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長聿”, 這兩個字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成了香甜的無法抗拒的魚餌,厭惡着其餘一切的維塔一次又一次的上鈎,不長記性。

在這個被血腥和冷漠淹沒的實驗室裏, 所有人所有事物在維塔眼中都閃着黑紅的惡心的光, 唯獨那道意識有着他最初感受到的白。

盡管他身處在那個女人的身體裏, 卻也沒有被她身上的污濁沾染, 不論維塔什麽時候去看他, 去感受他, 他都是最初的那個模樣,一點變化都沒有。

他依然不知道自己的這種心情從何而來,因何而生, 但他願意為了他而忍受那些他不願忍受也不想忍受的東西。

那或許是第一次,維塔有了一種想要呵護的心情。

他變得越來越像一個人,一個活着的人。

只是和正常的人不一樣的是, 維塔所有的類似于人的情感都只給了長聿, 只給了那個還在母親肚子裏的胎兒。

沈博士帶領的實驗團隊創造了一個惡魔,但她成功的找到了控制這個惡魔的枷鎖,讓他心甘情願的服從實驗的需要,在剩下的那些時間裏乖乖的做一只泡在水裏的鹌鹑。

只要維塔聽話, 長聿就會好好的,甚至像獎勵似的,他還能隔着一層冰涼的材料, 隔着單薄的衣物和女人的肚皮去觸摸他。

但獎勵之所以稱之為獎勵,就是它不可能總是被給予, 維塔真正能觸碰到他的次數少的可憐,一只手就數得過來,三次。

大多數時候, 他只能遠遠的觀望着他,抑或是趴在培育倉的邊緣感受他。

沈博士願意的時候,依然會像先前一樣坐在他的培育倉邊,說着那些維塔并不想聽的話,緩慢的語速,裏面充滿了她自己的愉悅。

維塔對此厭惡極了,可是在長聿出現以後,那是他一直期待着的時光,那個女人說了什麽他根本不在意,他只想借着這個機會靠近他的維塔。

大概是對全然的惡來說,那樣純粹的靈魂便能輕易俘獲他的心神。

他的安心來源于此,為此聽話也沒有關系,疼痛也沒有關系,什麽都可以。

只是,沈博士是一個天賦異禀的“馴獸師”,她比任何人都要來的敏銳,是她率先摸索到了維塔的弱點,并創造了一個弱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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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聿”是她牽掣維塔的手段,她在日複一日的探測着他忍耐的極限,也在日複一日的将他忍耐的極限拓寬。

她簡簡單單的幾句話便讓維塔束手就擒,不敢反抗。

“我死了,他就死了。”

“你配合我們的實驗,我就對他好一些。”

“長聿是我的孩子,他的命在我手上,也在你的手上。”

......

維塔很聰明,人類的情感他早就能輕易體會,那些語言的含義也明白的八九不離十,沈博士在威脅他,拿長聿威脅他。

他尚且不能理解一個母親怎麽能拿自己的孩子當做籌碼,卻知道什麽是“你的”,什麽是“我的”。

他徒勞的張着嘴說着“我的”、“我的”,卻還是敗在了女人溫婉的笑容中,長聿和她之間有着生命鏈接,斷了就什麽都沒了。

生命之間延續的力量,即便是他也沒辦法扭轉,他只能受制于這個女人,為了他的長聿。

實驗進展很順利,維塔的配合讓沈博士聲名大噪,整個帝國的希望都背負在她的身上,榮光讓她疲憊的臉泛起紅潤。

而維塔則縮在長久不變的培育倉裏,等着不知何時到來的相見。

他能感覺到長聿的生命力在不斷的旺盛,就像曾經的他逐步生長一樣,只是沈博士也在逐漸降低他們相見的頻率。

維塔只有乖巧聽話才能見到他,但乖巧意味着他不能反抗沈博士有意延長的間隔。

被禁锢在培育倉裏的少年睜着血紅色的雙眼,滲人的目光一遍又一遍的打量着在他周圍走動的白大褂,看他們心血來潮時在自己身上抽取些血液,又用他的身體組織去培育那些奇形怪狀的生物,甚至去感染那些正常的生靈。

每一個都死狀凄慘,幾乎喪失了原本的形體,只剩下血肉模糊的肉塊,似乎除了維塔本身沒有什麽能夠适應他體內流淌的血液。

只是那些生物在死之前變得健壯的身體,變得強大的力量無一不展示着“紅血”的力量,人類改變自身就需要這樣的力量,而不是用一次就會迎來死亡的自殺式藥劑。

在長聿的限制下,維塔一直都很聽話,時間會帶走許多過去的記憶,在實驗室裏流轉的人們已經忘記了曾經沾染在地面上的血腥,以為他只是一個只是眼神可怕、色厲內荏的怪物,只要他們操作器械就會怪怪的把自己的身體送上來讓他們剖開的怪物。

維塔想見長聿,可是他甚至連那個讨人厭的女人的面都見不到。

那些渴求、欲望堆積在他的心裏,每分每秒都幾乎要戳破他的皮膚炸裂開來,他變得愈發躁動不安,可沈博士想要繼續挑戰他的忍耐極限,并沒有給出他想要的回應,而其餘的人只會敲着他面前的玻璃,讓他老實一點。

幾個月前的慘劇再度發生,而這一次,情況遠比之前要來的慘烈——對“紅血”頗感興趣的帝國二皇子來此參觀,實驗室的二把手陪着他,當時的沈博士正在醫院回來的路上,這一天也是她壓榨維塔忍耐極限的最後一天。

只是她晚了一步。

先前未曾聽過的警報聲在她的耳邊響起,監控裏她第一眼看到的那具屍體便是前不久正和她通話的二皇子,那衣服上有着皇室的标志。

那并不僅僅是一個普通的皇子,他也是呼聲最高的儲君,許多實力強大的異能者守護在他的身邊,皇帝陛下對他分外滿意,而現在,他死在了實驗室裏,她的實驗室裏。

而實驗室裏,唯一還能走動的維塔踩在淋漓的血中,盡可能的從他們身上獲取信息,去填補他認知的空缺。

人本身就是充滿了欲望的生物,聚集在這裏的都是權利和利益的的擁趸,維塔從他們身上獲得了舒适的力量。

他擡頭的時候,目光似乎穿過了探頭和光屏,對上了沈博士的視線,嘴角是放肆的笑容,鮮血将他洗禮成令人畏懼的怪物。

沈博士清楚,二皇子的死會給她帶來無窮的壓力,但維塔若是失控,後果會更恐怖。

聰明的女人在極短的時間裏就想到了對策,她不僅聰明,也有一顆狠辣的心。

那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穿着簡陋的防護服就進入了充滿了紅血病毒的空間。

此時挺着肚子的女人其實并不太适合繼續在外面走動,勞神的準備實驗,她需要足夠的休息和足夠的養分,但她沒有。

驚吓和緊張讓她面色發白,維塔在看到她的時候不自禁的笑出來,這個女人這樣虛弱的時候是他沒見過的。

從那些屍體的記憶中他知道,只要十個月,長聿誕生以後,他就和這個女人再無關系了,所以他只需要再留她活上些時候,不讓她被傳染便是。

他發誓,一定會好好照顧她的。

維塔發現自己可以有選擇性的控制那些人的生死,選擇那些人是在痛苦中哀嚎着死去還是哀嚎着活下來,選擇他的力量在那些人的身體裏是溫順聽從的還是暴烈致死的,但他不希望這些人活下來,他遵從自己的欲望送他們離開這個世界。

那個時候的他心情無比的輕松,這個女人沒有辦法再束縛他了,此刻的她對他和長聿而言只是一個容器,維塔頭一次這麽肆無忌憚的在沈博士面前釋放自己的敵意。

只是女人并沒有被他影響到。

她的防護服保護不了她,只是因為她肚子裏的孩子的存在,徹底掌控了這個空間的少年暫時容忍了她的存在,沒讓四處逸散的紅血病毒侵蝕她的身體。

沈博士臉上是維塔一直以來都格外熟悉的冷靜,冷靜到有些漠然,她繞過地上四散的屍體,踩在粘稠的咕叽作響的血液上,站在一張桌子旁邊,伸手拿起了裏面的一把銀色刮刀。

刀柄很長,觸手冰涼,她的臉似乎也因此而白了一分。

維塔很熟悉那個桌面上的東西,正是它們一直從他的身上割取血肉,但如果這個女人這時候還指望他會像曾經一樣不反抗的話,只能說是癡人說夢了。

“我死了,他就死了。”女人這般說道。

維塔擦了擦手上的血跡,他依然像曾經一樣披着一件對他來說過分寬大的白色制服外套,上面全是他蹭上去的手印。

他吞咽了下,有些艱難的張開了嘴:“長聿……在,我不會……殺你的。”

“你還可以活,但我不會再聽你的。”這是他第一次說話,格外的艱難,但慢慢的就越來越順暢,只是嗓音沙啞。

沈博士卻搖了搖頭:“我要告訴你另外一個道理,你不聽話,他也會死。”

那根曾經刺穿了維塔無數遍的刀消失在女人的腹部,有那麽一瞬間,維塔似乎聽到了小嬰兒的哭泣聲。

他幾乎控制不住自己的身體,紅色的霧從他的身體裏沖出來,幾乎要将女人整個包裹住。

“現在,回到你該回的地方,也不要妄想感染我!你不會想見識那樣的後果的。”沈博士捂着傷口往外走,甚至沒有再去看維塔一眼,只一字一句的說道。

她疼得厲害,眼前發白,但她沒有辦法,她需要賭一把,鎮住實驗室裏的維塔,也展示出她有足夠的價值讓她能在一個皇子死去以後依然能拿的起這個實驗室的領導人位置。

這一下,若是真的讓這個孩子死去了,一切就都終結了,她沒有辦法,只能賭一把。

“你知道我想要什麽,所以聽話一點,他就能活下去。”

維塔連自己是怎麽回到培育倉的都不知道,整個實驗室裏的紅血病毒凝聚在他的身體裏,沒有逃出去一分一毫。

他蜷縮在裏面,感受到了滅頂的寒意。

那天,沈博士活了下來,長聿也活了下來,實驗室的成果喜人,在動物身上的實驗第一次有了進展,它活了下來。

利益當前,沈博士依然是這個實驗室的主人,裏面發生的事情如上回一樣被抹去,她能站在日光底下和民衆一起哀悼死在探險中的二皇子殿下。

她唯一隐瞞的,是她肚子裏的孩子和維塔之間神秘的關系和牽制,人總要保守自己的秘密,才能長久的保證自己的利益。

她賭贏了。

也因為這個,對于維塔的小心思,她選擇了放任,畢竟總需要給被壓迫着的一點空間,先前的教訓她已經記住了,所以實驗的成功概率只有百分之一她也不介意,輕易就能得到的會讓成果的驗收者認識不到她究竟付出了多少,過于慘烈的概率才能襯托出她的成功。

逃離的代價讓維塔膽戰心驚,他比曾經更聽話,配合一切的行動,生怕那樣的慘狀再次發生在他的面前。

他将隐忍學的更深,隐藏起自己所有的心思,只等着那個女人賜予他少得可憐的機會見到長聿。

他的違抗等于長聿的死,沈博士用那一刀将這句話牢牢的刻在了他的靈魂裏。

在長聿出生幾個月的時候,維塔終于再次見到了他。

連頭發都只有薄薄軟軟一層的小嬰兒睜着漆黑的瞳孔看他,那些沒日沒夜的等待都在一瞬間被抹去了,只剩下那一刻的滿足。

他甚至感受到了他手上的溫度,軟軟的胖乎乎的和他的冰冷完全不同的手,小嬰兒被他凍哭了,維塔措手不及。

沈博士沒讓他看太久,很快就帶着長聿離開了。

維塔靈魂上的滿足消失了,他重新被欲望和渴求填滿。

沈博士也帶着其他的孩子來過,只是維塔只認定了長聿一個人。

再後來,維塔便見不到了,他能得到的只有一張照片,甚至只是女人口中真假都不知道的故事,但每一個他都視若珍寶。

再後來,維塔又開始蠢蠢欲動,他迫切的想要去看他,但他卻也從沈博士的眼中看到了譏諷,她不想讓他如願,那次的印象太過深刻,維塔不敢反抗。

口紅豔麗的女人剛剛得到了新的嘉獎,她站在培育倉前,憐憫的看着他:“你該學會讓自己好好睡一覺,睡醒了我就帶長聿來看你。”

維塔相信了,而沈博士也沒有食言。

那時候的長聿和維塔曾在照片上看過的樣子不一樣了,他已經能穩穩的自己走路,趴在培育倉上看他的時候連肉嘟嘟的鼻頭都壓扁了。

他依然像維塔曾經感受到的那樣,是純淨的懵懂的白色,是他一直渴求的欲望源頭。

他會叫沈博士“媽媽”,但不會叫維塔“維塔”。

女人從他的挫敗裏品到了勝利的滋味,帶着他離開了。

維塔再次陷入沉睡,他再醒來的時候,卻沒有再看見沈博士,也沒有看見他的長聿。

成功掌控了維塔的女人在這場鬥争中獲得了勝利,卻敗在了權利的紛争中,實驗室易手,作為研究目标的維塔依然還在老地方,卻再也沒有人能完成他再渺小不過的心願。

但是她帶着她的秘密死去了,誰也不知道她究竟是用什麽方法控制了“維塔”,控制了紅血病毒的源頭。

她的孩子沈長聿還年幼,卻并沒有被人收養,甚至沒有多少人知道他的存在,他被秘密送往了福利機構,而實驗室裏的維塔卻還在煎熬着,等着和他的長聿再見面的一天。

維塔就那樣等着,陷入沉睡又蘇醒,欲望日複一日的堆積着,又被恐懼壓在心底,循環往複。

直到有一天,他從那些研究人員的口中聽到了一個消息——那個女人死了。

壓抑了二十多年的怒火,在那天徹底傾洩。

那是在四年前,紅血病毒爆發的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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