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百萬貫
種建中單手托着晶瑩剔透的水晶瓶, 飲如長鯨吸百川。只見他喉頭微動,瓶中的金黃色的酒漿便随着迅速減少。
閤子中幾名少女都用感激的眼神看着種建中——早先蔡京說過,她們若是不能勸盡這一整瓶酒,讓種明二人扶醉而歸, 她們就沒好果子吃。
眼看種官人如此豪邁, 她們輕易就能交差了。
明遠卻沖上來就要奪下種建中手中的酒瓶。
要是換了尋常水酒, 種建中飲它十瓶八瓶明遠都不會去管。
可這是經過蒸餾的高度酒露啊!
“你傻呀, 師兄!這是特麽的高度酒, 你難道就不怕酒精中毒肝硬化麽?”
明遠情急之下罵出口, 哪裏還管他口中這些言語對方能不能聽懂。
但種建中身材颀偉, 明遠伸手盡力去夠,也夠不到種建中手中那枚水晶瓶,眼看着瓶中的酒漿迅速消耗殆盡。
種建中将那瓶重重地往桌面上一頓, 忽而雙眼發直, 盯着明遠,噴着酒氣, 醉醺醺地道了一聲:“遠之師弟, 飲勝!”
他随即慢慢坐下,上半身往桌面上一倒,已是人事不知。
明遠頓時一呆:種建中飲得如此之快,又醉得如此之快, 實在是出人意表。
只不過……這一幕好像似曾相識啊!
經過遷山驿之事以後,他們師兄弟對坐而飲的時候也是這樣。
當時沒有任何征兆,迅速裝醉倒下的是他明遠。
難道師兄也是裝醉?
但那可是大半瓶高度蒸餾酒露啊!
明遠趕緊上前查看,搭搭種建中的脈, 又将種建中的肩膀扳過來, 去翻開他的眼皮……
天曉得, 明遠此刻是真的擔心種建中,生怕他這大半瓶高度酒灌下去,喝出什麽毛病來。他哪裏還顧得上蔡京?
“你們都去門外候着!”
蔡京見狀淡然吩咐。
閤子中那六名妙齡歌妓如釋重負,和那名酒博士一起欠身,盡數從閤子中迅速退出去。
抱着琵琶的那名歌妓也想要起身,卻被蔡京一言攔住了:“曲聲輕柔些。”
琵琶女怔了片刻,無奈之下,手指輕揮,琵琶弦動,琴聲響起,卻有如間關莺語,幽咽泉流,低徊不已。
蔡京對此很滿意,他自去扣住了閤子的門戶,轉過身來——
種建中依舊伏在桌上一動不動。
明遠也似乎放棄了将他喚醒的努力,坐在一旁,擡起頭,望着蔡京,凝滞的眼神似乎在問:元長,你究竟想要什麽?
蔡京輕笑一聲。
那個總是護在明遠身邊,礙手礙腳的種建中既然已經醉得人事不知,那麽他和明遠就有機會把話說清楚。
他相信明遠最終會選擇利益。
于是蔡京開口:“遠之,随我去錢塘。”
明遠睜大眼睛:“啊?”
此刻明遠就坐在種建中身邊,似乎感覺種建中的雙肩也微微顫了顫。但再轉頭去看時,種建中那裏自始至終沒有半點動靜。
“自三月與君相識,遠之,這半年來,你我為人如何,相信彼此都已經看得很清楚。”
蔡京向明遠靠近,在他面前停下腳步。
明遠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正面面對蔡京,
“京的才情只有你能欣賞,而京的手腕更能讓你放心。”
明遠抿緊了嘴,心頭一股怒氣湧上心頭,心想這誇你竟還把你慣出毛病來了?
“遠之,在京中,你只是一介尋常富戶,與那些皇親貴胄比起來什麽都不是。眼下你看似正借助財力,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若真有人打你的主意,你一點反抗的能力都沒有……”
明遠默然,他知道蔡京說的是實情。
一直以來他都是一個管花錢不管守業的主兒,所以在這一方面大多被他刻意漠視了。
“遠之,在錢塘,京定能夠護你周全。”
蔡京揚起手,輕輕搭在明遠肩上。這等親切的姿态蔡京的朋友們有時也會做,但都不似蔡京現在,親昵中帶着些許暖味。
“記得你問過我,錢和權哪個重要。京如今依舊篤信這一點:錢可以帶來更大的權力,而權力能夠保住龐大的財産……”
明遠至此終于明白蔡京的心意。
而蔡京眼裏的熱切,似乎是想讓明遠相信,只要他們兩人聯手,就能夠天下無敵。
明遠:……
對于蔡京的三觀,他已是無力吐槽。
誰知蔡京竟又邁上前一步,眼中透着熱忱,深深看着明遠,道:“住在錢塘,你盡可以放心。”
“荊妻會住在仙游老家侍奉公婆,教養子女,不會随我來任上。”
明遠睜大了眼睛,心中剛剛浮起“不對勁”三個字,就聽見蔡京溫柔款款地繼續說:“遠之,你才是我心中唯一一人。”
這句話從蔡京口裏說出來的時候,琵琶女手下竟驟然停了停,似乎也被他的話所震驚。
明遠心中“嘔”了一聲,只想送他一句:從未見過有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蔡京竟能無恥到當着他的面親口承認,他的妻室只是家中擺設,是代替他向父母盡孝和為他傳宗接代的工具人。
——這貨沒救了。
明遠心中只有這一個念頭。
誰知蔡京卻将明遠自然而然流露出的震驚和憤怒當做了鼓勵和接受。
他身體微傾,向明遠靠近,伸出右手食指,輕輕托起明遠的下巴,逼他與自己對視。
“遠之,你……”
明遠正待将蔡京的手奮力打開,忽見面前的人身體騰空,飛了起來。
是種建中。
種建中站在蔡京身後,拎起他的後領,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将這個未來的錢塘尉整個人提起來,拎着他,讓他懸在空中,揮動着四肢,卻無法逃脫,只能掙紮。
“小遠,我早對你說過,此人心術不正。”
“他自有妻室兒女,卻想要騙你對他傾心,他不過是惦記你的錢而已。”
其實不必種建中說,明遠也不會相信蔡京。
只是此刻,蔡京整個人被種建中攥緊了後領提起來,領口被勒得發慌,雙手奮力攥着衣領,偏偏他領口布料質量不錯,這麽久都沒能散開。蔡京雙腳在空中拼命亂蹬,一張臉漲得又青又紫。
明遠沖種建中點點頭:“多謝師兄,我明白的。”
蔡京卻不能就此幹休,他即便呼吸不暢,也拼命試圖擠出一兩個字:“遠之……我是……真的……”
他看向明遠的眼神非常堅定。
明遠終于了解,蔡京剛才說的,至少他自己無愧于心。
蔡京是真的認為,他們兩人之間有那麽一些基于藝術的相互理解與共鳴。在他那下限極低的道德觀念裏,蔡京也給出了自己的答案——
明遠伸手捂臉。
早先自己想把蔡京帶溝裏去的,現在看起來這效果有點“翻車”。
他向種建中使了個眼色。
“師兄放心,我一直明白。”
“不會上這種人的當的。”
這時距離剛剛“吹瓶”大約是一炷香的工夫,種建中的酒意也已經迅速湧上。只見他漲紅了臉,身體略有些搖晃,聽見明遠的話,咬咬牙,随手一扔,将蔡京像一團垃圾似地扔出去。
蔡京雙膝着地,頓時跪在屋角,雙手抱着喉嚨,拼命大咳一陣。
随後他扶着牆起身,擡起臉,用哀怨的眼光望着明遠,卻見到明遠早已別過臉,正上前關切地詢問種建中。
蔡京咳嗽聲漸止,再度直起身,伸手輕輕撫摸喉間,然後又整理一番衣飾,似是為了掩飾頸中被勒出的痕跡。
他一瞥眼,剛好看見琵琶女在一旁被這一幕驚得目瞪口呆。蔡京一個淩厲眼神遞過去,琵琶女渾身一激靈,手下接連彈錯了好幾個音,幾個呼吸之後,才重新穩住,将剛才那一曲小調順利彈下去。
蔡京,還是那個蔡京。
這時明遠見種建中并沒有大礙,只是醉得可以,趕緊先倒了清水,讓種建中先一口飲盡,免得他脫水。然後明遠就尋思着讓豐樂樓的人上一道醒酒湯。
他随手打開閤子門,一轉臉,見到旁邊的蔡京。
“蔡元長,請回吧!”
“我想,你我二人,應該都希望,今天是彼此最後一次見面。”
明遠做出一個“請”的動作。
蔡京已經重新束好領口,整個人看不出任何失态的痕跡,他甚至極其優雅地将袍角提了提,邁出穿着厚底官靴的右腳,突然看了看種建中。
與此同時,早先在閤子中侍候的那六名歌妓,因為得到蔡京的命令,此刻正低着頭,畢恭畢敬地候在閤子門外,大氣也不敢出。
蔡京看見這六名顏色姝麗的少女,眼微轉,看起來心中已是有了計較。
他別過頭,望着種建中,大聲開口:“種彜叔,他的确是人間殊色,比她們都要出色百倍千倍,不是嗎?”
種建中醉眼乜斜,張口就噴出一股濃重的酒氣。他只管盯着明遠,迷迷糊糊地冒出一句:“是——”
明遠的臉頓時往下一沉。
明遠的相貌确實出衆,但他最不喜歡的,就是旁人只因為他容貌出色而忽視了他這個人。
而在明遠內心,他最害怕的也是師兄因為他的容色美好而才願意親近他。
畢竟,當初這位師兄與他打頭一個照面,就曾經笑過他像女子般“嬌弱”的。
他很怕師兄将他當成是一個女子來喜歡。
種建中此刻受那大半瓶的“酒露”影響,醉意已經有了七八分。他此刻喃喃說着的,很容易讓明遠誤認為是他的心裏話。
“小遠……”
“小遠——”
種建中望着眼前那張清秀絕俗的臉,一片癡意油然而生,他輕聲喚着明遠的名字,聲音裏透着無限迷戀與求而不得的焦灼。
他無法表達。
他不是蘇轼賀鑄,能為了傾訴衷腸而寫出纏綿悱恻流傳千古的句子。
如果有把利刃在手中,他或許會願意将胸膛劃開,他那顆心上早已寫滿了明遠的名字……
可是在此刻,在酒精的強烈作用之下,種建中能做的,卻只有搖搖晃晃地伸出雙手,輕輕托住心上人的臉頰,同時含混不清地不停呼喚。
呼喚他喜歡的人名字。
這個獨屬于他的名字,這世上只有他會這麽稱呼——小遠。
閤子外,蔡京見這枚猜忌的種子已經成功種在了明遠的心裏,當即冷笑一聲,随手帶上閤子的門戶,沖外面六女和酒博士溫文笑道:“做得不錯,人人有賞!”
如果醉酒程度可以打分,種建中最少醉了有80分了。
如果酒品可以打分,明遠給種建中的評分會是——不及格。
他突然發現面前的人影迅速放大,頃刻間師兄那張熟悉的俊臉已經貼在自己面前。
“小遠……”
随着一聲嘆息,明遠被他所熟悉的溫暖氣息所環繞,只是這熟悉的氣息裏夾雜着強烈的甘甜酒意,都些是那甘蔗酒露的氣味,太過甜蜜卻暗含危險,令明遠暗自警覺。
下一刻,他感到兩瓣熾熱的嘴唇輕輕地觸碰自己的前額,兩道強有力的臂膀正試圖将他納入那個熟悉而溫暖的懷抱中。
明遠似乎也要醉了,被這瞬間席卷全身的奇異感覺沖昏了頭腦。
緊貼着額頭的雙唇卻在緩緩地下移,輕輕地印在他的鼻梁上,繼而又柔和地挪到了他的鼻尖。
明遠睜大眼睛看着面前的人,正緊閉着雙眼,睫毛很長,輕輕顫動着,似乎正用心做着探索。
他還從來沒有仔細思考過,為什麽如此勇武、如此英雄氣概的師兄,竟然也會有這麽長的睫毛?
——警報!紅色警報!
明遠在這奇異氛圍造就的溫柔陷阱中陡然清醒過來,靈活無比地鑽出來——要對付一個酒品不及格的80分醉鬼,明遠自信能輕松應付。
他擡手将桌上種建中還未喝完的清水全部倒進了自己的手巾裏,然後一回身,“啪”的一聲輕響。
清冷冷的手巾拍在臉上,猛地驚醒了種建中,令他睜開眼睛,慌亂地用衣袖去擦拭臉上的水漬。原本七八成的酒意,這時恐怕被硬生生吓成了五六成。
還尴尬留在閤子中的琵琶女索性停下了手中琴聲,默默坐着,保持安靜,讓這一對師兄弟自己解決自己之間的問題。
“小遠!我……”
種建中試圖伸手去握明遠的手腕,語無倫次地開口:“我沒有,沒有……小遠,我做了什麽……”
“或者……我說錯了什麽,冒犯了你?”
種建中太熟悉眼前這人,知道他用這種既疏離又淡漠的眼光望着自己,是真的惱了,惱恨自己做錯了事,說錯了話。
“不要,不要用這種眼光……”
被明遠用這樣的眼光看着,種建中瞬間覺得自己的心要碎了。
明遠卻扁了扁嘴,強裝無事地轉過臉去:“師兄,你喝醉了。”
他轉過身:“師兄,我為你叫了醒酒湯,你在這裏多坐一會兒,醒醒酒,再回去……我先走了。”
他說着“我先走了”,語氣裏帶着一種異常決絕的痛快。
他就是這樣的人,做決定比較爽快,不喜拖泥帶水。
既然不想糾纏,那就痛快斬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