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百萬貫【加更】

“種監丞!快看這個!”

種建中這邊還在檢查着煉成的焦炭, 興奮的聲音從另一邊響起。

“我說那古籍上為什麽要專門留一個出口,又那麽多複雜的布置,敢情是為了收集這個——”

工匠遞來的鐵桶裏, 盛放着滿滿一桶顏色漆黑的濃稠液體,湊近了一聞, 還有一股很明顯的異味。

“難道是猛火油?”

種建中接過鐵桶, 伸手掂了掂,覺得比同樣數量的猛火油要略輕些。

“試試!”

他一聲號令。

工匠們頓時将這鐵桶裏的液體往“試驗臺”上一倒,然後所有人退至預先設定的安全範圍之外。

有一名身手敏捷的工匠用火石點燃一枚發燭①, 引燃了一枚用紙撚成的引線。只見細細的火星迅速向試驗臺蔓延,随即是“轟”的一聲, 在試驗臺上燃起數丈高的火焰。

“哇——”

雖然熱意逼人,但是種建中與工匠們同時發出由衷的贊嘆。

有幾人甚至相互擊掌相慶祝:“這比猛火油要強得多了!”

西軍中常用的猛火油, 點燃之後也有如許威力, 但有時候易點,有時候難點, 不像這種“煉焦”時的副産品,一點就着。

種建中卻并沒有工匠們所表現出的那種喜悅, 而是繼續開口強調:“既然如此,各處防備走水的措施, 都事先做好沒有?你們還有誰敢不穿好護衣嗎?”

他再看看工匠們身上,一個個都穿着硝過的皮子制的衣物, 戴着面罩。

這些都是他按照明遠的建議,為工匠們事先準備的“護衣”。

煉焦的窯爐才剛剛建起不到半個月, 總共只燒了幾窯焦炭, 他手下這些工匠們, 已經紛紛意識到護衣的重要性。

原本他們誰都不愛穿這些, 都嫌厚重,不透氣。

但幾次窯爐開過,他們身上的護衣已經被四處飛舞的火星燙出一個又一個洞眼,每個人都是一副百孔千瘡的模樣。誰都不敢想象,若是直接燙在人身上會是什麽情形。

“是——”

一個工匠笑嘻嘻地說。

“我們現在都知道種監丞是為了咱們好了!”

“是呀,試問誰還敢不聽您的吩咐?”

這話一出口,餘下的工匠們紛紛附和。

“種監丞,說實在的,以前的那些官兒,雖然算得上是勤勉。可是從來都沒有見過他們親自到咱們幹活的地方來的。”

“以前大夥兒幹活也出過事,以前的官員也就是上表請撫恤下來……”

“可要是能把活兒幹好了,誰願意被‘撫恤’啊!”

“現在可好,有種監丞從旁指點監督,我們幹活兒不會出岔子!”

“誰說不是呢……”

種建中聽着工匠們你一言我一語地誇獎自己,頭一個反應竟是:做官難道不都該是這樣嗎?

片刻後才反應過來:哦,我已經是個文官了!

他做武将的時候,帶着麾下将士們出生入死,必然身先士卒,因此才贏得了所有士卒的信任,才能在戰場上如臂使指,指揮自如。

現在不打仗了,改為為大宋兵将們研制神兵利器,這些工匠們就好比他的袍澤——他給工匠們帶來了新的方法,自然有責任确保所有工匠們的安全。

因此種建中才會親臨煉焦窯爐,而他的出現,也确實成功督促工匠們重視安全問題,避免了好幾次事故。

當然,他本人所面臨的危險也一點不比工匠們小。

此刻種建中身上也穿着“護衣”,護衣上也同樣星星點點,不必工匠們好多少。

而這正是工匠們感激他,将他的話當做是軍令一般遵守的原因。

在這山陽鎮上的軍器監作坊裏,所有人都知道,種建中是個與其他人都不一樣的官兒。

随着煉焦窯爐順利“開窯”,煉成的焦炭和一同被制出的煤焦油都被順利取出。

然而種建中臉上肌肉依舊繃得緊緊的。

工匠們在付出了如此艱苦的努力,但還沒有人能确定,通過這種方式煉出的焦炭是否真的能取代木炭,用作煉鐵。

此前煉出的一窯焦炭,已經被送去到鐵匠那邊用于冶鐵了,結果很快就能揭曉。

但就在此刻,一切還都是未知的時候,種建中心中無法避免地感到緊張——他全心全意地信任明遠,但明遠也只是從故紙堆裏翻到的古籍,并不能證明這種方法确實可行。

這種方法若能成功,大宋的軍力從此便能向上飛躍;

但若不能……

“小遠啊……”

此時此刻,種建中不可避免地暗自念着這個名字。

他是多麽希望,眼前的這一切,就像是明遠所說的,能夠将堵在大宋冶鐵技術前面的重重阻礙一掃而空。

“種監丞,種監丞——”

一個氣喘籲籲的聲音響起。

遠處跑來一人,看身上穿的“護衣”種類,應當是在煉鐵窯爐那邊幹活的鐵匠。

消息來了!

種建中馬上轉身。

他縱然心中很是着急,但外表依舊岳峙淵渟,沒有流露半點吃驚或是焦急的模樣——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這是一位軍中将領的基本素養。

“您看……”

這名鐵匠手中托着一個亮閃閃的圓形鐵錠子。原來這工匠跑得呼哧帶喘,不是因為跑得有多快,也不是因為跑得那麽遠,而是他“負重”賽跑,硬是提了一枚幾十斤重的錠子過來。

所有煉焦的工匠一起圍上來,所有目光灼灼地都聚在那枚鐵錠子上。

“怎樣?”

種建中雙眉一軒,目光如電,緊盯着來人。

可憐那鐵匠卻已氣喘籲籲,話不成話。

“種……種……種……”

旁邊一人已經着急到代他喊出一句:“種監丞!”

“知道你要找種監丞了,快說是怎麽回事吧!”

“成……成了……”

“上……上……上……”

估計在場所有的工匠以後都會怕自己口吃——多讓人心急啊!

“……上等的好鐵!”

鐵匠終于緩過來一口氣,露出欣慰的笑容。

“您瞧,用這焦炭,煉出了上等的好鐵!”

“種監丞,從此我們可以煉出很多鐵,可以打出很多铠甲,可以鑄斬馬刀,可以造神臂弓……我們的兒郎上陣,哪怕他前面是契丹還是黨項?”

那鐵匠似乎根本不是在對眼前的人們說話,而是全然沉浸在自己對美好前景的想象中。他說着說着,似乎已接近熱淚盈眶。

“天吶!”

“真的成了!”

這幾名負責煉焦的工匠又驚又喜地望着彼此,随即抱成一團,誰也顧不上自己身上又是土又是灰又是油。

種建中則努力抿着嘴唇,避免過于誇張的笑容有損自己的權威。

總體來說,他還是保持着一位領袖寵辱不驚的形象,只是言語真誠地誇獎了一句:“做得很好!衆位都做得很好!”

“種監丞,那……明日旬休……”

一名煉焦工匠趁着上司心情好,把問題問了出來。

種建中将手一揮:“自然是全員就地休整……嗯,旬休!”

他接着将臉一板:“開窯之後有哪些清理要做,你們都知道嗎?”

工匠們紛紛回答:“那是自然的。”

種建中見狀,松了一口氣,轉身從煉焦的窯爐跟前離開。

他心裏卻像是有一團歡喜,馬上要炸開一般,只想與別人……某個人分享。

這時,剛才那個抱着鐵錠子一路跑來的工匠又追上種建中:“種監丞,剛才小人來這裏時,剛好看到院子外面候着個小郎君。”

——小郎君?

種建中敏銳地偏過頭,向整個莊院的門口方向看去。

會是他嗎?

“一個生得頂頂好看的小郎君!”鐵匠補充。

“種監丞……”

這鐵匠撓撓後腦,有點不大明白,為什麽自己補充了一句之後,種監丞就像是已經見到了人一樣,大步流星地沖院門那裏去了。

“小遠!”

明遠正百無聊賴地在外面踱着步,等候有人能為他帶一句話進去的。

這裏是軍器監的“機密重地”,同時又是“安全生産要地”,他一個外人,确實不方便随随便便入內。

此刻明遠看着這座院子裏裏外外都書寫着醒目的“小心火燭”标語,又畫了相應的标記,就如他在京兆府城外的蜂窩煤作坊一般,心情十分舒暢。

“師兄辦事我放心!”

明遠只是向種建中提過一嘴,這邊種建中就樣樣照辦了。

這執行力,真是杠杠的。

卻聽身後傳來一句:“你難道還能不放心嗎?”

正是種建中,板着一張臉,背着手,擺出一副長官的模樣,迅速來到明遠面前。

“怎樣?”

明遠以滿是期待的眼光望着種建中,臉上的神情卻顯得很緊張。

種建中剛才被人賣了一回關子,此刻在明遠身上找補回來,故意臉色沉重地支吾了半天,才突然點點頭道:“成了!”

明遠頓時頭一低,将雙拳握緊,雙臂一振,像是要發洩心中積郁似的,大喊了一聲:“好!”喜悅之情,幾乎滿滿地溢出來。

“果然如此,果然管用!”

明遠沖着空中大喊了兩聲。

而種建中就站在明遠對面默默地看着,他生平頭一次感受到這世間,竟有一個人能完完全全地想他所想,與他感同身受。

如果不是為了他,明師弟何必去大相國寺翻遍古籍;

如果不是與他同心同德,明師弟又何必跑來這離京二十裏地的小鎮上,特地打探消息。

就因為這個,種建中突然生出一種沖動,很想将這少年攬進懷中,将他緊緊抱着。

然而種建中卻自知這麽做是冒昧至極——

在軍中時,同袍之間親如手足,也只有在大勝之時,才會喜極忘卻一切,緊緊相擁。

然而,現在……

種建中看看自己身上那一件髒兮兮,被火星燎出一個又一個黑洞得“護衣”。

誰知是明遠,突然向前踏上一步,張開雙臂,勾住種建中的脖子,給他一個大大的熊抱。

種建中受寵若驚般地回應,将明遠的雙肩緊緊地擁住,同時伸出右臂,在明遠後背重重地拍了幾下。

明遠:……

師兄是不是又在考較我最近有沒有練功夫?

随即兩人心中同時升出一種異樣。

種建中突然意識到,他不可能像對待自己的同袍那樣對待明遠,更加不可能将明遠看成是自己的親弟弟種師中。

而明遠猝不及防地被一陣溫暖的氣息所籠罩,瞬間竟然沉浸于此,不忍心擺脫。

可事實上,他後背被拍得可疼了——武将的手勁真是了不得,再說了,這人難道不知道自己下手很重嗎?

“啊——”

明遠突然一聲慘叫,向後跳開。

種建中眼睜睜看着他離自己遠了兩步。

明遠低頭望着自己身上的錦袍,那是一件寶藍色的錦鍛長袍,布料上密密地織着纏枝暗紋。

拜那熱情一抱所賜,長袍的寶藍色變成了寶灰色。

明遠又舉起袖子聞聞:“什麽味兒?”

當然是獨屬于芳香烴的“臭”味。

種建中一呆:“糟糕!”

他在煉焦的窯爐跟前待了很久,又是汗又是油的,身上難道還能有什麽好味兒?

而這個師弟最愛潔淨,是香水行的常客。

眼看着明遠放下衣袖,又向自己邁了一步,種建中連忙後退,一搖雙手,道:“愚兄尚未沐浴更衣,小遠你……”

誰知明遠根本不理會他的躲避,上前抓住種建中的衣袖,湊近了嗅一嗅評價道:“有一股機油的味道,怎麽?煤焦油也煉出來了?”

種建中:……

這你也能聞出來?

他卻突然發現身前沒了動靜,低頭一看,見明遠正低着頭端詳着他身上那件“護衣”。

種建中不是工匠,身上護衣沒有工匠那麽周全,因此只是披了一件“兩裆”式的皮子,将前胸和後背一遮。

但他去窯爐前看的次數多了,這身皮子上,也同樣被四濺而出的火星燙出密密麻麻的小點。

種建中見明遠在自己面前沉默着,他一時竟不敢進也不敢退。

進,怕冒犯了自己的小師弟。

退……舍不得。

卻聽明遠語氣沉重而又堅定,慢慢地開口:“師兄,若人人如你,這大宋,何愁不強,何愁不盛?”

種建中:……

他一時沒能理解明遠的感慨從何而來。

随即只聽明遠聲音突然轉輕快:“走,師兄,明日你旬休,今晚我們先去香水行,然後小弟做東,請你去正店,去瓦子,好好松快松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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