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三

天高皇帝遠的白玉關內,京畿派出的三十萬大軍還不見蹤影,入冬的第一場雪就已先一步抵達。

天黑得早,昆山腳下沁着一股寒氣,城裏的百姓白日裏給城牆澆了一回水,黃昏之後就鑽進屋子裏閉門不出。

這夜,秦弼正要熄了燈睡下,忽然聽到一絲動靜——有人鬼鬼祟祟地潛入帳內,圖謀不軌。

那人不知是藝高人膽大還是人傻心大,大喇喇地尋了個板凳,往秦弼榻邊一擱,轉過臉,一雙亮晶晶的眼睛對着秦弼,露齒賊笑道:“孤衾難眠,小将軍榻上肖想誰呢?”

正是陸衍。

他的眼睫上還沾着雪,似乎撲棱兩下就要掉下來。秦弼眯了眯眼睛,開口道:“你來做什麽?”

呼呼的風聲吹得帳子陣陣發顫,陸衍的手猛地在秦弼臉上揩了一把——冰涼刺骨,秦弼“嘶”了口氣,接着冷不丁地抓住陸衍的手,也不嫌冷。

這是陸衍沒料到的,他咳了兩聲,說:“北風飒飒,将軍帳內可還缺個暖爐?”

秦弼陰恻恻地想,老子什麽都不缺,缺男人!

他看着陸衍提出一壇子酒,正滋滋地冒着熱氣。

陸衍一手提酒壇,另一手端着金屬樽子,嘴裏還叼着酒壇蓋子,紅豔豔的,映在他白淨的臉上,落在秦弼色迷心竅的眼裏,開成了一朵花,接着又成了陸衍嘴上的胭脂……

秦弼登時發現自個兒魔怔了,月黑風高,胡思亂想。

陸衍将酒樽遞到秦弼跟前,秦弼起身接住,正要一飲而盡,然而陸衍不知想到了什麽,兩眼發亮地抓住他的腕子,說:“等會兒。”

只見陸衍自個兒又倒了一樽酒,他挨近了秦弼,微笑道:“小将軍,聽過合卺酒麽?”

秦弼酒才入喉,一時被嗆得連連咳嗽,再細想這番話,耳根驀地紅了。

陸衍得意洋洋,心想,可算膈應了這小混蛋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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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弼咬緊了牙關,一雙眼睛牢籠似的,裏頭關着的那位渾然未覺,還神氣揚揚地蹦跶。他咬牙切齒,恨不得狼爪子一揮,将那位剝皮抽筋而後狼吞虎咽。

總有一天……秦弼一邊牙疼地想着,一邊忿忿地收回了視線。

陸衍斜眼瞅他,怎麽瞅都覺着他仍舊是八年前那個不谙世事的少年,仿佛加冠還是昨天的事。

這樣一個人,是下了怎樣的決心,竟敢公然造反、與皇帝為敵?

他一時泛起一陣關愛小輩的心,問了句:“小将軍,山雨欲來,你怕不怕?”

秦弼沉默了半晌,忽然很想問陸衍一聲——如果我說怕,你會怎樣?

他抿了抿嘴,灌了一口酒,堵在喉頭的話也順着酒吞回去。陸衍瞧見他揚起眉,語氣平淡卻堅定:“我萬千将士,這麽些年來灌山風嚼黃沙,不是給人當刍狗的。”

陸衍怔了一下,倏然一笑,頓覺這八年風沙也不過如此,八年又八年,多少個八年也磨不平這少年眉眼間閃閃發亮的意氣風發。

可是此刻,陸衍又真真切切地感到秦弼已非初逢時那屁點大的孩子。

少年人有滿心熱血,一腔孤勇,而頂天立地的男兒郎,肩上還需挑着一副擔子。

我不怕。秦弼想,可是我怕你不能活。

“豐儀,你跟我……”秦弼恍神時喊了陸衍的字,差點要脫口而出來一句“你跟我好”,好在懸崖勒馬,将話咽了回去。

陸衍狐貍眼一眯,笑道:“我跟你怎樣?”

“跟我睡,”秦弼一把鉗住他的手腕,将人往榻上帶,語氣不善道,“你手腳冰涼,要是害了風寒,得給我添多少麻煩!”

秦弼面上扮黑臉,心裏其實躲着個含羞帶怯的大姑娘,心尖兒直顫地想,要是他不肯怎麽辦。

哪知陸衍笑吟吟答了聲“好啊”,像個風流纨绔爬進了美人帳一樣,解了衣帶脫了袍子,在秦弼邊上躺下以後還說了句“小将軍榻上可真暖”。

秦弼卻是一動也不敢動了,渾身繃得緊緊的,心慌意亂地想:他真跟我睡了。

正心猿意馬之時,陸衍忽然掐了他一下,聲音裏帶着笑意:“細腰小美人。”

秦弼呼吸一滞,他幾乎能感覺到陸衍說話時溫熱的吐息,感覺到陸衍指尖的涼意。

這玩火的禍害!秦弼氣得牙疼。

背對着陸衍,他攥緊了拳頭,一夜心緒難平。

這樣的夜寒,這般的同榻共衾,一輩子能有幾回?

外頭夜色咧開嘴,舔亮了一彎狼牙月,遠遠地,刀環與馬蹄齊響,騰騰的殺氣與塵土齊揚,有狼,摩拳擦掌,要撲向蜷縮于千裏江山一隅的白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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