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七
成治三年,九澤鄉出了一窩土匪,大到銀錢小到米糧,來者不拒,多多益善。
九澤鄉上有個大盤嶺,蜿蜒盤旋,地勢陡峭,山路好似狗啃出來的,山間林木茂密。土匪們瞅準了這一點,占着大盤嶺,撈了東西往山裏一鑽,神仙也逮不着。又因為九澤鄉是個實打實的窮鄉僻壤,這些土匪平日裏再怎麽興風作浪也發不了財,于是官府也懶得管,暗地裏稱他們作“拾殘羹的”。
然而就是這樣一夥不成氣候的烏合土匪,竟入了秦弼的眼。
禍根是一樁屁大點的事:一日,土匪們照常溜達下山“拾殘羹”,恰好碰上一群倒黴催的,連貨帶車,一股腦地運上山了。
那幾車的貨也不是什麽金貴玩意,盡是些紅薯、土豆、大蘿蔔,稍微稀罕些的恐怕是那一簍子黃燦燦的雞蛋。
誰能料到問題就出在這些個不值錢的玩意兒上。
一年前,九澤鄉碰上百年難得一遇的大旱,鄉民們苦不堪言。當時還只是個郡王的陳景明親自赈災,他撸起袖子跟着一夥農民在田間地頭忙上忙下,又是改善生産又是安置災民,凡事親力親為。老百姓感恩戴德,這年有了收成,特意湊了三車土産,要送給陳景明致謝的。
結果半路殺出一窩不要臉的土匪,鄉民們恨得咬牙切齒,巴不得将這群天殺的土匪揪出來種地裏去。
有人将這事告訴了陳景明,當時秦弼與陳景明在一塊,他正好閑着沒事,便趁着在九澤鄉瞎晃悠的功夫,順便搗一搗土匪窩。
說來也巧,幾天之後,九澤鄉有戶朱姓大戶的姑娘要出嫁,對方是廣陽郡的周家公子,出嫁途中,大盤嶺一帶是必經之地。
秦弼扮作轎夫一路随行,走到大盤嶺地界時,幾個轎夫和護衛都加快了腳步,手心攥着一把汗,不敢搖頭晃腦,只能轉動眼珠子,左瞟瞟右看看,心裏默念“阿彌陀佛”,祈求一路平安。
秦弼心中亦有所求,這些人若是聽見,怕是要磨刀霍霍。
大盤嶺底下的山路不過二三裏,一行人小心翼翼,仿佛走了十萬八千裏,臨到盡頭,撫膺而嘆,好似歷經九九八十一場劫難。
秦弼悄麽聲地放慢了腳步,簡直想席地坐下來賴這兒不動了,十分煩躁地想:土匪怎麽不來?
他後面的轎夫見他慢得跟烏龜爬似的,沒好氣道:“瘸了還是怎的?走快點!”
秦弼就不是個忍氣吞聲的人,轉身欲還口,忽然聽到一絲細碎的聲響,揚眉暗道:“可算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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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見他不怒反笑,還杵在原地,此時恰好一陣怪風吹來,不由得冒了一層冷汗,推了他一把,一句“龜孫”呼之欲出。
秦弼沒等他罵出口,一掌将他推開,眼睛餘光借着花轎的漆面瞧見山嶺上有人影晃過,本想拔劍,略一思忖,收了手,反身翻入花轎之中。
外頭的侍從和轎夫反應遲了一步,見大盤嶺上竄出一大群黑不溜秋鬼魅似的人來,不戰而潰,紛紛丢盔卸甲——扔下笨重的花轎和嫁妝逃了。
一同被扔下的還有花轎中的新嫁娘。
秦弼翻入轎中時,蓋頭底下的新娘受了驚,往邊上瑟縮了一下。秦弼怕她發出聲音,流氓似的欺上去,捂住了人家的嘴。
外頭一陣驚慌失措的叫喚聲漸漸遠去,亂哄哄的腳步聲越來越響,偶爾傳來幾聲土匪們的交談聲。
秦弼屏息凝神,一邊側耳聽着,一邊用目光打量着轎子內部。
冷不丁地,他的眼神落在新娘描金的大紅袖口露出的一雙手之上。
幾乎在他滞留目光的同時,他感覺胸膛裏咯噔一聲,綻開了一朵不羁的小野花。
秦弼有生之年從未見過這麽好看的一雙手——指節分明,纖細修長,仿佛冬露凝成的白玉。
這樣的情形下,他居然分心思考了這樣一個問題:不知是誰三生有幸,能握住這樣一雙手?
外頭忽有腳步聲靠近,秦弼從心猿意馬中回過神來,判斷出那人正往轎門處來,緩緩将手放在了懸在腰際的劍柄處。
腳步聲越來越近,眼看那人就要掀開轎門,秦弼握緊了劍柄。
不料這時,新娘忽然掙開了秦弼的桎梏,靠着轎身猛烈地咳了幾聲,幾乎要将肺給咳出來。
秦弼愣了一下,搓搓手,暗暗地反省自己:方才對這位姑娘太粗魯、力氣太大了麽?
外頭的腳步聲倏地停住了,秦弼聽見外頭的人說了句“擡走”,接着感覺到轎子搖搖晃晃地離了地,竟被這群土匪連帶着嫁妝一同帶走了!
秦弼心念急轉,這群土匪安的什麽心?莫非寨子裏當家的還缺個媳婦,聽見轎子裏有新娘,也不管美醜,幹脆湊合着擄去?
他這麽想着,暗戳戳地瞄了眼那新娘的手,下了結論:這雙手的主人無論如何都是個美人。
秦弼的目光好似有溫度,新娘感應到了一般,不動聲色地将手藏入袖中。
轎子被一群黑衣土匪擡着,晃晃悠悠地在山路上行進,一路上,裏外皆是寂靜。
這花轎似乎做得不太牢,颠簸之際,發出了“嘎吱嘎吱”的聲響。
秦弼心中一驚,頓時發現不對勁——他早就露了餡!
花轎裏坐着兩個人,重量顯然不對,這一點常年幹着偷雞摸狗勾當的土匪豈會沒發現?
土匪識破卻不戳穿,反而将計就計,顯然是另有打算。
這一趟的目的地絕對不是土匪窩!
思及此,秦弼一手抓住新娘的手腕,另一手拔劍出鞘,帶着新娘飛身出了花轎。
方才在轎中時,秦弼粗略判斷出土匪大致有二十餘人,如果其中沒有隐世高手的話,秦弼一個人應付起來綽綽有餘。
可他攬着新娘落地之時,卻忽然怔了一下。