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五

簾子掀開,一股冷風吹進來。呂蔚頭也不擡便說了句:“将軍自便。”

來者正是秦弼,只是呂蔚沒想到他身後還跟着一個陸衍。

眼下三十萬大軍軍臨城下,并不是耍猴來的,等過一陣子天暖下來,這場仗便避無可避。

呂蔚心思奇巧,極善謀略,而且對方主帥趙葵又是他的舊交,秦弼來找他請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一擡眼見到陸衍,呂蔚眉頭微皺,心想,這秦弼怎麽帶個閑人過來了?

他先前聽過一些關于這位少年将軍的事,因此他與秦弼雖未深交,但對于陸衍,他也隐約知道一些——比如陸衍是土匪出身,比如秦弼對陸衍不一般。

秦弼與他談了守城禦敵之事,呂蔚聽了秦弼的作戰方案,并未多言。

一方面秦弼雖然年輕,然而已是久經沙場,作戰經驗豐富,在排兵布陣方面是他一介書生所不能及的,何況他聽後也并沒有尋到什麽差錯。

另一方面,以一己之力對抗朝廷,前有三十萬大軍,後無援軍、辎重支持,城破只是早晚的問題。

呂蔚幾次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沒忍住開了口:“将軍身處江湖之遠,退一步可攜稚子佳人逍遙世外,老來含饴弄孫,享不盡的快活;廟堂裏坐着的那位貴人,心眼只有那麽點大……将軍究竟是被狼煙鐵戟絆住了腳,被深情厚誼蒙住了眼,還是真被那些個奸佞小人說準了——一身叛骨,誓要攪出滿城的腥風血雨?”

秦弼怔了一下,随後道:“我沒那本事,只是意難平罷了……”

說着,他看了一眼呂蔚屋裏的碑,似乎又想到什麽,補了一句:“先生如有空閑,也替我刻一塊吧。”

呂蔚怒斥道:“起開!你當我吃飽了撐的?我沒空,滾,滾得越遠越好。”

好個意難平!

說來輕飄飄白蒼蒼的一句話,卻綁着幾萬條人命——風沙裏打滾的将士,城裏老老少少的百姓……可但凡心沒死的,誰不是意難平呢?

皇室血脈,有功之臣,這兩樣加起來,還塞不住悠悠衆口,奸佞小人的一聲诋毀,立刻将功德的口袋戳出個血窟窿。昨兒還是衆口稱道的皇室貴胄,今兒就被打為亂臣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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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啊。

誅賢臣,親小人——說什麽天理昭昭,如此世道……

他冷笑一聲,低頭繼續刻他的碑。

秦弼惆悵地望了眼那暴脾氣的呂先生,灰溜溜地夾起尾巴滾出帳子,長籲短嘆了一番。

陸衍瞧着忍俊不禁,忽有所感似的,對秦弼道:“你說人這東西多奇怪,活着的時候拼死拼活地要給自己打一個金絲籠子,還指望子子孫孫都往裏頭鑽,十代百代地傳下去;到油盡燈枯的時候,自個兒躺進黑匣子裏,豎塊碑就想占地為王,傻不傻?”

秦弼不動聲色地看着他,卻見他笑,又說:“那麽小的一塊碑,十年百年的風沙過去,還能有誰記得?況且躺在那黑匣子裏多憋屈……倒不如做一縷游魂,瞧見哪個賞心悅目的夜游人就纏上去,夜夜溫存,豈不銷魂?”

聞言,秦弼心裏一堵,暗想:夜夜溫存?你想與誰夜夜溫存?

不過他很快就釋然了,心道:“你等着,我做鬼也不放過你!”

忽然起了風,秦弼踩碎了幾片枯葉,好似忽然被這幹燥的破碎聲驚醒,他鬼使神差地拉住了走在前頭的陸衍的手。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眼看寒冬要過了,他還有多少日子活?

會不會一輩子都求不得圓滿?

秦弼想起早先在陳景明桌案上瞧見的一幅字,上面寫着這麽一句詩:“摽有梅,其實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當時陳景明問他對陸衍安了什麽心思,秦弼說沒什麽心思,就想同他好。

陳景明說,求而不得苦。

那時秦弼是這樣答的:“我看開了,反正我肖想過。難捱的時候,抱着美夢舔一口就是了。”他想,人一輩子能有幾度春宵帳暖?混沌間大夢一場,真也作假,假也當真,不就圖個心裏快活麽。

在紅塵裏來回打了幾個滾,少年心性退了大半,別人是越活越大度,他卻虛長了年歲,反倒愈加小氣——他就想把陸衍綁在身邊,誰要也不給,生死都在一塊。

他将陸衍的手抓得死緊,且面上一副神游天外、魂不守舍的呆滞模樣,陸衍回身嗤他:“小将軍,犯渾呢?”

秦弼一驚,登時松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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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摽有梅,其實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詩經·召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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