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

秦弼将六萬兵馬調到白玉關內,之後,令幾個老部下帶領親兵分別駐守雲騰、鴻永、飛龍、朝德四門,他自己領三百人的輕騎做後備軍,以防不時之需。

此外,他将城內的工匠召集起來,從昆山上取石伐木,城裏除了惶惶終日幾乎無事可幹的工匠們開始竄上竄下地修城牆、造木塔、打鐵制弓弩。

人人都知道即将面臨的是怎樣的一場戰争,可是一顆惴惴之心內奔湧的,有比怕來得更猛烈的東西。

一日,黃昏的時候,秦弼從營帳中掀簾出來,瞧着昆山上尚未來得及隐去的一點暮色漸漸消失,木樁子似的釘在原地老半天,幾乎要将禿毛地站出個坑來。

隔壁帳子裏關着陳景明,呂蔚嫌他礙眼,特意跑出來透透風,一扭頭看到這麽個樁子,一時五味雜陳——裏頭關着一瘋子,外頭杵着一傻子——再沒有比白玉關風水更加糟糕的地兒了!

呂蔚自作主張上前問候了一聲,秦弼裝模作樣地擡了擡腿,說自個兒出來瞎溜達。

呂蔚眼睛又沒瞎,見他十分敷衍地挪了個窩,煞有其事地在屁大點地方徘徊來去,不由得搖了搖頭。踟蹰了一番,呂蔚還是進帳子裏了,心想,莫要被染了傻病。

秦弼面上瞅着優哉游哉,心裏卻實在憋着一股子焦灼怨怼的怒氣,遠遠地望見天上飛過的落單的大雁,又扳着指頭數枯樹杈上蹲着的麻雀。半個時辰過去,半山的麻雀都要給數完了。

巡邏的小兵來回兩三遍,回回見他家将軍作法似的,專注地瞅着某處,嘴裏念念有詞,手指頭也不歇着——翹成了蘭花狀。

莫不是中了邪了?小兵正這樣想着,忽然聽見不遠的地方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異響,登時緊張起來,做好了防禦的姿态。

他往聲源處望了眼,只見來人穿着一身灰不拉幾的袍子,袖口挽在小臂上,露出來的那截手臂并不白——上頭不曉得沾了些什麽腌臜玩意,黑乎乎的。獵獵晚風吹開胡亂束起的長發,一時之間那人的臉霧裏看花似的,瞧不真切。

小兵握緊了腰間的刀柄,正欲擡步上前,卻在此時聽見身邊的将軍氣定神閑地開了金口。

“不曉得是從哪個旮旯裏爬出來的土蛤蟆,忒髒!”

顯而易見,他家秦将軍并沒有把來人放在眼裏。

小兵謹慎地擡起眼皮瞅了将軍一眼,小心開口道:“将軍,要不……屬下将他轟走?”

這小兵是新來的,察言觀色的功夫十分了得,自以為再沒誰比自個兒更加謹小慎微的,卻不料立馬遭了将軍一記白眼,一腳給打發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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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衍人還沒到跟前,聲音卻先一步到了:“唷,是哪家的夜歸郎,當得起小将軍這般風露立中宵的喜歡?真是好大的福氣!”

秦弼“哼”了一聲,心道,不就是你這天殺的禍害麽,得了便宜還賣乖!想着,他轉身便掀開簾子要回帳子裏去。

他轉身的一剎,陸衍瞥見他的側臉——果然惱了。他得意地吹了聲口哨,沖着秦弼的背影不鹹不淡地說了句:“惜哉嘆哉!如此良宵,小将軍确定要獨守空帳麽?”

秦弼的腳步恁地停住,一個念頭猛然冒出來:老子等了他半宿,就瞧一眼,豈不吃虧?

陸衍哪曉得這道貌岸然的将軍鐵肩之下的一顆心其實促狹得很,此時算盤正打得哐哐響。他只看見秦弼頓了片刻轉過身來,那張臉上分明隐忍着某種激烈的情緒。

秦弼幽幽地盯了他半晌,陸衍發笑道:“小将軍,怎麽跟讨債似的。我可沒欠你錢啊。”

“土蛤蟆。”秦弼扯扯嘴角,惜字如金地罵了句。

陸衍:“……”這娘養的黃花将軍。

“這身蛤蟆皮,你麻溜地扒幹淨了再滾回帳子裏去。”秦弼道。

“小将軍,你若是我媳婦兒,這身衣裳随便扒,扒幹淨都成,”陸衍說着,挨近了秦弼,十分欠揍地笑了兩聲,語氣輕佻道,“可你不是啊。”

陸衍拿他消遣,恬不知恥地又補了一句:“小将軍,我還得守身如玉呢。”

這話還帶着小尾音,毫無預兆地在秦弼耳郭上撓了一下,他那敗絮其中的心思登時一發不可收拾。他心一橫,像只不怕死的王八,猛然離了背上的殼,不管不顧地伸長頸子,咬住了目标——他鉗住陸衍的手腕,死死地。

陸衍猝不及防被他一把拽入帳中,滿嘴的“泥腿将軍”呼之欲出。

進了将軍帳,陸衍活生生成了待宰的雞,秦弼一邊嫌他髒一邊罵罵咧咧地拔雞毛。

陸衍十分不痛快,嘴一漏,溜出了一句:“呵,衣裳都扒了,有膽子再動手摸兩把呀。小将軍,你敢嗎?”

秦弼面色晦暗地瞧了他一眼,不自覺捏緊了拳頭。

陸衍滿面春風,笑吟吟地挑釁他,倒是很有些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志氣。他十分為老不尊地伸手拍了拍秦弼的肩膀,那只手烙鐵似的,甫一落到肩上便激得秦弼顫了一下。

小将軍一時之間口幹舌燥,狼爪子重重地在陸衍身上蹭了一把。

陸衍愣了片刻,全然沒料到他居然真敢動手,反應過來以後大駭。

這殺千刀的混蛋色胚子!

而幾日後千裏之外的京畿,朝堂之上,風雲疊起。

在秦弼棄明投暗倒戈之後,歷時十三日,錦州的使者終于快馬加鞭将消息帶到了朝廷。

成治皇帝陳景軒龍顏大怒,立刻下了敕令,命魏飛為讨賊大将軍,趙葵、馮玉瞻為左右副将軍,率軍三十萬,攻打白玉關。

另外,陳景軒命人帶一句話給秦弼,說他若迷途知返開城投降,尚可保全性命,否則一旦城破,白玉關內,雞犬不留。

秦弼與陳景明差不多歲數,陳景軒比他年長十歲有餘,可以說是看着秦弼長大的。秦弼他爹在成治二年行軍途中暴斃,陳景軒一直待他如兄如父,怎麽也沒想到他會背叛自己。

同樣意外的還有一人,他不動聲色地立于陳景軒左側,高高帽檐之下,一雙狹長的眼睛浸在陰影裏。

此人即是檢舉茂親王謀逆之罪的大功臣,司禮監提督卞從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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