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四
珠落玉盤,琵琶小曲兒嘈嘈切切,身形婀娜的姑娘舞動似嬌花照水。
卞從仁裹着狐裘,捧着小暖爐,半眯着眼靠在榻上,指尖打着節拍,一晃神,想起一個人來。
青陽閣的妙姑娘最擅彈琵琶,那嗓子也黃莺似的妙。她彈琵琶時,就像是拿着楊柳枝在人心上撥弄;她唱起曲兒,就像你眼望着心儀的采菱小姑娘,那姑娘擡眸對你一笑,将一掌的春水灑到你臉上。
“不識好歹!”卞從仁驟然睜眼,怒斥了一聲。
彈琴跳舞的姑娘被這一聲吓壞了,琵琶餘音刺耳,卞從仁煩躁地揮手打發她們退下。
這天底下,到處是不識好歹的人。
蘇妙,宋輝,方良……還有陳景明和秦弼!
當年他有爹疼有娘寵,有家財萬貫,他自以為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可是一朝遇着蘇妙,一心求愛,卻求而不得。
後來又冒出個方良,蘇妙見了他笑靥如花。可當年的方良算個什麽東西?他不是什麽文淵閣大學士,家裏窮得叮當響,不過靠一根爛筆杆子勉強餓不死,他拿什麽讨蘇妙歡喜?
卞從仁明裏暗裏沒少對方良下黑手,可那小子一條泥鳅命,怎麽都害不慘他。
後來方良去考科舉,卞從仁花錢直接買進國子監,做了個監生,得意洋洋地跟他一同參加會試。豈料這一年犯太歲,會試碰上油鹽不進的茂親王,考官不敢收他賄賂。落榜以後,他家裏又被查出與官勾結,老爹喪了命,家産被抄沒,一時鳳凰變土雞。
偏偏方良考中了狀元,被一群人簇擁着,騎着馬風風光光地回來了。
那時卞從仁連卷土重來的機會都沒有——他正拖着殘缺的身子,顫巍巍地縮在暗無天日的宮裏,手裏捧着宦官的服飾。
多少年步步為營、如履薄冰的茍且生涯,他在險惡宮廷裏偷生、爬到而今這個位置,當快意恩仇,好要那些咽下去的血從別人的咽喉裏湧出。
這場局裏,卞從仁以為自己算無遺策,然而他沒料到秦弼會反戈,白玉關不過孤城一座,城牆再牢固、城裏的人再怎樣負隅頑抗、他秦弼再怎樣用兵如神,還能與王師抗衡麽?
此番倒戈,無異于自找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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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卞從仁沒有看見,風雲疊起、暗潮洶湧的萬裏江河,有人心死,有人心動,有人蟄伏,有人蠢蠢欲動。
臘月,大燕朝王師與逆賊叛将終于兵戈相見,白玉關的城門之下,十幾萬雄兵喊聲沖天,放眼望去,一排排鐵灰兵甲如烏雲壓境,泛着冷光的刀刃幾乎要将天際撕裂。
天寒地凍,城牆結了極厚的一層冰,城下的士兵的鐵戟毫無發揮餘地,遂撤下一批人,換了一隊士兵扛着的攻城木頂上。呂蔚站在高高的城樓上,冷眼往下看,冰封的城牆好似銅牆鐵壁,豈是區區鐵叉子、木頭樁能捅破的?
高高的木梯子架到城牆上,另有一批士兵雄赳赳奔赴,攀着梯子企圖從城牆突破。
城牆上守株待兔的弓箭手立刻引弓,成百上千的箭矢齊發,一時之間兵甲被射成篩子,梯子上的士兵落花流水般嘩嘩墜地。前面的首當其沖,後面的瞧着心驚膽戰,無奈背後一把尖刀死死頂着,只能硬着頭皮前赴後繼。
城下的士兵一邊要賣力地砸那牢不可破的城門,一邊要提防着城牆上面的守衛偷襲,另一邊還戰戰兢兢地避開摔下來的己方士兵,以免被砸成烙餅。
趙葵策馬在三十萬大軍前面溜達了一圈,望了望白玉關的城門就回帳子裏去了。期間,視力極好的他與呂蔚遙遙對視了一眼。
回到帳子裏,馮玉瞻問他這仗怎麽打,趙葵瞥了他一眼,也不說話,只是不疾不徐地給自己燙了壺熱酒,搓着手坐在炭火堆邊上。
馮玉瞻有點急了:“這冰天雪地的,那城牆跟鐵似的,城裏人把門一關上,縮在屋裏看咱的好戲……你說這仗還怎麽打?”
趙策斜眼看他:“馮将軍,外頭仗打得熱火朝天,您沒瞧見嗎?”
聽了這話,馮玉瞻差點沒忍住給他兩巴掌好使這瞎眼的廢物清醒些——他哪只眼睛瞧見熱火朝天了?
“一會子天晚了,叫外頭那些将士耍完了收拾收拾睡覺去,別給凍成個饽饽回來。”趙策又道。
一番話說得好似玩笑,什麽叫“耍”?他當陣前的将士在演戲嗎?馮玉瞻登時火冒三丈:“姓趙的,你說什麽狗屁話?我看這仗你壓根就沒想打!”
趙策:“姓馮的!你也知道外頭天寒地凍,底下的将士是木頭做的麽?他們會不知道?現在就他娘的不是打仗的時候!你猴急個什麽?”
馮玉瞻嘴皮子拙,一時被罵得啞了聲,氣勢立馬就落了下風:“那你派……”
那你派人攻什麽城?
問題尚未出口,馮玉瞻便自個兒想明白了——皇帝下令要打,你敢不打?
思及此,馮玉瞻不由得暗自鄙視趙策,心道:這混蛋,心眼恁多。
趙策打了個噴嚏,揩了揩鼻子,想起城頭的呂蔚。
當時他原本想跟呂蔚點個頭來着,誰想那小子轉身就走。趙策懂呂蔚的意思,道不同不相為謀,從此牛馬各有路,生死各憑天。
只是他烤着火,總要無端想起多年前的破廟裏,兩個衣衫褴褛的年輕人,一邊拿棍子撥弄炭火堆裏的紅薯,一邊暢談安家國天下的宏圖偉略。
早歲不知何去何從,遂跻身破廟;今夕各自安身立命,卻分道揚镳。
白玉關外,酒已燙好,趙策飲着他的酒。
白玉關內,解了袍子,呂蔚刻着他的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