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百萬貫

明遠來時, 就已經考慮好了一切。

他自己騎着踏雪,伴當向華騎着一匹,牽着一匹, 馬行裏的坐騎。兩人三馬到的這城外莊院。

回去時當然是三人并辔。

種建中在一路上将軍器監新建作坊中的各種情形盡數告訴明遠,他們是如何煉焦的, 又是如何用焦炭煉鐵的。

他還提到監中的工匠發明了腳踩式的鍛錘, 鍛造兵器鐵甲時能比以前快上至少一倍。

明遠便大拍馬屁,說種建中此舉極其符合恩師張載的“生産力”之說,然後又暗搓搓地提示, 既然有腳踩式的鍛錘,就也能有畜力的鍛錘, 甚至是風力水力都可以一起上陣,驅動鍛錘。

種建中聽着, 雖然有時會覺得小師弟慣會口裏跑馬, 盡說些不靠譜的,可是聽到後來, 竟又覺得極有道理……

但兩人一旦來到汴京城牆跟前,就極有默契地再也不談軍器監中的事了。

此前種建中為明遠做過“保密培訓”, 讓他知道,汴京城中其實有不少遼人在此生活。他們是不是遼國探子兩說, 但“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還是穩妥些好。

兩人随即不再談公事, 聊起閑話。

“師兄,再過幾天就是我生日, 只是那天, 你好像不是旬休哦——”

明遠回想起上一次在這個時空過生日的情形。

那時他還在陝西, 長安城下着初雪, 他與橫渠門下的師兄弟們一起品嘗“撥霞供”。

還傳來了延州被圍的壞消息,害他以為身邊的這個家夥挂掉了。

現在能和這家夥并辔而行,明遠現在想來,還真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是嗎?那明日師兄陪你一整天,算是提前為你慶生。”

種建中把話說完,突然想起:“小遠,你生辰是哪一日?”

明遠說了日子。

種建中頓時訝然:“哎呀,原來你我的生日竟然只差三天。”

明遠的生日比種建中的早三天,可巧的是,種建中的生辰,剛好是下一個旬休的日子。

明遠頓時翹起了小尾巴,得意地道:“原來我還比師兄早出世三天……”

種建中從馬上伸出猿臂,準确無誤地敲到了明遠的小腦瓜。

“是師兄比你年長三年少三天!”

算起來種建中也不過是個弱冠青年,但說話行事比明遠要老成太多了。

明遠伸手揉着自己的腦袋:“何必這麽較真呢?這樣好了,師兄生辰那日,我做東,為師兄慶生。”

他暗暗算了算種建中的出生年月,對于種建中的身份全然沒有任何線索——這是自然的,誰了解歷史上的人物會去特別記他們的出生年月,大致能記得是哪朝哪宗,已經很了不得了。

所以……種建中确确實實只是個無名之輩嗎?

“好啦,小遠莫惱,今日師兄可以先做東,請你去香水行!”

種建中對明遠這一身衣物上的污漬心懷抱歉。

再說他知道自己帶人煉出焦炭,作為軍器監丞,多少能得到些獎賞。因此一向手頭拮據的種監丞,竟破天荒地大方起來。

于是兩人去了常去的香水行。

種建中在香水行裏寬衣解帶之前,還特地去了香水行有專人看守的那一排鎖櫃,将他随身攜帶的貴重物品鎖上。

明遠:一定是《武經總要》之類的要緊物事。

兩人将渾身上下徹底洗了個清爽,然後各自換了幹淨的便服,重新上馬。

“去哪裏?”

明遠問。

“當然是你的長慶樓。”

說到長慶樓,種建中還是有些耿耿于懷。最開始時他完全沒把明遠的長慶樓當回事,直到後來親身在樓下遇上帶着火油的黃廚,才感到無比後怕。

再說,他也從工匠們口中聽到了城中的傳言,說那長慶樓最是特別,在正店裏時常能吃到腳店的招牌菜,而且和外頭腳店裏價格一模一樣。那樓裏的水牌常換常新,但也有幾樣非常出衆的茶食,是一直都有的。

被誇獎了的明遠頓時顯出得意非凡。

世人都曉長慶樓的東家姓“史”,種建中卻想也不想,就知道這一切都是明遠的手筆。

難得這次種建中沒有指責他胡亂花錢,看來上次是真的吓着他了。

兩人從香水行出來,慢慢打馬,往長慶樓去。

汴京的交通,如往常一般擁擠,街面上被堵了個水洩不通。

跟在明遠身後的向華餓了,直接躍下馬去路邊的小茶攤上買了個面繭,再回來的時候他的馬匹也只是随着人潮向前移動了十幾步而已——這樣擁擠的街道,連馬兒都跑不出三步。

但明遠和種建中都不着急。

汴京城的夜生活這才剛剛開始。

若是願意,他們盡可以通宵達旦地飲宴與歡慶。

明遠坐在馬背上,視野很好,一眼便見到前面不遠處豐樂樓的彩樓歡門。

他突然想起一件事。

《汴梁日報》前日裏接了豐樂樓的一單“廣告”,介紹豐樂樓新到的一種美酒——那酒的名字很特別,叫做“酒露”。

明遠一直很有興趣這“酒露”究竟是什麽。

聽說日報社的“探店”記者試過這種酒之後回來,只管傻笑,問他那酒怎麽樣,也說不出所以然來,唯有“好”一個字。

明遠就更有興趣了。

所以,要不要今日到那豐樂樓上,去試一試那“酒露”呢?

要知道,史尚其實始終為他在豐樂樓預訂了一間小閤子,他想什麽時候去,都會有自己的位置。

但明遠偏頭看了看種建中,他便想:種師兄難得進一次城,還是盡着他的喜好吧。

正想着,人群中忽然傳來一個聲音。

“遠之!”

明遠探頭張望,街上人太多了,似乎還有好幾人在一同揮手,根本看不清到底是誰人喚他。

“彜叔!彜叔!”

打招呼的人顯然同時認識明遠和種建中,連聲招呼。

種建中也聽見了,他目力絕好,在已經掌燈的街道上掃了一圈,一眼看見了跳起來向他們打招呼的人。

“是子瞻公!”

原來是蘇轼。

明遠想要撥轉馬頭,向豐樂樓靠過去,發現竟然很難做到。

這時,幾名夥計打扮的年輕人從豐樂樓前擠過來,分別牽住了明遠三人的馬籠頭,帶着他們向豐樂樓前擠過去。

明遠:嗐,這下,想不去豐樂樓也不可得了。

果然是蘇轼,此刻正在豐樂樓前等着,見面便道:“遠之,總算等到你了!”

“彜叔也在,這太好了。”

“某就想着,咱們這一撥人總得找個機會聚一聚,許是再過幾日,便天南地北的,再聚便難了。”

明遠一頭霧水:“蘇公,蘇公,你說,是誰在宴客?”

蘇轼則在轉頭與豐樂樓的夥計們說話,沒聽見明遠所說的這句,等他回過頭來,見到明遠與種建中還杵在門口,連忙上前,一手一個,拉着他們的衣袖,就往豐樂樓內去。

明遠正在發懵,正好見到種建中轉過臉來,眼中一樣頗為疑惑。

三人由一名酒博士引着,穿過一條長廊,顯然是前往某一間閤子。

大蘇這時正在向那酒博士發問:“聽說你們那‘酒露’很特別?”

酒博士滿臉笑容地回答:“客官也看了《汴梁日報》了吧?”

蘇轼一個勁兒地點頭。

“這‘酒露’原是南方所産,要運到京城,原本路途迢迢,極難辦到。然而剛好前日有商船,從泉州出發,抵達杭州,又從杭州走運河,将這一船好酒運至京城……”

明遠算算季風的風向,心裏暗笑:好家夥,下一船要再這麽運來,恐怕就得是明年這時候了。

“……運輸不易,所以那‘酒露’,是極其珍貴……”

酒博士的話和明遠想象的完全一樣。

“這幾日,已經在京中售出大半,客官如果不趕緊,怕就嘗不到了。”

蘇轼頓時搓着雙手,露出一副絕頂老饕的模樣,連聲應道:“一定的,那是一定要嘗一嘗的。”

明遠還是沒機會問蘇轼,究竟是誰做東請客,又是哪些人相聚。

“子瞻公……”

他再次嘗試。

他們這一行人剛剛好路過一間敞開門戶的閤子。

那間閤子中有一名歌妓正在彈琵琶,歌聲曼妙,只聽她唱道:

“夢入江南煙水路,行盡江南,不與離人遇……”

而蘇轼走到閤子門口,見到座中一人,立即停下腳步,向明遠和種建中告了個罪,然後溜進閤子,與裏面的人打了聲招呼,說了幾句話。

明遠與種建中與那酒博士一道,都在外面等着。明遠聽着那歌聲纏綿。

“……欲盡此情書尺素,浮雁沉魚,終了無憑據。卻倚緩弦歌別緒,斷腸移破秦筝柱。”

“這是哪家的詞?”

種建中漸漸聽得癡了,忍不住出聲問明遠。

明遠答道:“這是‘小山詞’……”

《小山詞》是晏幾道所作,而這位晏幾道,正是北宋有名的官二代,宰相晏殊之子。婉約詞名滿天下,而明遠正巧讀過他的作品。

那酒博士立即目視閤子中,沒說話。

這時蘇轼已經轉出來了,再次向明遠與種建中兩人舉手致歉。

“實在是對不住!不過這豐樂樓的歌妓也真是厲害,敢在原作者面前唱他的詞作……”

蘇轼趕緊拉上明遠與種建中兩人迅速離開。

而明遠則做瞠目結舌狀。

那閤子之中竟然是《小山詞》的詞作者本人,晏幾道?

這北宋真是文化名人遍地,随随便便就能撞上一個。

走出很遠,那酒博士終于将他們引到了一間安靜的閤子跟前。

從裏面同樣傳出琵琶聲。

明遠剛開始時還有些擔心,畢竟這豐樂樓是外面挂着栀子燈的酒樓,也就是裏面有歌妓陪酒的。他不喜有人陪酒,因此也不知道在此飲宴是個什麽風氣。

誰知進了閤子,卻覺得還好。

一名歌妓抱着琵琶,坐在上首,手揮五弦,剛剛要唱,一擡頭見到他們三人進來,立即以手按弦,止住樂聲。

明遠視線一掃,眉心已是微皺。

他萬萬沒想到,坐在主位上的,不是別人,正是蔡京。

“元長啊……某這算是立功了吧?在豐樂樓前的人群中看到了他們兩位,就給拉進來啦!”

蘇轼跟在後面進來,向蔡京打招呼。

蔡京見到明遠,眼中已是掠過喜色。他臉上浮起那等溫柔款款但卻虛假的微笑,馬上起身,向明遠行禮。

“遠之今日也來了?”

“我遣人去府上送請帖,誰知竟沒有找到你,去長慶樓也沒有找到……”

明遠想,這是當然的。

現在明家上下,還有長慶樓那邊,見到蔡京都會說找不到明遠。

“真是對不住,小弟今日出城方返……險些錯過了元長兄之請。”

他也笑得溫煦,比起表面功夫,誰又能虛僞得過誰呢?

蔡京這時也向種建中點頭寒暄了兩句,說了諸如好久不見之類。種建中則冷着一張臉,硬邦邦地一拱手,也不回複,一副和蔡京極不對付的樣子。

蔡京也不生氣,轉過臉繼續望向明遠,溫柔開口。

“遠之還不知道吧,京過不了幾日便要離開汴梁,前往錢塘了。”

“這是……”

明遠腦子飛快地轉着,突然反應過來:“元長要出外了?”

出外,自然是指在汴京城中做官的官員得到新的委任,到外地去做官。

明遠這才明白:原來這竟是蔡京臨行之前為蔡京辦的踐行宴。

原本他打算與種建中随便找個理由開溜的,現在看起來……有點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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