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二
天落了一場雨,淅淅瀝瀝。
一條毛蟲從泥坑裏掙脫出來,慢吞吞地蠕動,爬到潮濕的青苔裏滾了一遭,随後順着蜿蜒的幽暗窄道蛇行,一點一點靠近了更加幽暗的地方。
一道鐵門拔地而起,空氣中彌漫着一股鐵鏽味,地上積水的小窪暈開一片磚紅,有濕漉漉的腳步聲噠噠響起,漸漸走近。啪嚓一聲,鑰匙鑽入鎖眼緩緩一旋,鐵門嘎吱嘎吱地開了。
門邊的守衛交代了幾句,便放了人進去。
那人進門時仰頭望了一眼,“天牢”二字赫然刺入眼裏。
他蹙了眉,垂目,擡腿時不覺腳下沉了幾分。
兩側皆是森冷的囚室,裏頭關着的囚犯有橫七豎八躺着不動的,有倚牆而坐冷眼相看的——這些人眼裏透着一股灰燼般的死氣,也偶有幾個新來的還沒死心,聽見腳步聲探頭探腦。
帶路的獄卒在一間囚室邊上停下,低頭退開。
囚室裏頭關着的人披散着一頭打結的亂發,下巴上、身上都爬有幹枯的血跡,他将頭垂得不能再低,一動不動地跪在地上。
來人沉默了半晌,終于開口喚了一聲“耀靈”。
囚室中的囚徒聞聲身子猛然一顫,他仰起臉,露出一雙沉郁的眼睛,張開嘴想回應點什麽,然而徒勞,他只發出了“啊啊”兩聲。
“方大人”三字哽噎在空蕩蕩的口中。
縱有千般言語,口不能言,他沒法盡數付與相對一視間,便伏在地上,又是磕頭又是比劃,殘破的手指在地上畫出一道血跡,刺痛了方良的眼睛。
方良居高臨下地看着囚室中因飽受摧殘而面目全非的人,一時之間悲從中來,嘆了口氣,只吐出個“你”,欲語還休。
那囚徒名為宋輝,“耀靈”是方良給他取的字。方良上一次見宋輝還是在一年前,彼時二人猶在青陽閣二層小樓裏吃酒煮火鍋,憶塞北黃沙,談江南魚米,論才子騷人。誰曾想,青陽閣一別,再見已經物是人非。
宋輝的額頭磕在冷硬粗糙的地面上,咚咚的磕頭聲因着外頭大雨打屋檐的脆響而顯得含混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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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前額破開口子,殷紅的血和着泥緩慢地流淌到鼻間,他嗅到一股濕漉漉的血氣,恍惚間想起早春的那個雷雨夜。
搖搖欲墜的漸晚天色,瓢潑大雨澆得瞎眼的老叫花子瓢滿缽滿,宋輝從青陽閣出來,打槐樹下走過。槐花沉沉地壓斜了傘面,落雨成簾,老叫花子忽然咧開嘴笑,陰陽怪氣地嘀嘀咕咕。
此時恰好一道驚雷驟響,宋輝隐約聽見幾句:“天柱折,地維絕,水潦歸,老樹倒,猢狲跑,大廈将傾,歸去!歸去!”
他未及細想,被一陣潮濕的冷風催促,趕鴨子上架似的急急推他踩上了一只恰好靠岸的船。
船裏坐着一個人,早已開春,他卻裹着狐裘、擁着暖爐,面前的小幾上一盞茶水還冒着熱氣。宋輝甫一入內,一股寒氣便伺機鑽入,他自覺自個兒實在是不速之客,道了句歉,轉身欲走,卻哭笑不得地發現船已離岸,只得腆着臉折回來。
端坐于船中的人聲音裏藏着笑意:“宋先生可是貴客,不如坐下喝杯茶?”
這人聲音偏細,宋輝聽了一愣:“閣下認得我?”
宋輝是個“井水客”,逍遙于市井集市,偶爾吟吟詩寫寫詞,贈給青陽閣裏的紅粉佳人彈唱,自以為風過無痕,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市井小民。
而目下這位貴人怎會認得他?
那人笑了兩聲,呷着茶緩緩道:“宋輝,宋才子,才高八鬥,博聞強識。因為沒參加過科舉,不至于混進文淵閣。但抛在市井裏頭,好歹也算是個鶴立雞群的人物。怎麽,孤陋寡聞如在下,連認出閣下的資格都不配有麽?宋才子也忒目中無人了些。”
平白被扣上個“目中無人”的帽子,宋輝着實是冤枉,以茶代酒,賠了一禮。
那個人是男生女相,講話也輕,宋輝平日沒少流連脂粉地,但坐在他對面,卻莫名地拘謹。
他們你來我往牛頭不對馬嘴地胡扯了幾句,氣氛還算和睦,誰料那人忽然道:“宋先生,你聽見了麽?”
宋輝覺得詫異,稀裏糊塗地側耳聽了一陣,遲疑道:“雨聲?”
那人搖頭:“不對,你再聽。”
宋輝:“……”
“有人在唱歌,”他眯着眼睛,細着嗓子道,“且攬明月登雲上,螣蛇沐猴休猖狂……”
“荒唐!”宋輝聞言大駭,打斷了他的唱詞,船已至江心,四周茫茫一片,哪裏傳來如此意有所指的歌聲?
“荒唐?哈哈哈,”他忽然轉向宋輝,一雙狹長的眼睛陰恻恻的,直直盯着宋輝,“宋先生覺得荒唐?我沒嚼過幾沓墨紙,不解其中意。不如宋先生解釋一番?”
宋輝頓時察覺到古怪,警惕道:“你究竟是何人?”
他沒理會宋輝的質疑,閉着眼側着臉,自顧自地繼續說道:“你聽——歌聲是從青陽閣傳來的,那琵琶曲精妙絕倫,想必是蘇妙姑娘所彈……至于這詞兒,不正是出自宋先生之手嗎?”
無中生有!
宋輝驚愕地退了一步,頓覺此人居心叵測,怒道:“你是什麽人,豈敢胡說八道!”
“宋輝,方大學士府中門生,與茂親王私交甚篤,”宋輝聽他慢悠悠地開口,他雲淡風輕的每字每句砸在他耳裏,都狂風驟雨似的攪起驚濤巨浪,“閣下十歲喪父,受了已逝的先皇貴妃沈氏的恩惠,被送入宮中任職……因此,還有一重身份——起居郎。”
宋輝不知眼前之人挖出這些陳年舊事有何目的,卻隐隐感覺不安,仿佛被人扼住了咽喉,張着嘴等待即将覆面的毒藥。
“船是你安排好的?你找我究竟有何目的?”宋輝忽然感覺自己早就成了甕裏的王八,被人算計得死死的。
“宋先生既然做過先帝的起居郎,我有樁事不得不請教先生,”他嘴上說着請教,卻絲毫沒有請教的姿态,眼神極為促狹,“聽聞先帝在世時極其喜愛五皇子,啊,也就是如今的茂親王。先帝不僅請當時有名的學者袁典為其授業解惑,而且有立五皇子為嗣之志。若非先帝駕崩得早,五皇子時年尚幼,這傳位诏書上寫着的只怕……”
未及他說完,宋輝便喝道:“大膽!天子家事,豈容他人妄議!”
可惜宋輝錯了,他面前的這位不是個聽話的主兒,置若罔聞般接着道:“我還聽說,先帝駕崩是因為風寒病。小小的風寒久治不愈,反而日益嚴重,最後竟然奪了天子性命,太醫院那麽多的太醫、宮裏那麽多名貴藥材,都是擺着好看的嗎?唔,宋起居郎,你當時守在先帝身邊,可有瞧出這裏頭的文章?”
宋輝不語。
十一年前,弘明皇帝因染風寒卧病在榻,小半月來都是皇後在邊上親自照料,不想病情越來越重,隐隐有吹燈拔蠟油盡燈枯之态。當年他在先帝身邊,幾次親眼目睹先帝在病榻上傳喚五皇子,詢問他課業情況、治國之道。
宋輝當時站在邊上,十分無奈地想:偏私也沒皇上您這樣的!請您悄麽聲地關心五殿下,別這麽坦坦蕩蕩行嗎?
那場病也确實蹊跷,說是有人暗中加害君主,宋輝也是信的。
倘若……倘若弘明皇帝多活個三五年,或許……
“是我愚鈍了,宋先生豈會不知?那首在市井鄉間流傳甚廣的歌可是您寫的呢。”
一語驚醒夢中人。
……茂親王。
這樁陳年舊事背後,是淬了毒的箭矢,箭尖直指茂親王。
宋輝恍然驚覺,兩條眉毛幾欲蹙成一條,一腔悲憤湧上心頭,他宋輝豈能淪為忘恩負義的畜生!
他掀開簾子,迎狂風驟雨,對洶湧江波,縱身欲投江。
背後之人一錘定音,他嗅到一股血腥氣,抹了把後頸,沾了一手猩紅發熱的血,當下眼前一黑,成了籠中之雀,随着一葉輕舟駛入京畿。
成治十一年春,四下傳唱一首離經叛道、暗嘲當今聖上的歌謠。
成治帝陳景軒勃然大怒,下令嚴查此事。經司禮監提督卞從仁檢舉揭發,始作俑者宋輝被打入刑部天牢,青陽閣一衆女伎倒在冷鐵之下。
此案名為“宋輝案”。
正是這樁案子牽線搭橋,牽扯出了茂親王謀反一事。
先帝與茂親王一直以來都是潛藏在陳景軒身上的一塊逆鱗,宮裏只有少數幾個老太監和老嬷嬷隐約知道一些。
先帝偏愛他的五弟,從前他的嫡母,即而今的太後,就時常教導他在父皇面前要機靈點。可是無論他怎麽做,只有陳景明是他父皇的心頭寶。當一個人發現努力徒勞的時候,難免憤懑不平,于是怨從心生,陳景軒打小就怨恨他父皇、怨恨他五弟。
所以當他得知他父皇駕崩的消息之後,他發自內心地松了一口氣——一直以來壓在心裏的石頭,總算是碎成了渣子。
大殿上的那張龍椅,終于還是他的。
可陳景軒時常覺得頭頂的冕旒壓得他喘不過氣,他沒有得到先帝祖靈庇佑,身上所謂的天子之氣虛無缥缈或者壓根不存在——他感到心虛。
朝思暮想的東西忽然到手,一時片刻的欣喜,餘下的,是天長日久的坐立難安。
尤其是當這件東西本以為不會屬于自己的時候。
外頭四處傳唱的那首歌,分明是暗喻他非真龍天子,譏諷他沐猴而冠。
陳景軒無法容忍,他盤算着,心裏頭那根經年的刺,該拔掉了。
彼時方良伫立于刑部天牢,看着與自己極為投緣的門生磕頭磕得頭破血流,移開視線,仰頭透過那極狹小的窗子望外頭的風雨,用幾乎微不可聞的嗓音道:“當今聖上,親佞誅賢,将有功之臣推到鍘刀之下……世道欺我忠義之輩,我一介書生,铮铮的先賢脊梁,上不能頭頂天,下不能立于地,如何能安社稷、撫黎民……真到了不得已的時候,我願離經叛道,剔忠骨、剜忠心,憑一身叛骨,與這遲早要翻的世道拼上一拼!”
宋輝磕頭的動作猛然停下了,他瞪大眼睛,用一種不可置信的眼神望向方良,這個将先賢所言奉為金科玉律的大學士。
可惜他的舌頭已被剜去,只能無聲地用眼神質問對方。
方良知曉他的意思,接着道:“聖上所為,安一己之心,誅天下民心。今日若忍氣吞聲任其妄為,他日必将一忍再忍,永無太平盛世。”
“何況,我等書生,匡扶的是天下正氣,不是朝堂上那把金凳子。”
方良離開時看了宋輝最後一眼。
不知今日天牢一別,可還有重逢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