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百萬貫
明遠救下了王雱, 此刻最感激他的人應該是蔡京。
如果不是明遠有“急智”,能夠想起“古籍”上對于“酒露”這一鱗半爪的記載,王雱或許就會在豐樂樓這間閤子裏“英年早逝”。
縱使王安石一家深明大義,通情達理, 不會因此責怪豐樂樓和其他人, 蔡京作為這場宴會的召集者, 難免會被王家所冷淡疏遠。
現在王雱平安無事, 蔡京自然對明遠感激涕零。
此刻他正眼神殷切地望着明遠, 明遠卻根本顧不上旁人, 只管絮絮地叮囑王雱, 要王雱精心調養,最近不可太耗精神,更加應當尋訪名醫治病, 不可諱疾忌醫。
王雱想要不以為然也不行, 因為被豐樂樓歌妓喚來的那名大夫,此刻就在明遠身邊。明遠說一句, 他便點頭附和一句。
末了這大夫還偏過頭望着明遠:“這位小郎君, 你很懂醫理嘛!”
明遠:肯定沒有你懂啦!
有明遠和大夫這麽一唱一和,王雱終于點了頭。他輕撫着胸口對明遠說:“遠之放心,你的心意,我心領了, 好不容易撿來的這一條命,不會輕易不理的。”
蔡京便吩咐蔡卞送王雱回相府。
蔡卞是王雱的妹夫,這是應有之義。
讓蔡卞去送,見了王家人, 也好将今日發生之事一五一十地都說分明, 提醒王家為王雱延醫問藥什麽的, 自然不在話下。
蔡卞當即攙扶起他的大舅哥,一起向衆人道擾告辭。
臨去,蔡京忽然想起什麽,連忙與那酒博士說了句什麽,酒博士趕緊又去取了一枚盛滿“酒露”的水晶酒瓶,親自捧了,送王雱和蔡卞出去。
這是蔡京想得周到——他想這甘蔗“酒露”既然能救命,何妨再買一瓶送給王雱?
只是他這番細心周到王雱全然沒留意,他臨去的時候只是揮手向明遠表達謝意,別人他都沒放在眼裏。
蔡京臉上肌肉微微動了一下:這瓶“酒露”價值不菲。
雖然蔡京早已鐵了心,今天無論花多少錢,都要讓席間幾位最重要的客人吃好喝好,可是他這般千金一擲,花出去的錢別人完全沒放在心上……
确實挺打擊人的。
明遠這時候倒與那位大夫聊上了,通過姓名,才知道對方姓傅,名堂,行九,旁人都管他叫傅九丈。
這傅堂家就住在豐樂樓對面的巷子裏,因此豐樂樓裏的酒客或是博士歌妓等人有個什麽不适或是急症,都會請傅堂來看。
傅堂面對明遠,感嘆道:“旁人都是因過度飲酒而生病,小郎君今日卻以‘飲酒’來治病,小老兒對此聞所未聞,真是長見識了。”
明遠則笑道:“若是傅九丈早來一步,便沒有明遠什麽事了。想必醫者自有妙手回春的手段。”
早些明遠瞥見傅堂随身帶着針盒,猜想他原本是打算施針急救的。
傅堂被他這番恭維話逗得笑了起來,搖着頭道:“實實是個嘴甜如蜜的小郎君。”
“若有機會,小老兒盼着能與明郎君切磋一二。”
說着,傅堂向明遠拱手告辭。
再觀這閤子裏,王雱與蔡卞一走,剩下的人便已不多。
多坐了一會兒,也不知是否得了主人示意,幾個太常禮寺蔡京的同僚紛紛起身告辭。
明遠向種建中使個眼神,表示他倆也該走了。
豈料明遠幾次向蔡京開口要告辭,都或巧或不巧地被他人打斷。
最終閤子裏竟只留下了蔡京,種明兩人,酒博士,和坐在角落那位抱着琵琶,神情有些局促的歌妓。
“元長,天色不早,小弟……”
明遠根本就沒有奉陪下去的興趣。
誰知蔡京忽然轉過臉,向站在一旁的酒博士點點頭。
酒博士頓時伸手,擊掌三下。
頓時從門外湧進六名歌妓,莺莺燕燕,都是豆蔻年紀,相貌姣好,笑聲如銀鈴般動聽。
十月初的天氣,豐樂樓的閤子裏雖然溫暖,也不過剛好适合他們這些穿着文士襕衫,披着半臂的官員或是年輕士子。這些妙齡少女卻只穿着窄薄羅衫,肌膚勝雪,在單薄的綢紗之下隐約可見。
明遠猝不及防,頓時覺得香粉的氣味撲鼻而至,兩名妙齡少女已經一左一右地坐在他身邊,柔軟的嬌軀同時貼上來,只聽兩女同聲嬌笑道:“郎君——”
吓得明遠趕緊将視線移開,免得冒犯了身邊的少女。
他擡頭一看,只見種建中那邊也不比自己好多少。兩名歌妓,玉臂纏繞,臉頰已經快要貼在種建中高大威武的身軀上。
按說種建中只要輕輕一振雙臂,這兩名歌妓大約就會“自動”離開他三尺。然而明遠知道種建中從不對弱女子動手,此刻這位昔日西軍中的骁将,今日統禦數百工匠的軍器監丞,正鐵青着臉,像他一樣,如坐針氈地坐在座位上,任憑歌妓們嬌滴滴地在耳邊恭維着——
“好一位雄健英武的官人!”
在這一刻,明遠竟然差點笑出來——
他完全忘記了自己正渾身不自在,只曉得師兄竟然跟他一般尴尬。
可這情景落在蔡京眼裏,卻別有另一種解讀。
“不應該啊?遠之如何沒見過這等場面?”
他以手支頤,低笑着輕聲自語,目睹他親自安排的這一出好戲,心中對之前的那個猜想頓時更加确定了。
蔡京身邊,同樣坐着兩名歌妓,卻都規規矩矩地垂首坐着,蔡京不發話,她們也就不敢亂說亂動,與其餘幾女表現很是不同。
這時,蔡京果斷向一直坐在屋角的那位歌妓微微颔首,頓時琵琶弦動,奏出泠泠曲調。
只不過這位歌妓大約是實在未能想清楚到底該唱什麽才應景,只是随手撥弦,演奏些小調,始終未再開口。
明遠見了,心中感慨:都是打工人吶。
這些歌女可不像是當初董三娘那樣不請自來,“強迫消費”,她們顯然是蔡京事先安排,來到他們身邊的。
這個蔡京,到底打着什麽主意?
明遠此刻身體僵直,可真是一動都不敢動,他生怕一動,就觸碰到身邊的兩位女性,惹起她人不快。
或許對方已經習慣了這種迎來送往的日子,但他不是這種人。
他固然是個随時可以一擲千金的豪客,但他內心始終堅持着的,就包括了對他人的尊重。
他身邊的兩名少女已經留意到了他的僵硬與抗拒,竟然主動将身體往旁邊挪了挪,這令明遠很是感激。
“元長,這是為何?”
明遠轉向蔡京,臉上浮起假笑。
“你我如此熟稔,又何必如此……多費錢鈔!”
蔡京臉上肌肉頓時輕輕一跳,很顯然,他安排的這一出确實很費錢。說者無意,聽者有心——明遠的話剛好刺激到了蔡京。
“你們在這豐樂樓裏,不就是專門勸酒的嗎?”
蔡京的臉色漸漸地冷下來。
當然不是對種明兩人,而是對他們身邊的少女們。
“若是勸不動,眼前這兩位今日不能盡飲這一瓶貴店最為金貴的‘酒露’,扶醉而歸,那麽……對不住……”
蔡京指着席上還放着的一枚水晶瓶,他言語中的威脅之意已經非常濃重。
那只酒瓶自王雱出事,就再也沒人動過,裏面還盛着大半瓶淡金色醇厚的酒漿。
明遠甚至都不知道蔡京究竟威脅了什麽。
但他立即感受到他身邊的兩個姑娘迅速再次貼上來,其中一人将明遠面前的水晶小盞迅速斟滿,雙手捧到明遠面前:“郎君,請——”
一直作為背景音的琵琶聲此刻“铮铮”響了兩下,似乎演奏者心中隐隐約約有着怒意。
蔡京臉上笑容不變,只是臉龐微微向聲音的來源那裏偏了偏。
琵琶聲馬上變得沖淡平和,仿佛什麽事都沒發生過。
明遠心中感慨:這就是蔡京啊!
蔡京就是這樣一個能夠将自身的優勢利用到極限的人。
雖然身屬宋時地位最尊崇士大夫階層,蔡京實際上只是一個太常禮寺的低階文官,此後出外也是遠去錢塘做一個親民官,跟京城八竿子打不着關系。
他非常會打官腔,一張異常英俊的面孔上永遠戴着一張名為“權力”的假面具,雖然他本人還從未有機會,真正染指那麽多的權力。
但這些……豐樂樓裏的歌妓和酒博士哪裏知道?
再者,剛才坐在這裏的,還是當朝宰相之子,和當朝宰相的女婿。就算此刻有人站在蔡京面前,把他的假面具當衆戳穿,這些出身市井的男人和女人,還是得屈從與蔡京所代表的權勢……至少不會和他承諾給出的錢財過不去。
很可惜,明遠可不是一個濫情的聖父。
他雙臂一格,就擋住了身邊兩女送過來的酒露,冷笑着直接站起,開口道:“元長兄,你這是何意?”
蔡京垂首,望着自己手中水晶盞裏淺淺的一盅酒露,淡淡地開口:“我素知遠之最是菩薩心腸,這些女子今日是得賞,還是受罰,全由遠之你來決定。”
“她們若侍候得你歡喜,京便厚賞之,若是不然……”
蔡京根本不用再說“不然”怎樣,明遠身邊兩名少女頓時又變了變臉色,一人求懇般地拉了拉明遠的衣角,另一人顫顫巍巍地向明遠奉上水晶酒盞。
可是,只要是錢能辦成的事,對明遠來說,就都不是事。
他一轉頭,叫那酒博士:“今日這閤子裏姣姣們的賞錢,不管多少,我都十倍償之。請她們先出去吧。我與蔡官人有幾句話要講。”
“十倍?”
酒博士立即露出大喜過望的神色,萬萬沒想到,閤子裏這兩位客人你“客氣”來我“客氣”去,竟能讓他們豐樂樓占這麽大的便宜。
“還不快多謝這位……”
酒博士話都還未說完,聲音突然哽在咽喉裏,臉上跟着變色。
看起來他是突然意識到:明遠手裏有錢,而蔡京手裏有權,“錢”,不一定有“權”好用,今日他們若是為了錢,得罪了有權有勢的人,明天……這豐樂樓裏還能有他們的容身之地嗎?
酒博士能想到這一點,幾名妙齡女郎也都同時想到了,相互看看,再次面如土色。
“且慢——”
蔡京突然開口了。
原本聽見明遠的話,已經起身準備離開閤子的歌妓們聽見蔡京的聲音,竟都像怕極了似的,渾身顫抖,全部停在原地。
“遠之——”
蔡京似乎料到靠折騰這些陪酒的歌妓們根本留不住明遠,此刻他臉上也全無愠色,面對雙雙站起身緊盯着他的明遠和種建中,他只是極度溫柔地開口:
“京即日便要遠赴南方,遠之,你是不是一直有話想要與京說明?”
此刻蔡京完全忽視了種建中,他只全神貫注地盯着明遠一個。
他的眼神既專注又明亮,始終蘊含着神采,似乎這整個世界裏只有他與明遠兩個人。其他的男男女女,都是不存在的。
明遠一時怔住。
原來他的意圖蔡京一直是清楚的。
确實如此,他一直在想方設法接近蔡京。但他的目的是想要讓蔡京寄情于書法或者山水,他希望蔡京身體裏那個屬于藝術家的靈魂能夠主動跳出來成為顯性人格,把那個趨炎附勢,争權奪利的反派人格給壓制回去。
這就是他一直想要對蔡京表達的——作為一個朋友,他不希望蔡京走上那條“歧路”。
就在明遠愣在原地的這一刻,蔡京突然得意地笑了。
明遠這一猶豫,就意味着他猜中了明遠的心思,或者說,他認為他猜中了明遠的心思。
“遠之,留下來,不要讓閑雜人等打擾你我。”
按蔡京所說的,這閑雜人等裏,自然含了明遠的“種師兄”。
“你想要說什麽,京都在這裏洗耳恭聽。”蔡京的聲音越發柔和。
閤子中所有陪酒的歌妓此刻都呆若木雞地站着,望着蔡京溫柔款款的模樣,聽着他用悅耳有磁性的嗓音如此溫柔地傾吐心緒。
為什麽,為什麽這位“蔡官人”的相貌與溫柔能如此打動人心?
對象卻不是她們,而是明遠這樣一位,俊俏秀雅我見猶憐的少年郎君。
閤子裏原本還叮叮咚咚響着的琵琶聲漸漸轉微弱,随即一個低沉的女聲用極低極低的聲音嘆息道:“人生自是有情癡啊……”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明遠卻睜圓了雙眼,出離憤怒般地盯着蔡京。
他萬萬沒想到,眼前這人竟如此卑鄙。
這不過是一個試探明遠的局。
蔡京輕而易舉,就試出了明遠不是那等風月場裏的熟客,試出了他不近女色,試出了他有斷袖之癖。
這又是一個足以讓明遠陷進去的局,如果不是他對蔡京這人有足夠的了解,如果不是種建中曾經特地提醒……如果換了一個人在此,或許真會被蔡京的俊美豐姿與溫柔态度所打動。
最要命的是,這是一個足以讓種師兄也跟着一起誤會的局。
蔡京的話,甚至還配合着明遠之前說的,令人輕易就會誤會明遠曾經想要對蔡京表白……
甚至連那位彈着琵琶的女伶,都誤會了他們兩人,是情投意合,“愛你在心口難開”的一對,所以才會有“人生自是有情癡”那一句感慨。
可是明遠很清楚地明白自己:不是的,不是的……他的心意,從未拂繞在蔡京身上,而是……
明遠幾乎不知道自己該用什麽表情去轉頭面對種建中。
誰知耳邊傳來一聲豪邁的長笑。
“哈哈哈……”
笑聲中略含酸楚,但總體上是灑脫的。
“這簡單!爺爺将這一瓶都飲了便是,誰都不用為難誰!”
“不就是一瓶酒露?”
種建中随手一揮,取過桌上拿起那枚盛着“酒露”的水晶瓶,瓶口沖着自己,豪邁地一揚脖,就這麽“咕咚”“咕咚”地灌下去。
明遠頓時兩眼發直。
吹瓶?
師兄竟肯為他吹瓶?
而且這不是低度的濁酒。
這是經蒸餾後的酒露!
這是……這是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