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百萬貫
明遠吃驚不小, 實在是沒想到,這種從南方千裏迢迢運抵汴京的“酒露”,品嘗起來,這風味竟與他在本時空常飲的朗姆酒一模一樣。
明遠托住手中的酒盞仔細看——
很明顯, 豐樂樓這次可是下了大本錢。
為了彰顯這琥珀色酒漿的純正與剔透, 專門用來盛放這“酒露”的, 不是玻璃, 而是用天然水晶琢磨而成的水晶盞, 而酒博士手中捧着的, 也是由一大塊通體透明的水晶雕琢而成的水晶瓶。瓶身與杯身上, 天然石晶的紋路還都清晰可見——不知道是不是宮六他家的出品。
這種透明度極好的材質,讓人有機會将酒盞內色澤純正, 質地醇厚的酒漿看得一清二楚。
當然了,這也很可能是因為豐樂樓沒有買到玻璃酒具——宮黎的玻璃作坊忙着生産平板玻璃,玻璃酒具只供應了長慶樓一家。
明遠再次将水晶盞湊至唇邊,輕抿一口,頓時覺得各種微妙的香味紛至沓來,随後唇齒被酒漿潤澤, 一種品嘗到足夠糖分的滿足感油然而生。
随即, 才是酒精帶給大腦的沖擊, 它是雄厚的,也是激烈的, 仿佛帶着力量, 重重地撞在明遠喉間,引起一陣火焰燒灼般的熱意, 令他忍不住咋了咋舌——
“啊!”
明遠身邊, 種建中、王雱、蔡卞等人莫不是如此。
只有蔡京, 應當是早已品嘗過這種酒露,此刻毫無訝色,只是悠悠地呷着。
畢竟如蔡京此人虛榮,果不是事先品嘗過,确定非常不錯,蔡京也不會特地把朋友們都請到這豐樂樓來,大張旗鼓地請大家品嘗。
然而明遠這一聲贊嘆中卻另有些遺憾。
他現在已經能完全确定,這種“甘蔗酒露”,就是蒸餾酒了。
如果只是發酵釀酒,不可能制出如此烈度的好酒,肯定得經過蒸餾冷凝程序。
根據目測與口感體驗,他估計這種蒸餾酒的酒精含量在40%左右。
——最近真是想什麽來什麽呀!
明遠心中忍不住暗笑。
他才想到這個時空還沒有制白糖的技術,他自家的廚娘就給他表演了一個研發制糖術;還在感慨這時空裏沒有人會制蒸餾酒,來自南方的蒸餾酒就送到了他面前——
這簡直是啪啪打臉!
低估古人的聰明才智是絕對不智的。
不過,用甘蔗釀酒确實是個好主意。
因為這釀酒的原材料不是糧食。
甘蔗是一種易于種植和打理的作物。只要土地合适,哪怕是切一段甘蔗節,埋在土裏,它都能自己嘩嘩地長成一片甘蔗田。
将來有機會,沒準可以把制糖與制酒這兩項結合在一起呢?
想到這裏,明遠直接了當問那酒博士:“博士,這種酒是何處所産?”
酒博士顯然有些為難,皺着眉開口道:“這個小人不知。小人只知這是從泉州港運出,走海路運至錢塘,然後再走運河送到京中的。”
這個聽起來像是官方口徑的說辭,和《汴梁日報》上刊登的一模一樣。
明遠剛想細問,其他人就都笑了起來。
蔡卞對那酒博士笑着說:“說得夠多了,不要再告訴他了。”
其他人也笑:“遠之是不是又有意做這‘酒露’的生意?”
蔡京陪着笑了好一會兒,才坐正了身體,道:“只是要做這生意,遠之恐怕需要親自到南方看看。只是南方瘴疠之地,遠之陝西人,不知習不習慣南邊的水土。”
明遠當然不怕:“都說南方有瘴疠,其實只要處理得當,适應當地水土并不算難。本朝南方的州縣,蜀中、揚州、蘇杭……天下富庶,不必說了;其實荊南、廣西、廣東、海南……也都是好地方。”
他用的都是後世的地名。但在當時,這些地名已經開始為人所用,只是還未被當做是正式行政區劃。所以旁人都聽得懂,而且驚異于明遠,竟然說“荊南、廣西、廣東、海南”,都是好地方。
聽明遠提起荊南,不知為何,王雱的臉色有點變化。
他的臉色剛一沉,便馬上伸手輕掩心口,似乎要将心中的煩悶強壓下去。
衆人都沒有留意到王雱的不對勁,都還在打趣明遠,要他這個陝西人說出南方諸地的好處來。
明遠一邊笑一邊賣關子,瞥一眼身邊的種建中,卻忽然意識到,在這席間,種建中一直是被冷落的一個。
于是他又淺淺地抿了一口手中的甘蔗“酒露”,然後問種建中:“師兄覺得這酒怎麽樣?”
種建中瞅瞅盞中琥珀色的酒漿,突然一揚脖,将玻璃盞中的酒露直接倒入喉中,略咂了咂嘴,評價道:“好酒——”
那酒博士便露出微笑。
“只不過太甜。”種建中如實評價。
這酒原本就是甘蔗汁釀造的,種建中說它甜,也沒有說錯。
“夠勁是夠勁了,只是入口還嫌太綿軟,不夠鋒銳。”
“像我們關西的大好男兒,喝的酒該辛辣、沖口、上頭!”
明遠心道:乖乖!我師兄不愧是西北出生,天生就是該喝飲燒刀子的人。
酒博士臉上的笑容轉為尴尬。
可能是因為最近這酒露太過風靡,人人都誇,從來沒有像種建中這樣評價的人。
誰知種建中沖酒博士勾勾手指,将手中的酒盞往桌上一頓:“來,滿上!”
捧着水晶瓶的酒博士頓時尴尬了。
要知道他瓶中這“酒露”精貴無比,價值千金。再加上酒勁大,不勝酒力的人“一杯倒”也是有可能的。
偏偏這與席間其他人氣質風格迥異,與他人格格不入的關西大漢,喝酒就像喝水,讓整杯滿上?!
明遠心中頓時笑開了花。
因為一旁的蔡京也正在尴尬,畢竟這一瓶酒露價格不菲,今日他好不容易裝一回闊,在豐樂樓擺宴,誰知竟遇上種建中這樣“好酒量”的客人,随時能把他吃窮。
明遠心裏正在發散,突然發現種建中眼神不對。
他順着種建中的眼神看過去,心中大驚,頓時将手中的酒盞一放,馬上站起來,大聲道:“元澤,元澤兄!”
只見王雱臉色蒼白,以手撫胸,額頭上是密密的細汗,喘氣很急。
見到這情景,酒博士也發出一聲驚叫:“客官,客官你怎麽了?”
原本一直坐在角落,抱着琵琶的歌妓此刻也丢下琵琶站起身,飛快奔出閤子。明遠聽見她在大聲問:“大夫,此間有大夫嗎?……哪位是大夫?”
在座之人也已經被着陣仗吓到了,全都放下手中的杯盞,朝王雱這邊聚過來。
最着急的人當然是蔡京。
如果在這間閤子裏,在他召集的宴會上,王雱有個三長兩短,他蔡京就是往死裏得罪了當朝宰相。就算有蔡卞那一層親眷關系也勢必無可挽救。
所以此刻蔡京撲到王雱身邊,握住他的手,緊張地問:“元澤,你怎麽了?哪裏不舒服?”
卻聽明遠果斷地說:“将他的衣領解開——”
蔡京不明白但是照做了。
明遠又吩咐那酒博士:“去将窗戶打開!”
如今已入夜,閤子兩面糊着桑皮紙的窗戶都緊閉着。酒博士跑去推開窗,一絲寒冷而清新的空氣頓時從外間湧入室內。
王雱喉頭動了動,似乎是感覺稍好。
明遠來到王雱身邊,擡手便将王雱面前桌上的水晶盞拿起,又取來被酒博士撂在酒桌上的水晶瓶,咕咚咕咚将那酒盞倒滿,然後遞到王雱手邊,用鼓勵的口氣大聲說:“來,元澤,把它都幹了,幹了你就能好起來!”
王雱此刻也像是溺水的人撈住了一根稻草,伸出手扶住水晶盞至口邊,在明遠的幫助下,竟真的“咕嘟”兩口,将整盅酒灌入口中,一飲而盡,可能比剛才種建中的樣子還要豪邁。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王雱臉上。
一時間閤子裏似乎可以聽見心跳聲。
片刻後,王雱放下手中的玻璃盞,坐正身體,應道:“勞諸位挂心,我好多了。”
他臉色依然蒼白,但是眼中已有神采,額上也不再繼續沁出汗水。
氣氛瞬間放松——
先是蔡京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伸手去擦拭他自己額上的汗。
然後是種建中在明遠肩上輕輕拍了一掌:“遠之,真有你的啊!”
目光頓時盡數向明遠轉過來,人人都驚異于剛才明遠的急智——給王雱灌了一杯“酒露”,竟然真将王雱治好了?
也有人望着還剩半瓶酒漿的水晶酒瓶,眼神熱切,像是把它當成包治百病的寶物。
明遠心裏呵呵地笑了兩聲,在剛才那一刻,他其實是想起了在本時空的經歷——他身邊的闊少們總是有些愛裝逼的臭習慣,有些人喜歡在稍微感到不舒服的時候,就喝上一大口白蘭地。
當時他出于好奇心,就去查了查背後的原理——酒精可以緩解心動過速,所以在歷史上某段時間裏,西方大夫用白蘭地來治療心衰。
當然這方法并不科學,而且治标不治本。
但是臨時用一用确實有效。
這種功效的主要成分是酒精,因此,不管是白蘭地,還是朗姆酒,只要含足夠酒精,都是管用的。
剛才明遠看見王雱明顯是一副心跳過快的樣子,他就不管三七二十一,給王雱灌了一整杯朗姆酒……不,這甘蔗酒露下去。
王雱竟真的緩過來了。
此刻明遠一邊拍着心口,一邊向王雱伸出手。
王雱見他滿臉的關切,心裏也着實感動,握住了明遠的手道:“遠之兄……”
這位宰相之子,虛弱起來也是個需要朋友的關心的病人。
此刻看他的樣子,應當是已将明遠當成是救命恩人。
“病人在哪裏,病人在哪裏?”
剛剛奔出閤子的歌妓,竟真的帶了一位身背藥箱,手中捧着針盒的大夫,兩人一前一後,匆匆奔進屋。
那大夫一眼瞥見方才驚得臉色煞白的蔡京,就認定了他是病人,上來就搭脈,被蔡京将手抽了回去,推到王雱身邊。
為王雱把過脈,大夫點着頭說:“沒事了!”
這回整個閤子都放了心。
那大夫為王雱把過脈,又問了問他适才的感覺,然後皺着眉問:“郎君适才又是如何緩過來的?”
“他飲了一整杯酒露!”
閤子裏,一半人伸手指着酒桌上那半瓶“酒露”,另一半人伸手指着明遠。
“嗯,小弟以前查閱古籍,曾見到南方有‘酒露’,又名‘酒之精華’,濃稠者飲來可用于急救心動過速……”
他用自己最喜歡的“套路”解釋這次的事:“然而小弟也只是聽聞,從來沒有見過‘酒露’,今日見到元澤兄不适,才突然想起這事,情急之下,才勸元澤兄飲了這一杯……”
“遠之博覽群書,遍閱古籍,所以于今日救了元澤的性命。”王雱嘆道。
明遠卻搖搖頭:“這是元澤兄自己福澤深厚,與我有什麽關系?”
他覺得如果自己不在這兒,席間只要有幾個膽大的,都會讓王雱飲點兒什麽救救急,沒準就飲了這能夠救人一命的朗姆酒呢?
不過,他也覺得有義務提點王雱:“元澤兄,‘酒露’此物只是偶爾救急,那古籍上也說了,多飲則全無益處。另外,元澤兄此恙萬萬不可忽視,應避免過于勞心,時時調養,方對身體有益。”
他記得王雱是在三十多歲的時候盛年早逝的。剛才他急切之間給王雱灌下的這杯酒露,顯然治标不治本。
那名正在端詳着水晶瓶中甘蔗酒露的大夫,聞言擡起頭,看了一眼王雱的臉色,連連點頭,誇贊明遠:“這小郎君說得對!”“這小郎君說得在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