳店聯系好了。他們也都願意……”

他們占用了長慶樓上一間閤子,一面說話,一面透過新安的玻璃窗,觀察長慶樓外面的人群。

外面既有駐足欣賞燈箱和玻璃窗的汴京百姓,也有排隊等候進入長慶樓用餐的食客們。

這時,那位最擅長切菜的酒博士探了個頭進閤子:“史東家、明郎君,有兩位女客求見兩位。”

“女客?還是兩位?”

史尚雙眼放光,顯示他心中已燃起了熊熊的八卦之火。

“額……是姓平和姓郝嗎?”

明遠頭疼地揉揉太陽穴,他能想到的能主動來找自己的,也就是平蓉和郝眉這一對“新式雜劇”主演搭檔了。

但《白娘子傳奇》的第二部 上演順利,一樣在汴京城中掀起了熱議——平郝這兩位,應該沒有什麽事需要特別來見他才對啊!

“小人也不知道她們姓什麽,不過……其中一位您見過的。”

史尚的眼神頓時更加玩味。

随後那酒博士模仿了一下抱琵琶的姿勢,然後捏着嗓子唱了一句:“明月樓高休獨倚……”

明遠:唱得很好!以後不要再唱了。

他和史尚交換了一個眼神,兩人都是沒料到,竟是上次那位偷溜進長慶樓為明遠唱曲的歌妓。

她來做什麽?

明遠想象不到就不想了,端正坐着等人進來。

少時,那名歌妓出現在閤子門口。

今天她穿着較為保守的衣飾,穿着襦裙,又特為加了一條披帛,薄施脂粉,一張臉龐顯得很素淨,但眼裏卻有些光彩。

在她身邊,則是一位用薄紗蒙着面的女子,穿着一身窄袖褙子,梳着高髻,身形苗條。她只露出一對翦水秋瞳,看不出多大年紀。

明遠自然而然地起身,對兩名女子的到來表示敬意。

史尚慢了半拍,但也總算是及時跟着明遠站了起來,笑眯眯地向兩女點頭致意。

“奴家姓董,行三,是前日裏為官人唱曲的‘劄客’。”歌妓介紹自己。

這“劄客”本是指地位不高的女伶,往往混跡于酒樓食肆,見有體面客人便不請自來,唱上一曲,就像是上次在長慶樓中那樣。

但在明遠面前,女郎反而并無任何自輕自賤自卑的神情,微笑着向明遠自我介紹,仿佛就是在說一個普通職業。

明遠更不可能因為她的職業就輕視她,随即點點頭,稱呼一聲:“董三娘子。”

董三娘便偏頭去看她身邊的蒙面女子,神色間似乎在說:姊姊,你看我說的沒錯吧?

“好較官人得知,奴這位姐姐,姓萬,是一位廚娘。”

萬娘子也向明、史二人行禮,只是她嗓音沙啞,聲音壓得極低。

明遠與史尚對視一眼,心裏都是一句: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要知道,在宋時,廚娘,可都是廚藝天花板的存在。明遠與史尚都聽說過不少關于廚娘的轶事。

他們倆,甚至誰也沒有想到過,竟然能聘請一位廚娘,到長慶樓擔任主廚。

但無論如何,人家來應聘,面試是必須的。

明遠問了那萬娘子是哪裏人士,學廚幾年,以前在哪裏供過職,為什麽想來長慶樓等等……唯獨沒有半個字提到萬娘子臉上的遮面紗巾——他覺得這是對方的個人隐私,再說又與工作無關,他才懶得提。

萬娘子卻很感激這一點,主動告訴明遠:“奴曾經受過火創,壞了顏面。郎君不問,足見厚德。也是因為董三娘提起郎君,奴才到鬥膽到長慶樓來試試。”

明遠雙手一拍:“太好了。”

接下來自然就是試菜。

明遠和史尚都對菜式沒有特別的要求,讓萬娘子随意揀一兩樣拿手的做來便是。

一時間長慶樓的廚房裏彌漫出異香。從其他腳店到長慶樓來“客串”的廚師們紛紛探頭張望,想知道究竟是什麽,聞起來就如此美味,令人食指大動。

明遠與史尚分別平常了萬娘子的“作品”,兩人相互看看,都只有一個結論:“不愁了!這下再也不愁了!”

當下,明遠與史尚共同拍板了長慶樓的經營方略:萬娘子作為“主廚”,負責烹饪長慶樓的“永久”菜單。

另外,長慶樓會留兩眼火竈,給有意嘗試到店烹饪的腳店。這個名額每十天輪換一次,腳店可以用這十天的時間盡量宣傳自家的拿手菜。

其餘小店,專做羹湯熟食之類的,也可以直接把已經做好的食物帶來長慶樓售賣,條件是材料新鮮、味道合格。

“如此一來,就真的成了‘彙聚汴京美食’的‘萬家美食彙’了。”

史尚發出感慨。

明遠:我早就這樣說了呀!

有明遠在,萬娘子的薪酬自然沒得說,明遠甚至吩咐有房産中介工作經驗的史尚,給萬娘子賃一間離長慶樓距離近,又清淨安全的小院子,作為“員工福利”,租金由長慶樓來出。

董三娘見萬娘子得償所願,高興之餘,伸手去抹眼角的淚水。她再三恭喜萬娘子之際,忽聽明遠開口:“董三娘子,你若來長慶樓唱曲,願守長慶樓的規矩嗎?”

董三娘一時竟驚訝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半晌才顫聲道:“明官人,奴只是一劄客。”

明遠的評價是:“功底還是不錯的。”

那天那一曲“明月樓高休獨倚”,雖然沒能唱完,但是餘韻繞梁,确實令明遠久久未能忘懷。

董三娘實在是沒能接上話,于是萬娘子替她問了一句:“什麽規矩?”

明遠雙手一攤:“還能有什麽規矩?”

也就是不能“強制消費”,不能不經客人同意便往人身邊坐。

更不能牽引那些見不得光的暗地裏勾當,他這是酒樓,不是那些聲色場所。

因為這個,明遠在裝修時就特意規劃了一塊,專門供伶人表演的小舞臺。到時唱歌的女伶不必與客人有任何身體接觸,只管在臺上表演。既保全了女伶,也保證了長慶樓的風氣。

董三娘去預留的小舞臺跟前轉了一圈,回來時盈盈拜倒在明遠面前,哽咽着說不出話。

“那麽,董三娘子,你願意成為長慶樓的第一位‘簽約藝人’嗎?”

“當然……”

董三娘未必懂得“簽約藝人”是什麽意思,但她此刻已經全心全意願意信任明遠,願意長慶樓是站在她們這些女伶一邊的。

至此,長慶樓已經完全準備就緒,就等中秋那日的“正式營業”了。

這日,長慶樓打烊之後,明遠設宴,招待這幾日“入駐”長慶樓的腳店廚師,和長慶樓自己的所有員工。

親眼目睹了“試營業”這幾日的生意火爆之後,人人都對新東家信任到了極點。這一席吃得人人興致高昂,情緒振奮到了極點。

觥籌交錯之間,明遠留意到萬娘子最後一個從廚房出來,獨自默默坐在角落,随意挾些盤中的冷菜殘羹,合着一小碗馎饦,慢慢咽下。這過程中,她始終沒有将蒙面的紗巾摘下來。也無人能看得見她的真實模樣。

這令明遠記起一件事——

白天裏史尚曾經當着明遠的面詢問萬娘子,她最擅長的菜式是什麽。

萬娘子當時保持了沉默,沒有回答。

史尚讨了個沒趣,便不再問了。

但是隔了很久,明遠卻聽見她于無人處小聲回答:

“黃雀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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