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百萬貫
蔡京中進士之後成為一名等待差遣的“選人”, 後來得了太常禮寺的職務,管理社稷及武成王廟、諸壇、齋宮、習樂之事,憑蔡京的才具,幾乎完全不費力氣, 每日怕是不用半個時辰, 就能把工作處理完, 剩下的時間就寫寫字, 填填詞章, 聽教坊司的樂工奏奏雅樂。
換個角度來說, 将蔡京放在這個職位上, 也是屈才。
如今蔡京終于等到了放外任的機會。
像他這樣,進士出身的選人, 得官之後,在外做兩任親民官,然後就可以調回京中任京官,任滿就有資格做知州知軍,如果還能回京,就有資格進政事堂, 成為一代宰執。
錢塘自古富庶繁華, 而蔡京又雄心勃勃, 此事當然可喜可賀。
于是明遠拱起雙手,沖蔡京假笑:“如今元長可是得償所願了。恭喜元長!”
種建中沒多說什麽, 只是跟着明遠, 一起沖蔡京拱拱手,表示他們師兄弟是一個意思。
蔡京面對這一對橫渠弟子, 一團注意力自然全都在明遠身上。
他甚至會淡淡瞥一眼種建中, 然後再将視線轉回, 看着明遠,似乎在說:我蔡某人難道不比這厮官運亨通?
種建中沒有進士出身,本人是蔭補官,又是武職轉文職的。
若是将種、蔡兩人放在一起比較,無論是職業道路、上升空間還是上升空間,種建中根本無法與蔡京相比。
明遠只能轉過臉,避開蔡京的熱切眼神。
他看向已在桌上擺開的一衆果子鹹酸,頓時笑道:“豐樂樓好些日子沒來了,正好試一下它家的新酒新菜。”
于是他與種建中入席,坐在蔡京斜側面,不遠也不近,又能避開與蔡京對視。
蔡京卻像是渾不在意,見衆人坐定,只向遠遠坐在一邊的歌妓點了點頭。
歌妓手中的琵琶頓時發出“铮铮”兩聲弦響,随即動人的旋律響起。只聽那歌妓曼聲唱道:“隋堤遠,波急路塵輕。今古柳橋多送別,見人分袂亦愁生①……”
豐樂樓是汴京七十二家正店中的魁首,原本是礬業行會所在,因此叫“白礬樓”,後來又該了做“樊樓”,直到前幾年才又改名豐樂樓。
與大多數正店一樣,豐樂樓前挂栀子燈,是有歌妓陪酒助興的。
剛才明遠路過其它閤子的時候,都見到這些女伶們緊挨着酒客,殷勤勸酒。他不喜如此做派,原本還有些擔心。
但現在看來,蔡京安排得很是得宜。
閤子中請來的這一位歌妓,已經不年輕了,容貌也不算特別出挑,但是一尾琵琶在她手中,弦弦切切,竟似與她合為一體,人琴合一,她的心她的曲她的情,就随着琵琶聲調這麽緩緩地流淌于整間閤子。
“……城上樓高重倚望,願身能似月亭亭,千裏伴君行①。”
明遠聽得出,這是張先的一首小令《江南柳》——蔡京即将遠赴江南,在這送別宴上奏這樣一曲,十分應景。足見這位歌妓通曉曲律,又熟悉人情世故。
蔡京今天選了“高雅路線”。
一曲終了,人人都鼓掌叫好。明遠更是直接送了兩枚金豆子過去——這種能讓他花錢出去的機會,他是不會錯過的。
這時蘇轼卻像突然想起來什麽,警惕地左看右看。
“元長啊,你今天有沒有請元澤來?”他問蔡京。
元澤當然是指王雱。
身為宰相之子,王雱是他們所有人中最忙的。
“當然!”
此刻與他們坐在同一間閤子的蔡卞是王安石的女婿,王雱的妹夫。蔡京出京,沒道理不請王雱。
“元澤托人帶了話,說是會晚些到。”
蔡卞接話:“許是該到了吧!”
蘇轼一個激靈,頓時嗖地一聲,從懷中掏出一幅“便面”,與當初他在大街上遇見章惇時一模一樣。
“元長,對不住。”
“今日某實在是不方便面見元澤。”
“剛才當街捉到遠之和彜叔兩人,算是向你賠不是了!”
“改日我親自到府上去為你餞行!”
明遠不由得腦後有汗,心想:蘇公啊,剛才要是您沒把我倆捉來豐樂樓,而跟我倆一起去長慶樓,不就沒事了?
現在後悔也沒有,蘇轼走到閤子門口,警覺地舉起“便面”,左右觀望,然後“呲溜”一聲,人影已經消失在門外。
而明遠一句“蘇公您這為何”還沒來得及問出口。
蔡京坐在閤子中,繼續笑得溫文。
“這當然是因為,子瞻公又上書反對新法了呗!”
明遠頓時扶額。
自從官家趙顼登位,重用王安石,大力推行新法,朝中的黨争就沒有中斷過。
舊黨對新黨大肆攻擊,新黨則仗着官家的支持,不遺餘力地反擊,鬥得不可開交。
但在明遠看來,蘇轼不算是個“純粹的”舊黨。
蘇轼更傾向于就事論事,上書也多半針對新法的種種弊端。而不是像舊黨中其他人,揪着新黨中人的道德問題,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是一頓中傷。
當然,明遠這可能也是“事後諸葛亮”,畢竟在他所知的歷史中,趙顼過世之後舊黨重新得勢,蘇轼在被重新重用之後,也曾強烈反對舊黨一味“抹殺”所有新法的做法。
在明遠看來,蘇轼更追求“真理”,而不是在與人玩“政治”。
但就是這樣的人,也不得不與昔日好友斷交,參加宴會也不得不避開王安石之子……明遠忽然覺得,這個時代的“政治”,還真是殘酷啊。
說來也巧,蘇轼離開這間閤子沒過多久,王雱就來了。
這個二十多歲的英俊青年坐下之後,伸手去揉眉心與太陽穴,流露出深深的疲憊。
以至于所有人都關切地送上問候:“元澤可還好?”“要不要安排車馬,先送你回府?”
王雱強打精神,笑道:“哪裏就病弱了?”
明遠:我瞅你确實有點病弱。
他估計王雱這是忙于公務,顧不上吃東西,現在可能有點低血糖,于是趕緊讓豐樂樓的酒博士送來一杯加了紅糖的甜飲子,讓王雱捧至口邊慢慢啜着。
沒過多久,王雱臉上便升起幾分紅暈,轉向明遠,展眉一笑,道了聲“多謝”。
閤子裏的氣氛終于變得輕松,人們笑着嗔怪王雱,只記得公事,來得太遲。歌妓則随手撥弦,用輕柔的樂曲聲為衆人助興。
王雱一來,整間閤子中,蔡京便不再是酒席的核心。
人人都關注王雱;
除了明遠以外,人人都想從王雱口中聽到朝中推行新法的消息,連種建中也不例外。
也不知王雱是不是有他自己的目的,飲過那杯飲子,王雱多少恢複了精神,便提及朝中最近推出的幾項新法,在各地試行的情況。
明遠聽着那些熟悉的名詞,“将兵法”②、“均輸法”、“農田水利法”……心裏在暗暗感慨:此刻他距離歷史真的好近啊。
王雱一邊說,席間衆人偶爾開口評價,多是不疼不癢的随口稱贊之詞。
只有種建中一口斷言:“将兵法是善法!”語氣堅定無比。
身為昔日的西軍“将種”,種建中自然對軍中弊病非常了解,因此知道“将兵法”是對症下藥的方子,良藥苦口,但利于病。
王雱頓時大喜,有種家子弟稱贊他父親推出的“将兵法”是好東西,王雱很明顯有種被“權威人士”誇獎了的感覺。
被種建中誇完,王雱又喜孜孜的轉向明遠,笑道:“近來新法推行順利,還要多謝遠之兄的提點。”
王大衙內此話出口,舉座皆驚。
目光刷刷刷地聚在明遠身上。
在大家心目中,明遠是一個游手好閑,渾身是錢的纨绔。他什麽時候也能提點王大衙內這些新法推行的大事了?“
明遠猜想可能是他上次關于青苗法給王安石寫的那封信。
只聽王大衙內說:“這次官府在各州縣試行新法,仿造《橫渠學刊》的式樣,刊印了很多書冊,将新法的詳情下發至各州縣。又派人去鄉裏宣講,不外乎将新法的目的、條例、細則一一說明……”
明遠一邊聽,一邊輕輕地拍着額頭:原來是這樣。
果然,這印刷的效率提高,成本下降,印刷品立即成為一項重要工具。
王安石借此刊印文章,将新法的來龍去脈說清楚,有助于幫他争取到明白事理的讀書人,讓朝野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新法本身,而不是政治鬥争上。
只不過這種做法更多還是面向朝野間更有話語權的讀書人,所以不像明遠當初那樣,選擇了童謠與仿單,而是采用了《學刊》的形式。
“據說有不少州縣的讀書人看了這《新法新刊》,寫了不少文章反駁。但是《新刊》發行量多大?區區幾個一葉障目不見泰山的書生,又怎能以區區文章,堵住他人的耳目?”
“新法在鄉裏的風評漸好,推行起來也就順利得多了。”
王雱年輕氣盛,說起來洋洋自得。
只不過他沒有意識到,依靠更大的發行量而壓住反對的聲音,其實也并沒有扭轉反對者的看法,只是一定程度上能吸引更多支持者而已。
明遠聽到這裏,忽然想起蘇轼。
他有種預感,王元澤馬上就會提到蘇轼。
果然——
“元長,今日沒邀蘇子瞻來嗎?”
蔡京點點頭,微笑着說:“蘇公另有安排,過來打了一個招呼,已經離去了。”
王雱抿着他薄薄的雙唇,臉繃得緊緊的,唇角有些向下,道:“他今日若有膽與我面對辯道,我便真佩服了他……哼。”
明遠心想:王大衙內看起來很氣啊!
估計蘇轼那篇上書的文章戳人痛腳,讓王雱非常非常不爽,否則大衙內不會說這種氣話。
其實在明遠看來,新黨應該多拉攏蘇轼這樣不完全算是鐵杆舊黨的“中間派”,而不是應該将蘇轼這一派也徹底打倒。
那樣對于新黨來說得不償失。
但是……這和他明遠又有什麽關系呢?
“今日為四哥餞行,”終于由蔡卞出來打圓場,“再者,明日旬休,今晚大家難得出來松快松快。”
“你們現在到了酒桌上還再談公事,難道不覺得腦殼疼嗎?”
衆人聞言,頓時都笑起來了。
蔡京若有似無地沖遠處坐着的歌妓那裏瞥了一眼,那歌妓手中琵琶聲頓時再次響起。
“小山重疊金明滅……”
閤子中的畫風立轉,變得慵懶而香豔。
明遠頓覺全身都懶洋洋的,根本不想動腦——朝中政事與他又有什麽關系呢?不如好好放松,盡情享受這個良夜。
立時有一名酒博士走進閤子,手中托着一枚透明水晶盞,盞中盛着一種色澤金黃,質地稠厚的液體。
蔡京頓時笑道:“聽說這是南邊的‘酒露’,從海路運上來,豐樂樓剛好買了一整船。這兩天城裏街頭巷尾,還有《汴梁日報》上,都在說這個。”
那酒博士手腳麻利,頓時在每個人面前都放了一只水晶杯,注入“酒露”。
明遠接過來,先聞聞氣味:像朗姆酒。
他嘴唇輕抿杯沿,品了一小口:也像朗姆酒。
于是他擡起頭望着酒博士。
酒博士剛好在為衆人介紹:“這是南方種植糖蔗時無心釀出的美酒,産量極少,因此十分珍貴……”
明遠:呀,這就是朗姆酒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