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六
白玉關城下的大軍敲敲打打,折騰已有小半月,轉眼便到了除夕。
“打仗歸打仗,年還能不過了不成?”趙葵對馮玉瞻如是說罷,一馬當先——率先撂了挑子。
除夕這天,攻守雙方不約而同地偃旗息鼓,鑽回各自的營帳裏喝酒吃肉。
城裏有人家包了餃子,送了一些到軍中,秦弼抓了一把往燒開了水的鍋裏抛,搶先嘗了個味。
有幾個羊肉餡的,大部分是素餡,秦弼有一顆吃肉的心,偏生天不肯成全他,一口一個素餡餃子。
營帳裏擺了幾張桌子,座上坐滿了将士,秦弼動筷以前,這些個丘八還矜持得跟大姑娘似的,直到秦弼身體力行展示了一番何為行軍打仗的大丈夫該有的風姿,他們才一個個甩開膀子原形畢露。
飯桌之上宛如戰場,舉杯擡箸,談笑之間,風卷殘雲不留痕。
陳景明一點親王架子都沒有,一大夥子人聚在一處,有人險些跟他攀兄弟認親。席間不知誰慨嘆了一句:“鏟貪官,懲奸商,平暴亂,撫災民……這世上的大功德都讓殿下修盡了,種善因怎不得福報,反倒讨來個亂臣污名?真龍天子莫非是個有眼無珠的瞎子麽!”
一時之間,同為“亂臣賊子”的一群人皆噤了聲,反倒是一直默不作聲的呂蔚開了口。
他睨了陳景明一眼,道:“可不是麽。殿下功德太多,老天爺發愁——這輩子福報都不夠給的。可怎麽辦?甭做人了,得做神仙。”
呂蔚話裏有話,有幾個愣頭愣腦的沒嚼出裏頭的滋味來,傻呵呵地笑——陳景明就是其中之一。
原本拿來膈應陳景明的話猝不及防地反噬了呂蔚,他恨鐵不成鋼地丢了筷子憤然離席。
陳景明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會兒,拿筷子沾了點酒點在舌尖上,竟然沒覺得辣。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豆在釜中泣。
陳景明彎了彎嘴角,他恍惚了一陣,心想,怎麽反倒是呂先生先泣了?
秦弼早早便從帳中出來了,喉中依舊殘留着發燙的酒味,風一吹,感到一陣寒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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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鑽回自個兒帳子裏烤火之前,被人喊住。
“我夜觀天象,小将軍……”陸衍說到這兒,目光倏忽狡黠了幾分,“今夜月光正好,南風習習,宜于交媾。”
秦弼聽他前半句還不以為然,心裏暗嗤:你懂個屁天象!
然而後半句讓他如鲠在喉,晚風灌入袖中,不遠處的軍營燈火通明,一路綿延到千門萬戶。
秦弼突然想将萬家燈火一齊掐熄,趁着兩眼一抹黑,偷個色。
他拍蚊子似的将這個腌臜念頭從腦子裏趕出去,內心的君子與痞子正戰得不可開交,偏巧此時始作俑者悠悠開口:“在下想了一個一勞永逸的退敵良策……”
他說到這裏,刻意頓住,笑意盈盈地望着秦弼,狡猾極了。
秦弼問:“什麽?”
陸衍緩緩道:“小将軍,你讓我親一下,我就告訴你。”
秦弼心裏有個聲音在喊“求之不得”,然而又實實在在地曉得陸衍有意捉弄他,說句玩笑話而已,當不得真。
他攥着拳頭,到底是忍住了,別扭地別過臉去。
陸衍嘆了口氣:“泱泱禍水,色令智昏。小祖宗,我可敗在你手裏了。過來!”
秦弼恨恨地想,膩歪話說得像真的一樣,所謂禍水,可不就是閣下嗎?
他走近了陸衍,陸衍的話是湊在他耳邊說的,溫熱的氣息撓得秦弼耳垂癢癢的,他将滿腦子亂竄的“耳鬓厮磨”趕跑,才聽清了陸衍要說的話。
秦弼的心一點點沉下來,頭一回,他感到沉重的擔子壓在身上,腰酸背痛。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他想撂挑子跑路,可是往哪兒跑?
十來年前,秦弼還覺得天高地闊,踏馬沽酒,偌大的江湖,哪裏不能耍?
“世道厚此薄彼,錦衣玉食養着朝廷裏的大人物,剩下農民手裏捏着的一把秕谷少之又少,連喂雞都不夠。養條狗還知道搖尾巴呢,朝廷卻把爪子和獠牙對準自個兒的衣食父母……他們還有良心麽?”
這話是許多年前陸衍說給秦弼聽的,當年說者有心聽者無意,此時無端冒出來,卻又是一番滋味了。
秦弼想起九澤鄉,想起大盤嶺,想起颠颠的花轎、大紅的蓋頭。
那是他第一次見到陸衍。
而直到遇見陸衍的那一刻,秦弼才知道,原來半生戎馬的跋涉,僅僅是為了這遇目一霎。
那時他就想,這樣一個人,看到瞎眼也不冤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