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百萬貫

八月十五這晚, 汴京百姓慣例要前往酒樓,占一個心儀的好位置,只等月上樹梢頭時, 與親朋好友們一起賞月玩月。

若說賞月,七十二正店中, 又有哪家能比新安了玻璃窗的長慶樓更适合?

因此長慶樓“正式開業”的當天, 便給全汴京城表演了一個全場爆滿。不止是閤子,連靠窗的座位都被人花重金預留了。

明遠的朋友們則稍許有些特權——明遠一早就告訴史尚,給他預留位置最佳的一間閤子。

但是蘇轼到了之後發現大廳裏竟有女伶唱曲!

于是蘇轼鬧着要坐在大廳裏聽曲子, 明遠拗不過他,便将閤子換給大廳裏的一桌客人。一行人都在大廳正中靠東面的一張大桌旁坐下。

朋友們照例先欣賞一回玻璃窗。

蘇轼探頭探腦望向窗外, 真的在一枚“象格”中找到了初升的明月, 頓時歡喜贊嘆, 又想起弟弟蘇轍,連聲感慨:“若是子由也在京中就好了!”

李格非用手扶着黃銅邊框的厚重眼鏡, 将鑲嵌在身邊象眼窗格裏的透明玻璃看了又看,最終還是沒忍住, 上手摸了摸, 驚奇地感嘆:“這些……也都和我的‘眼鏡’材質一樣嗎?”

蘇轼消息靈通一些:“文叔此言差矣。文叔眼上的雙鏡, 乃是真正天然水晶打磨而成,十分貴重。而這窗玻璃乃是人工打造之物, 價格要便宜得多了。否則,不管遠之多麽豪闊,怕也是難給整座長慶樓都安上玻璃窗。”

旁邊蔡京則溫文地回應:“話雖如此,遠之能為整座酒樓都安上透明窗扉, 也已是偌大的手筆了。”

蔡京有意無意地恭維明遠的財力, 明遠卻不怎麽領他的情, 只管與多日不見的賀鑄問起軍器監裏的情形。

蔡京見明遠不理會他的恭維,眼裏一點兒愠色也無,一面輕輕揮動着手中的折扇,一面四下裏細細打量長慶樓的陳設。

蔡卞則對玻璃窗很感興趣:“遠之兄可知道哪裏能買到這玻璃窗?”

他與新婚妻子王家二小娘子感情很好,事事想着妻子:“拙荊怕冷,偏又喜歡天光,喜歡看窗外景致,若是能安上一兩玻璃窗,豈不就能遂她的心意了?”

明遠笑着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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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當然知道哪裏能買到玻璃窗,玻璃作坊本就是他的。

“元展要得急不急?若是能等上兩個月,買這玻璃窗會容易一些。”

現在宮黎的玻璃作坊,已經開足馬力滿負荷運行了,但未來兩個月的所有産出都已經被人事先預訂了。

桌上衆人聽聞,都在驚嘆。

蘇轼卻不以未然:“兩個月後也未必能啊!有這座長慶樓在,汴京還有哪家大戶能不眼饞玻璃窗的?”

“遠之,你說說,這兩個月裏,都是哪些人家在訂制玻璃窗。”

蘇轼這樣一說,衆人便多半了解明遠與玻璃作坊的關系了。

明遠微笑着回答:“別人倒也罷了,主要是将作監下了一個大單。”

将作監負責皇家建築的興建與修繕,有皇家這一單在前面,誰也不能越過将作監“加塞兒”,否則就是為難明遠。

蔡卞頓時覺得惋惜:“兩個月後啊……”

待到了十月十一月,室外草木凋零,即便安了玻璃窗,景致也沒那麽好看了。

明遠卻笑:“元展兄,如果不是一整座大宅都要安玻璃窗,只是想安上一兩扇的話,作坊裏這點人手還是能騰出來的。”

蔡卞一聽大喜,連忙道:“只要兩扇,只要兩扇……給拙荊平日裏起坐的房間安上就好,不必考慮我……”

一時間舉座都笑,紛紛盛贊蔡卞夫妻伉俪情深,王家小娘子有這麽一個體貼丈夫實在是好福氣。

明遠也笑:“那好,明日我就讓玻璃作坊遣人到府上去量尺寸去。”

說話之間,長慶樓上絲竹聲揚,酒菜已經流水價地送上來。

蘇轼對這長慶樓的生意一直非常好奇。前兩日長慶樓“試營業”,蘇轼還為明遠捏了一把汗,生怕汴京百姓無法接受各家“腳店”在正店中“鸠占鵲巢”的新形式。

但現在看看風格鮮明的腳店特色烹饪,又嘗過了長慶樓自家基本功紮實,美味而不張揚的“固定菜單”,蘇轼至此完全放心了。

倒是蔡京,将桌上菜肴看過一圈之後,言語中多少流露出一些惋惜:“那黃仙以後不在此間竈上了吧?這人一走,那道‘黃雀酢’便也跟着沒有了。”

明遠瞥了瞥他,沒說話。

酒桌上其他人頓時一致批判蔡京:小小一只黃雀,身上又有多少肉可供食用的?食客好那一口,并非為了果腹,而純粹是為了滿足口腹之欲罷了。

那道“黃雀酢”做起來,往往便要捕捉成百上千只黃雀,為了口腹之欲,傷如此多性命,實在是有傷天和。

蔡京也不動怒,他人的指責完全不影響他下筷子。

明遠卻在一旁出神:他還在想,那萬娘子也說她的拿手菜是“黃雀酢”,她究竟與黃仙有什麽關系。

另外,“黃雀酢”聽起來像是一道既奢侈又獵奇的名菜,可歸根究底,如果不是窮極了餓狠了,又有誰會去抓了那黃雀來吃?

他正在垂首思索,忽聽身邊一名酒博士驚訝地“啊”了一聲。

“仙人,仙人怎麽來了……”

長慶樓中的“茶飯量酒博士”們,向來稱呼黃廚為“仙人”。雖然他們現在都知道,這家夥既不是“仙”也不做“人”。

明遠聽見這一聲,便皺起了眉頭,望向樓梯的方向。

果然,只見一個身穿道袍,梳着道髻的中年男人,背着雙手,擺出一副仙風道骨的樣子,一步一步沿樓梯上來,身後還跟着兩個以前在長慶樓的幫廚,膀大腰圓,滿臉橫肉。

明遠将手中的筷子放下,用一旁的熱手巾擦了擦手,忍不住還是有些心煩意亂:長慶樓門口的夥計,怎麽就這麽沒有眼力勁兒,怎麽就把黃廚放上來?

片刻後明遠反應過來,他的煩惱根本不是來自黃廚。其實不管那黃廚搗什麽亂,長慶樓都有辦法處理。

明遠郁悶的其實是:連賀鑄都到了,種建中還未到。

他們師兄弟已經有好些日子沒見了,難不成到了中秋佳節,種建中竟還要忙于軍器監裏的公事?

還是因為上次在明遠家裏,兩人一言不合,惱了彼此?

跟種建中比起來,黃廚又算得了什麽?

但眼前的黃廚,顯然認為自己很是一盤菜。

他慢慢走上長慶樓二樓的樓板,先是環視四周,看了一眼玻璃窗外一覽無遺的汴京夜色,然後輕笑着搖頭。

“從今往後,這長慶樓少了一道傳世名菜。”

“黃雀酢!”

立時有人接茬兒。

接話的人并不是蔡京,蔡京還不至于這麽沒有眼力勁兒。

但确實有些長慶樓的老客,正在疑惑:為何長慶樓将如此有名的一道“名菜”,從菜單上撤了下去。

這些食客大多認得黃仙,見狀都恍然大悟:“原來長慶樓将主廚換了。”

“真的……以後就再也吃不到‘黃雀酢’了。”

“有點可惜……”

“對了,這長慶樓說是要與其他腳店合作,定期邀請其他腳店的廚子上門來烹饪……不會就是這個原因吧!”

“我看是的,辭去了黃仙,市面上再聘不到和他一樣的名廚了。只好請其他腳店的廚子上門幫忙?”

“不太明白這長慶樓的新東家是怎麽想的。”

“就是,好不容易訂到了今晚在這裏用餐的位置,卻嘗不到這家最有名的名菜。”

這時候,鬓邊簪着一朵秋海棠的史尚聽見消息趕來了——他是長慶樓名義上的“新東家”、“大總管”,這件事理應由他出面。

他笑臉迎人,先團團作了一個四方揖,向衆位食客問安。

“各位,本店已迎來新東主,經營自然與以前有所不同。但無論如何,本店的宗旨都是賓至如歸。本店東主有一願望,各位主顧上門,都能夠嘗到不同風味的茶食酒飯。自此才定下與各家腳店合作的計劃。”

“其實本店也已經聘用了一位實力雄厚的主廚。各位桌上的茶食,至少有一半是本店主廚做的。”

“各位若是覺得味道不佳,盡可以向本店提出,撤換重做都可以。其他意見,也盡可以向本店提出,本店盡量滿足。”

史尚将話說到這個份上了,食客們也覺得不太好意思。

人們紛紛點頭:“挺好,這幾道都很美味。”

“說實話,那黃雀酢什麽滋味,我都有些記不清了。眼前這幾件茶食味道都很不錯,倒也不必撤換……”

史尚三言兩語安撫了衆食客,再轉向黃廚。

“黃廚,本店已經不再聘用你。你再到此胡言亂語,休怪我叫人将你趕出去。”

那黃廚似乎早有預料,依舊是他那副仙風道骨的模樣,背着手,站在長慶樓的樓板上,施施然道:“我在此又礙着貴店什麽事了呢?不過是來偶爾感慨,貴店從此少了一道敝人自創的名菜而已……”

黃廚剛剛說到這裏,話音突然中斷,仿佛剩下的言語全都哽在喉嚨深處。

他站在樓板上,滿臉驚駭,望着對面。

此前他滿身的飄飄仙氣,鎮定自若的風範,此刻已是蕩然無存。

相反,他身體僵直地釘在原地,仿佛正面臨巨大的恐懼與驚吓,想要挪動一寸都難。

酒樓上的食客見狀,又是驚訝又是好奇,紛紛循聲望去。

只見黃廚正面對着的,是一位廚娘打扮的女郎。她衣着利落,身前系着圍裙,雙臂袖子高高卷起,用繩索系住,露出肌肉勻稱的小臂。

這女郎面上蒙着一方薄紗巾,只露出一對眼睛。但那目光犀利如刀,緊緊地盯住黃廚,仿佛單憑眼光就可以殺人。

這位女郎不是別人,正是長慶樓剛剛聘用的主廚萬娘子。

黃廚的喉嚨裏發出一陣“咯咯咯”的奇怪聲音,他似乎有話想說,但又說不出。

“黃二郎,你伸手摸着自己的良心說,那‘黃雀酢’是你自創的?”

女郎開口,聲音沙啞不堪。

但這個聲音直接将原名“黃二郎”的黃廚給擊潰了。

他面無人色地向後退去,口中喃喃地道:“真的是你……果然是你……”

“不,這不可能……”

“……竟然還活着……”

黃廚明顯的雙腿一軟,随即跌跌撞撞地轉身,沖向樓梯。

“咚咚咚……”

“嘩啦——”

“咚——”

樓上的食客們随即聽見樓梯上傳來一陣響動,顯然是那黃廚下樓都下不利落,直接沿着樓梯滾了下去。

這一切發生于頃刻須臾之間,長慶樓上的食客們還沒鬧清究竟發生了什麽事,那黃廚就失去了他的一切“仙人”僞裝,直接從二樓滾至一樓。他面上的表情很明顯——恐懼,發自內心的恐懼。

人們重新将視線投向站在長慶樓樓面上的萬娘子。

她一開口就吓走了黃廚,此刻臉上卻沒有任何得意之情,而是垂首,向周圍人行了一禮。

“‘黃雀酢’原是小女子首創。”

女郎聲音沙啞,但她語氣裏自有一種強大的力量,令她的話根本不容人質疑。

而黃廚那屁滾尿流逃走的模樣,也間接證明了這一點:黃廚沒有資格自稱是“黃雀酢”的首創者。

“後來奴家曾遭逢大難,因此深悔早年造業太多,立誓這道‘黃雀酢’不會再做。”

“請各位見諒。”

女郎說完,根本沒有留給食客們反對的餘地,而是轉身就走,甚至将名義上的東主史尚,和事實上的東主明遠都晾在了一邊。

這副愛吃吃不吃請走的做派,不知怎麽竟打動了此刻長慶樓上的食客們。

“這是……這是真名廚的風範啊!”

“原來那黃仙……靠着‘黃雀酢’那道菜起家的,菜式卻是從別人那裏偷師學來的。”

“确實……現在想想黃雀酢也沒有什麽吃頭。”

“眼前這一碟‘炒三脆’就已經夠美味的了,從未品嘗過這麽美味的茶食。”

“期待這位娘子的手藝,博士,再拿水牌來,我要再點幾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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